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斗癌
2022-05-30陈拙
陈拙
老黄是我在外科轮转时遇到的病人,73岁,得了胰腺癌。胰腺癌被称作“癌中之王”,致死率和治愈难度在癌症中数一数二。但是老黄好像不在乎生死。他的样子实在太反常了。
到医院“报到”的第一天,这个干瘦的老头穿着奥运文化衫,晃晃悠悠地来到护士站,“啪”的一声把住院证放在我面前。“我要住院。要住人少的房间,最好朝南边。”老黄须眉皆白,眉梢和唇角留下花白的两撇,活像《七龙珠》里面的龟仙人。
我说:“住个院还挑挑拣拣?”老黄换上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说自己有糖尿病,偷吃东西妻子就要骂。“我老婆很凶的。房间里人少一点,看见我挨骂的人也会少一点。”说完,他突然四处张望,像是怕这话被几十里外家中的妻子听见,“而且我进大门的时候发现朝南的窗户正对医院大门,可以看到小食摊,还可以观察我老婆有没有过来。”老黄凑近我,眉飞色舞地说着他的小算盘。
老黄半年内体重下降了十来斤,还伴有轻度腹部胀痛,近期血糖又在升高,情况不容乐观。但眼前的老黄非常开心,像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那个,老黄啊,你老婆没来,儿子怎么也没来啊?”我话刚说完,一个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我来啦,有什么事不?”
我转过头,乐了。老黄的儿子就是个加大号的老黄,手里捏着两根棒棒冰迈进了病房。“有什么事问我也行,问我爸也行,随便。”老黄的儿子边说边递给我一根棒棒冰,另一根自己和父亲一人一半。
老黄对儿子的分配非常不满意,盯着我手里的一整根棒棒冰幽怨地说:“我都得了癌症了,不晓得还能活几天,你都不让我吃个整的!”
我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他儿子,这爷俩的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老黄的儿子一脸轻松,准备收拾父亲的生活用品:“你随便问吧,我爸啥都知道,你啥都不用忌讳。”
后来我才知道,老黄住院前做了很多“攻略”,关于胰腺癌、胰腺癌一般的治疗方式,他都一清二楚。这都是老黄的孙子、医科大学在读生小黄直截了当、一字一句讲解给自己爷爷听的:“‘癌症之王,不好治,生存期大多在一年左右……”
确诊那天,主任拉着老黄的儿子轻声细语,征求他的意见。老黄突然凑过来,一副中了大奖的模样,说:“看来我孙子没白学医,至少能看出我得了什么病。”
控制好血糖,才能给老黄做手术。但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害怕测血糖的老头。一天4次血糖监测,他东躲西藏,让我在病区找了整整8圈。为了让老黄配合测血糖,我想尽一切办法,甚至用自己的手指做示范,连老黄的儿子都夸我们“服务周到,感动中国”,但老黄仍不愿意测。9月底,老黄给我们送桂花,人手一枝,一边送花一边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不要测血糖?”
姑娘们收到鲜花,个个笑逐颜开,拥着老黄走进病房:“你乖一点嘛!不偷吃东西,血糖就下来了;只要血糖正常了,我们保证少测几次。”
老黄的妻子也加入了对丈夫偷吃零嘴的严防死守中。她是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太,生得又高又壮,已经“统治”了老黄40多年。
黄太太每天戴个遮阳帽,骑着电瓶车来医院给老黄送饭。她总是先从篮子里拿出新鲜的香瓜或葡萄之类的水果,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吃,再从篮子的一角拎出老黄的口粮:一个小饭盒,一半是小米饭,一半放着蔬菜和几片瘦肉,偶尔有一块红烧鱼,怎么看都觉得不够老黄塞牙缝。老黄一副受压迫的模样端过饭盒,盯着我们的水果,敢怒不敢言。
我们曾经目睹老黄因为偷吃瓜子被抓,被黄太太关在病房里叉着腰训了好几个小时。当然,黄太太也有温柔的时候。我曾在下班的路上,看到加起来快150岁的这对老夫妻蹲在糖画转盘跟前,为转到一只“大凤凰”而绞尽脑汁。
在我们360°无死角的监控之下,老黄的血糖终于调节到了正常水平,可以做手術了。明明是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老黄的步伐却是如此轻快。但老黄要面对的难关还在后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持久而惨烈的战役——化疗。
开始化疗之后,老黄异常顽强,几乎看不见有任何副作用:不恶心,不脱发,该吃吃,该喝喝,白细胞也不往下掉一分一毫,跟个没事人似的。但凡有点空闲,他就坐上科室楼梯间的平车,一条腿屈在车面上,另一条腿吊在下面晃荡,笑眯眯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上了自家炕的悠闲模样。然而不好的消息还是传来了:CT显示,肿瘤已经向其他器官转移。
化疗中的老黄有大把的时间,每天忙着给自己找新乐子。有一天我发现他和儿子拿着一根竹竿,居然在科室外的大树底下粘知了。等到知了落网,他就喜滋滋地拿去护士站。老黄还用药瓶瓶盖做成小灯笼,花花绿绿的,给我们一人一只,做钥匙链。
除了给科室的姑娘们留下记忆,老黄还干了一件大事。一天,病房住进来一个出了交通事故的小伙子,准备做手术,而他妻子刚好在楼下的妇产科待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术前检查时发现肾脏出了问题。如果没有发生这次意外,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将一无所知地步入尿毒症。小伙子想想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想想即将生产的妻子,号啕大哭。
老黄那时身子骨还算硬朗,他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停地为小伙子擦眼泪。老黄用半吊子的普通话安抚小伙子:“小兄弟,你别担心了。你先安心手术,我和老婆会照顾你们夫妻的,不着急啊!”老黄的妻子站在一旁配合地点头。
老黄又一次释放出他那两米八的气场:“你看看老黄我,得了胰腺癌,发现得比你晚多了,这不还是好好地活着。你比我好多了。”
小伙子听完忘了哭,也忘了躲避老黄横飞的唾沫星子。
那段时间老黄很忙,一直帮小伙子干这干那,黄太太则在楼下照看小伙子马上要生产的媳妇。老夫妻俩安慰着小夫妻俩,还帮着准备了大人和孩子的用品。
我无意间得到一个重磅消息:老黄要过74岁生日了。按科室里的惯例,术后一年被称为病人的“一周岁”,我们借机把老黄的74岁生日当成他的“周岁”生日。我们给老黄买来蛋糕,还办了“抓周礼”。小姑娘们写了许多心愿卡:希望老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黄说,他把这些卡片压在枕头底下,做梦都会笑醒,但是蛋糕得批评:“太小,没吃过瘾。”我答应他,“5周岁”的生日时我亲手给他做个大蛋糕,每一层面皮的颜色都不重样,每一层都铺满水果。我知道,要实现这个约定,对平均生存期不超过一年的胰腺癌晚期患者来说有多难。
“老黄啊,为了这个蛋糕,你也得好好努力啊!”
老黄咧开缺了牙的嘴,斩钉截铁地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