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吴昌硕如何勉人夸人
2022-05-30胡西林
胡西林
先说“雪庐”,看缶翁如何勉励人。
尊师执礼 令人感动
“ 雪庐”系缶翁80岁书,不知何人所属,大约书前缶翁与属书者有所交流。他喜欢这个斋名,夸奖属书者“见道深耶”,因为属书者“以雪名庐”,一个“雪”字令吴昌硕大为赞赏,故以“ 映雪勤读、立雪尊师”跋之,藉以勉励。
所谓映雪勤读也作“映雪读书”,又作“孙康映雪”。孙康是西晋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史书记载此人性敏好学,但因家贫没有油点灯,冬夜他常借着雪光来读书,终致有成。这个故事经常被古人在文章中引用,如南朝梁任彦升的《为萧扬州荐士表》,在“至乃集萤映雪,编蒲缉柳”句下即引《孙氏世录》“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介,交游不杂”作注;成书于唐代开元年间的《初学记》,是徐坚、韦述等人遵照玄宗李隆基圣旨,为诸皇子作文时引用典故、捡寻事类而编纂的官修综合性类书,其中涉及勤读一项举的也是这个例子。孙康被后世视为勤学苦读的典范,是学习的榜样。
与“映雪读书”相类的故事还有“映月读书”,事见《宋书·陆佃传》:“居贫苦学,夜无灯,映月光读书。”
吴昌硕篆书匾额《雪庐》
“立雪尊师”讲的是宋代杨时、游酢见程颐的故事。程颐是北宋哲学家、教育家,与其兄程颢同为宋代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杨时与游酢都是福建人,一为熙宁年间进士,一为元丰年间进士,并先后受学于程颢、程颐,后人对他俩与吕大临、谢良佐有“程门四先生”之谓。
“立雪尊师”也作“程门立学”,典出《宋史·杨时传》:杨时4 0岁时得识老师程颐。某日雪天,他与游酢在洛阳拜见老师,恰遇老师“瞑坐”(小睡),为了不影响老师休息,二人没有打扰,而是侍立在外;等老师醒来时,门外积雪已深一尺。如此尊师执礼,令人感动。
二人后来在事业和学术上均有建树,与德行密不可分。杨时官至右谏议大夫兼国子祭酒,以龙图阁直学士退休后专事著述讲学,辑有《二程粹言》,著有《龟山语录》《龟山集》(杨时世称龟山先生),后人奉为“程氏正宗”;游酢历太学博士、监察御史等职,著有《易说》《中庸义》《论语孟子杂解》等。与“ 映雪读书”一样,“程门立学”也是一则脍炙人口的佳话,近千年来不绝人耳。
一个“ 雪”字引发如许联想,以赞美的语态行勉励之实,受书受惠,教人如何不羡慕!
“立雪尊师”延伸版
说到这里,笔者又想到了一个现代版“程门立学”,即“马门立雨”。
故事發生在杭州,主人公是马一浮和陈毅。
一位是现代大儒,一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勋之一,两人身份不同,但是交谊深厚,借用自幼在舅公马一浮生边长大的弥甥(即外甥的儿女)丁敬涵女士的话说:“到了可以称兄道弟、索讨诗作的地步。”
其中佳话为两人的首次会面。关于此次会面时间,有1950年、1951年与1952年之说,笔者采用丁敬涵《由政策关怀到交谊深厚的陈毅》一书中1951年的说法。
这年春日,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由时任浙江省文教厅厅长刘丹陪同,前往位于西湖苏堤南端的蒋庄拜访仰幕已久的马一浮先生。据丁敬涵书中所述:“不巧,去时正值马午休未起,陈听马的家人告知后,就不让去通报打扰,而去湖边垂钓等待。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濛濛细雨,等马起来再去时,衣履已半湿……”陈毅如此执礼,体现了共和国开国领导人对知识分子的充分尊重,给马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1956 年元月,马先生在北京参加政协会议时曾作《北游赠陈仲弘》(陈毅字仲弘)诗,末二句为“西湖应在念,垂钓兴悠哉”,句后小注云:“君昔年曾过湖上垂钓,见之篇咏。”说的就是这件事。后来有人以“程门立雪”比喻两人的这次会面,称之为“马门立雨”。
“口讷”的典故
再说一幅匾书,看缶翁如何夸人。
“君子若钟”是缶翁为一位被其称为“鹿叟”的朋友所书,作于甲寅(1914 年)之春,时年缶翁71岁。“鹿叟”是何人笔者不知,但显然“口讷”。
少言寡语者常见两种类形:一种是真口讷,不善言辞;另一种是假口讷,善言但是寡语。善言而寡语,其实是忌夸夸其谈。孔子谓“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是圣人为后人立身处世订立的一条准则。缶翁性格诙谐幽默,不但能言,还善于比喻,并且言语生动。但是从存世资料看,缶翁给人的印象不善言辞,是一位口讷的人。显然,他是依则处世,是假口讷。
估计鹿叟也是假口讷,得到缶翁欣赏,书匾称赞他。如何称赞?说白了太显,说晦了太隐,二者都不符合缶翁的性格。缶翁擅长藉典托旨,于是用老办法,向古人讨说法。
“ 君子若钟”句出传世仅存的《墨子·非儒下》。墨子是春秋战国时的思想家、政治家,墨家思想的创立者。他曾经学习儒术,因为不满儒家繁琐的“礼”而另立新说,聚徒讲学,成为儒家的主要反对派。
缶翁性格诙谐幽默,不但能言,还善于比喻,并且言语生动。但是从存世资料看,缶翁给人的印象不善言辞,是一位口讷的人。显然,他是依则处世,是假口讷。
吴昌硕篆书匾额《君子若钟》
缶翁以“君子若钟”作匾书,跋以“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因为“此语近鹿叟之为人也”。此跋为《非儒下》其中一节的起句。“非儒”顾名思义是批评儒家,通篇行文以儒家言论发语,然后逐句应之,加以批评驳斥。此节发语之后,墨子说:“应之曰:夫仁人事上竭忠,事亲得孝,务善则美,有过则谏,此为人臣之道也”。译成白话即“君子就像钟一样,敲就响,不敲就不响。照我看,仁人事上尽忠,事亲尽孝,君主行善政就赞美,有过错就谏阻,这才是人臣之道。”
显然,在墨子看来,儒家的“君子若钟”不是“仁人”应有的行为。他接着说:“今击之则鸣,弗击不鸣,隐知豫力,恬漠待问而后对,虽有君亲之大利,弗问不言,若将有大寇乱,盗贼将作……不问不言,是夫大乱之贼也!”
借助专家的释读,其白话意思就是:“如果敲才响,不敲不响,隐藏自己的智谋懒于出力,冷淡地等待君王发问之后才回答,即使对君亲有大利益,也不问不说,如将发生大的寇乱,盗贼将要兴起……仍然不问不说,这就已经是制造大乱的贼子了!”
墨子行文至性情,来了情绪,批评儒家的“君子若钟”可谓到了体无完肤的程度。
那么,缶翁为什么还要摘此语为鹿叟书匾作跋呢?显然是褒非贬,摘此语有反其意用之的意思,是此“君子”而非彼“君子”。当然褒中也有些许批评,真是大家手段!为人作匾书抑扬随心,体现了缶翁的“仁人”观,对鹿叟口讷之态度也在其中了。
看缶翁夸人多妙,藉典弘旨,寓德于艺,典型的缶式题匾!“君子若钟”固为美德,但并非一律,不该说话时应该口讷,该说话时当不口讷,此为真性情,人德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