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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书舍札记(四)

2022-05-30陈子善

书城 2022年10期
关键词:晨光周作人老舍

陈子善

宋希於兄编注的陶亢德著《陶庵回想录》(中华书局2022年6月),问世后大获好评,这本是意料中的事。而今的回忆文字,往往失真失實的多,像《陶庵回想录》作者这样本不打算发表,因而写得真实坦诚的,实在不多见,这部回忆录也就越发难能可贵了。研读之余,写了如下几则札记。

“两位女同志见访”

《陶庵回想录》中有三章不同程度地写到上海师范大学注释鲁迅书信的两位女同志造访,即《鲁迅与“论语派”》《到北京助译昆虫记》和《关于鲁迅书信的注释》,其中以《鲁迅与“论语派”》最为具体直率。陶亢德是这么写的:

那是1980和79年了,忽然有两位素不相识的女同志见访,说是上海师大中文系专管鲁迅部分书信注释的,有几件事问我……这两位同志很为客气,年龄较大的一位(我都没有请教尊姓大名),还似乎怜我衰老,说到赵家璧和我年龄相仿,但健朗很多,王映霞还有丰韵,金性尧怎样连声告诉她们他的事情已经解决。她们的提问并不难答,只有一点却相当困难,鲁迅在一封信上有所求三事不能遵命云云,问我哪三件事。我想来想去,想大概是请求访问于书斋,与夫人公子合摄一影的事,就据实回答。她们似不相信,年长的一位说我曾在《新民晚报》写过一篇类乎纪念鲁迅的文章(那篇文章我未剪存,写过算数早忘记了),其中有一句话“我脸红了”,问我何事脸红。我说大概是接鲁迅措辞严厉的拒绝信后,觉得讨了没趣,面皮欠老,所以脸红了。她好像还不相信。这使我火了……事隔若干月后,那位年纪较大的又来看我,出示书信注释油印稿,说她要去北京交稿待定,问我有什么意见没有。我一看注释有《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为国民党反动派粉饰太平云云,至于对我,那更有案可查更可判决了。我却乘机发作了一下,我说:对我个人,怎么说我都不管,但对刊物的定谳,却希望慎重……

这里提到的两位女同志,我是认识的,当时我也在上海师大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工作,正好参与了鲁迅后期书信的注释。从一九七六年底开始,我们分工,两人一组(一位本系教师,一位校外借调参加注释工作的“工人理论队伍”成员),陆续拜访还健在的鲁迅书信收信人和相关人士。我那一组拜访了在上海的巴金、韩侍桁、郑育之(周文夫人)等位,而林月桂老师和一位姓康的年轻女士是另一组,她俩除了拜访陶亢德,记得还拜访了施蛰存、赵家璧等。陶亢德文中所说林老师提及“类乎纪念鲁迅的文章”,即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九日《新民报晚刊》副刊发表的署名“陶庵”的《鲁迅先生的四封信》一文,文中引用了鲁迅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拒绝陶亢德“雅命三种”的那封信。陶的回答是可信的,无非是希望能在他刚创办的《人间世》上刊出鲁迅访问记、书斋和全家合影,鲁迅“皆不敢承”。鲁迅回信虽拒绝了陶的请求,其实措词并不严厉,反而是略带调侃的。后来鲁迅这封信的注释也几乎完全照搬了陶的回忆。但林老师两人当时并不满足,一问再问,以致引起陶亢德的不悦。第二次林再去,注释初稿中对《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三刊的定位,更引起了陶亢德的不满。

查一九七八年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印发的《鲁迅研究资料》,其中确有访陶亢德记录稿一篇,落款时间为“一九七七年九月廿六日,一九七八年二月修改”。由此可以断定,林、康两位初访陶亢德是在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林再访陶亢德是一九七八年二月,陶的回忆在时间上有所出入,这是难免的。这篇访谈记录题目很大:《陶亢德谈〈论语〉〈宇宙风〉〈人间世〉》,但全文仅五百四十字左右,在此书所有访谈录中最短,可见这次访谈并不成功。《陶庵回想录》中写了陶亢德一生中所主编的最有名的这三份新文学杂志,就洋洋洒洒,远为详细和全面,也许正是这次访谈,触发陶亢德觉得必须把这段经历原原本本写出来让后人知道,也未可知。

陶亢德(1908-1983)

关于“兄弟失和”

陶亢德是民国文学现场的亲历者,《陶庵回想录》中又三次写到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这是一件现代文学史上极为有名的“谜案”,也不妨一说。

第一次是在《陶庵回想录》的《出狱之后》一章中。抗战胜利后,陶亢德被捕入狱。出狱后在上海“闲着无事”,后周作人也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出狱,在上海尤炳圻家借住,陶“就常常去尤家访周”。于是,就出现了向周作人询“兄弟失和”的一幕:

有一次金性尧即文载道也在,问周当年你们兄弟为啥相骂,周听了面色似乎一变,回答了一句,声音低沉,我虽然听清楚,但怕记忆不实,只好从略了。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在《陶庵回想录》的《苦雨斋琐记》一章中。既然专写苦雨斋主人,当然更不会遗漏“兄弟失和”这个重要部分。文中第一次提到“兄弟失和”:

有一次一位辛君(注:即金性尧)忽然问起鲁迅同他失和到底是什么原因时,他的面色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峻,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拿鲁迅××了。××这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不能胡说,总之他们的失和,谁也不知其详,当时郁达夫在北京,鲁迅逝世后他写《回忆鲁迅》也只说闻张凤举他们说弟兄失和了,他们几位都是好人云云。

第二次又这样写:

在上海时,有一位常去访他的金君,冒冒失失地问起鲁迅究竟为什么和他失和,他突然异乎寻常地面孔一板,低声严肃地说了几个字,可惜在旁的我没有听清楚。周氏兄弟不和的原因,迄今谁也不明。连当时正在北京一失和就闻讯得悉了的郁达夫,在鲁迅逝世以后作《回忆鲁迅》一文时,也说不出一个究竟。

这两节中的“他”当然都是指周作人。陶亢德书中两次写到“兄弟失和”时“正在北京”的郁达夫也不明所以。这是因为郁之长篇回忆录《回忆鲁迅》正是在陶亢德主持的《宇宙风乙刊》上连载的,所以他记住了。然而,自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夜魯迅“改在自室吃饭”起,到一九二四年六月十一日鲁迅回八道湾取物,周作人夫妇与之争执,“兄弟失和”其实是一个较长的过程。而“兄弟失和”之初,郁达夫还不在北京,他一九二三年十月九日才到北京,出任北京大学统计学教职。郁的回忆有点含混,导致陶的回忆也有了些许出入。

尽管如此,陶亢德这三次回忆仍极有价值。周作人对金性尧的提问作了回答,陶亢德第一次回忆,已说了“我虽然听清楚,但怕记忆不实,只好从略了”。第二次回忆又说周作人对他俩“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拿鲁迅××了。××这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不能胡说”。为此,笔者问编注《陶庵回想录》的宋希於兄,陶原稿就是“××”。而第三次则说他“低声严肃地说了几个字,可惜在旁的我没有听清楚”。到底听清楚没听清楚?三次说法还是有所差别,第二次、第三次基本一致,第一次却是“听清楚”了,但怕记错仍从略。

“兄弟失和”的“知情”者,还有周作人夫妇与鲁迅争执时在场的张凤举、徐耀辰,但他们一直都不说。金、陶向周作人发问,可能是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但金没说,陶虽三次写到也只点到为止,实在耐人寻味。

关于“兄弟失和”,我倒也有一事,或可一说。一九八八年上半年,拙编《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出版后不久,我有北京之行,其间拜访周作人长子周丰一先生。在周宅客厅喝茶聊聊,我找了个机会问起“兄弟失和”,丰一先生答曰:这是周家的“家事”,“家事”两字是原话,我记得很清楚。这样,就不好再问了。

《骆驼祥子》出版之争

老舍的长篇名著《骆驼祥子》的诞生与陶亢德有莫大的关系。正是陶的热情邀稿,老舍才动笔创作这部“扛鼎”之作,或用陶的话说,他是《骆驼祥子》的“收生婆”。因此,《陶庵回想录》里写到《骆驼祥子》并不奇怪。但陶同时一再对老舍后来所回忆的《骆驼祥子》出版过程提出质疑,不能不令人感到意外:

老舍自认《骆驼祥子》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他对于有关《骆驼》的事情记忆力特别坏。1963年吧,我在西安的一家书店看到有《骆驼祥子》出售,那是解放后的新版本,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来,看到有篇序文,里面有一句我看了大吃一惊,大意是说“这书不知怎的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会不知呢。《骆驼祥子》出版时老舍诚然不在上海,但它是公开发售的,不是偷印,我不会不通知他,他不会不收到版税(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虽然收款人是他夫人胡絜青。(《〈骆驼祥子〉与人间书屋》)

1964年我在西安一个商场的书店里看到老舍著《骆驼祥子》,禁不住从书架上抽下来,我说“禁不住”,因为我与此书有些关系,甚至可以说我是《祥子》的收生婆。《祥子》在解放后出了新版本我是知道的,但没有买来过,现在“他乡遇故知”,自然禁不住要看一看了。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却不觉呆了。新本卷首有篇叙文,开头有大意如下的一句(手头无原书,只凭记忆):“这书不知怎么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与事实大不相符。当时就想写封信问问老舍,是您忘了,还是你有不便据实写来的苦衷?但后来再想想,他之所以如此云云,也许还是心存忠厚,笔下留情呢。(《关于〈骆驼祥子〉》)

显然,陶亢德认为老舍的“这书不知怎么在上海出版了”之说“与事实大不相符”,在先后两篇文章中一再提及并加以反驳。此事真相到底如何呢?

《骆驼祥子》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在陶亢德主编的上海《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五期“周年纪念倍大号”起连载,至一九三七年十月一日第四十八期载完,其间从未中断,共廿四节。由于全面抗战爆发,这部长篇的单行本迟至一九三九年三月才由陶亢德自己创办的人间书屋在上海出版,至一九四一年四月共印行六版,这六个版本均有实物存世。陶在《〈骆驼祥子〉与人间书屋》末尾援引文学史家田仲济《回忆老舍同志》(载《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所披露的,据小说家吴组缃回忆,老舍在重庆时其实已见到了“人间书屋印行的《骆驼祥子》”。

老舍首次谈《骆驼祥子》的创作体会是一九四五年七月在《青年知识》第一卷第二期发表的《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此文末尾却这样说:

《祥子》的运气不算很好:在《宇宙风》上登刊到一半就遇上“七七”抗战。《宇宙风》何时在沪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部登完过没有。后来,宇宙风社迁到广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单行本。可是,据说刚刚印好,广州就沦陷了,《祥子》便落在敌人的手中。《宇宙风》又迁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出版的机会,但因邮递不便,在渝蓉各地就很少见到它。后来,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纸型买过来,它才在大后方稍稍活动开。

老舍第二次写到《骆驼祥子》要等到他回国以后了。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在美国住了三年多的老舍回到北京。一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老舍致函与他合办晨光图书公司的赵家璧,同时寄去重印《骆驼祥子》的新序和正误表(老舍《一九五○年日记》)。新序不长,但第一段至关重要:

这本书是在七七抗战那一年写成的,在《宇宙风》上连载。连载还未登完,战事即起。后来,此书在广州印成单行本,或者还在桂林印过,我都没有看到。因为广州桂林也相继陷落敌手,大概此书也被敌人毁灭了。我看到的“初版”是在四川印的土纸本。

落款是“老舍序于北京。一九五○年四月”。同月晨光图书公司初版《骆驼祥子》校正本,列为“晨光文学丛书”第三十二种。奇怪的是,此书版权页上却明明白白的印着“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重庆初版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晨光初版”。所谓“重庆初版”,是指“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十一月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的渝初版《骆驼祥子》,也即老舍所说的“土纸本”,所用纸型正是陶亢德的人间书屋无偿提供的。而所谓“晨光初版”,当然更不可能“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即1949年4月)初版,那时老舍还在美国,新序还未动笔呢。之所以晨光初版本版权页上的“重庆初版”和“晨光初版”的出版时间都发生差错,很可能版权页早就印好,一直等到老舍回国写了新序,对正文作了校正才付梓,但版权页却未及修正所致。书印出后,出版社应该马上发现失误,故立即印了改正本,版权页上改为“一九五○年五月晨光本初版”(但重庆初版仍误作“一九二九年十一月”,错得更离谱了),这样晨光版的《骆驼祥子》就有两种“初版”本,特别有趣。

由于战乱不断,交通和信息阻隔,《骆驼祥子》前后出现了人间书屋、文化生活出版社和晨光出版公司三个初版本,这种情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的纸型是陶亢德“奉送”的,晨光公司初版本的版权则是文化生活出版社“转让”的,老舍在新序末尾还表示了“感谢”。那么,一九四九年以后,除了晨光版,还有没有别的《骆驼祥子》版本呢?有。一九五五年一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骆驼祥子》。这个版本像以前各版一样也为竖排,把小说第二十三节和第二十四节合而为一,删去一万多字,另加七十二条注释。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版本同时删去了晨光版新序,又新写了不到五百字的适合当时形势的《后记》。到了一九六二年十月,又改出横排第二版。

不过,无论是一九五○年晨光初版《序》中,还是人文社一九五五年初版和一九六二年横排第二版《后记》中,均找不到陶亢德一再回忆的在一九六三年或一九六四年见到的此书新版序中“这书不知怎么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或这句话的大意,想必是因相隔多年,陶亢德误记了。而且,人文社两个版本中均无序,只有晨光版有序。然而,晨光版序中虽无“这书不知怎么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老舍所说的“在广州印成单行本,或还在桂林印过”才更是关键,陶亢德也均予否认,事实上至今也未出现《骆驼祥子》广州版和桂林版实物,可见老舍的回忆确实无法令人信服。

至此,应可作个小结了,那就是对《骆驼祥子》单行本的出版过程,虽然老舍的回忆在前,但不可采信。陶亢德的回忆虽然在细节上略有出入,但总体而言,言之成理。应该感谢他在《陶庵回想录》中提出质疑,否则我们至今还为老舍的回忆所误导。至于老舍为什么要那样说,是真的记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陶庵回想录》中已经给出了两个说法,可供参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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