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师”唐博,上门为老人体面地洗个澡
2022-05-30叶珠峰
叶珠峰
去年春天的一天,唐博和自己的新老板、新同事一同敲开了一位老人的家门。那位85岁的老人,直挺挺地瘫在床上,由于开颅手术后一半头部凹陷,面部骇人,并且完全丧失了与外界沟通交流的能力。房间里弥漫着老人久病卧床形成的混合异味。
唐博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随后和同事一起铺开防水垫,摆上蓝色的充气浴槽开始放水,一人一侧把老人从床上扶起缓缓送到浴槽中平躺好,开始为老人擦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老人出浴后,刺鼻的异味消失了,伴随着家人的道谢,唐博感到了“被需要”的成就感。
从那天起,38岁的唐博正式成为了一名“助浴师”。
人到中年,选择改行
唐博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身体健康,妻子5年前为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在成为“助浴师”之前,他从事时间最长的工作是机场地勤,干了10年。
因为地勤工作的特殊性,时常令唐博感到负能量爆棚。“旅客找到我说自己东西丢了,如果不帮忙找到,就要投诉我。”唐博说。而旅客因航班延误导致情绪不满,第一个发泄对象也总是地勤。唐博还记得自己被一名旅客指着鼻子辱骂的场景,“你知道我要去签一个多大的合同吗?好几千万!飞机不飞,我损失的钱你赔我吗?”回忆起往事时,唐博还是会感到难过。
积累的负面情绪让他在36岁那年爆发了,不顾父母阻拦,唐博裸辞了。起初,唐博准备自己干一番事业,经营进口食品、做装修中介、人力资源管理……先后尝试了6个不同的方向,都不理想。
身边做生意的朋友在饭桌上有意无意会提到“人口老龄化”“养老产业”,让唐博动了心,也留了个心眼。很快,他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国外“上门助浴”的服务内容。“国内有没有这样的机构呢?”
唐博(左)和同事为老人洗澡
李民花比唐博大5岁,曾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外企担任销售总监,年收入50万元。她在攻读MBA期间,与海外朋友聊起过日本“上门助浴”的服务项目后,便将视线转到养老行业,决定选择“上门助浴”这个亮点开始创业招人。
就这样,在李民花自家房屋改成的办公室中,唐博见到了李民花。
李民花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身高一米九的阳光大男孩,人高马大,静态天赋很好,力量上就胜人一筹,而多年机场地勤工作积累的与人沟通交流的能力,让唐博成了一名“社牛”,会聊天,招人喜欢。就这样,李民花成了唐博的新老板。
唐博的另一位“老板”叫王娇,今年32岁,曾经先后就职于两家互联网大厂,带过50人的团队,也拿过相当可观的薪酬。
因为考学,王娇结识了李民花,二人一起讨论国外成熟的养老产业项目,例如老年澡堂、养老器材设备等方向,二人判断,前者落地国内困难,而后者又有太多代理已经在做了。
王娇陪李民花前往北京民政部门调研获悉:北京有15万登记在册的失能老人;另外,全国只有约1%的老人能住进养老机构,剩余基本居家养老;第三,助浴服务团队在北京是空白。从全国来看,失能老人数量超过4000万。这里还不包含助浴以外的周边产品以及服务的销售项目。由此可见,这项服务的发展空间以及潜力巨大。
调研后,王娇决定加入李民花的团队,并且“带资进组”成为合伙人。
“未来科技发展成什么样不好说,但起码当下,给老人洗澡还难以用人工智能AI来替代。”王娇说。
致郁和治愈
在唐博看来,“上门助浴”是一个温暖的生意。它虽然是服务对象需要付费享受的服务,但助浴师除了要付出体力、技能以外,还需要提供温暖的陪伴。
“我们服务过的老人有些是好几个月没洗过澡的,最长的大概三年没有洗过澡了,可以想象他的难熬和苦闷。”
让唐博和团队所有人最感安慰的,是接受过他们服务的老人及家属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感谢。
家住老旧小区的姜大爷是唐博印象比较深刻的服务对象,他两年前因脑梗导致语言能力退化、半身不遂,更糟糕的是由于行动不便,上厕所常常还没等走到跟前,尿液就把裤子给打湿了,家中混杂着尿味、汗味、药味的气味浓重刺鼻……與父亲相依为命的女儿怯于性别问题,无法为父亲洗澡。
由于长期只能靠干擦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姜大爷脾气开始暴躁,时常有推搡人、摔打康复器的举动。自从唐博和同事上门为姜大爷助浴之后,姜大爷的精神面貌大变。
每每得知唐博要来家里,姜大爷的情绪都异常兴奋。洗完澡后,他会不顾阻拦一定要拄拐走到家门口,亲自向助浴团队道谢送别,然后满足地回到餐桌前,打开一瓶啤酒……
另一位老人是海军出身,第一批留俄学生,归国后做了俄语翻译,唐博和老人的开场白便是:“爷爷,‘乌拉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唐博还记得,那个爷爷泡在浴缸里,眉飞色舞地给自己讲述当年和海军司令员坐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最光荣的时候啊。”老人说。
还有一个客户,家里的地上摆了些酒瓶,唐博便主动拉起话题:“叔叔,您柜子里那个铁盖二锅头,我从来没见过!”老人顿时被唐博的热情激活了表达欲,主动要给唐博秀一下自己私藏的好酒。
“这种能力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我从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除了像姥姥、姥爷这样的亲人,胡同里、院子里的大爷大妈跟我都很聊得来。”唐博说,“总之,三言两语,我就能把老人哄开心。”
但唐博很快发现,温馨和成就感也不总是伴随着自己的工作。
“我服务过的失能老人,有瘫痪的、重症肌无力的,他们经济条件、居住环境也参差不齐。”唐博坦言,从事这个职业以前难以想象,像遛弯、晒太阳这些平时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些老人只能躺在床上靠想象来完成。
去年11月,唐博为一名身患小儿麻痹症,双腿只能蜷缩在胸前的失能老人洗澡,服务的第二天便是老人60岁的生日。那位老人的姐姐告诉唐博,父母生前最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但是哥哥们由于年事已高,无力照顾弟弟,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完全无法为其洗澡。
当唐博得知那位老人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将自己的双腿锯掉,因为这辈子从来没有伸直过”的时候,唐博崩溃了,跑到楼道里大哭了一场。
由于服务对象都是老人或病人,唐博还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虽然我们的服务不是临终助浴,但是确实有些客户在服务后一段时间就离世了。”
“有位比我大9岁的大哥,得了渐冻症,他儿子一直对他隐瞒着病情,我也配合从来不提起他的病。那大哥很乐观,洗澡的时候还跟我逗嘴开玩笑,有的时候疼得难受了,就拔火罐放血。”一个月前,唐博看到了那位大哥儿子的朋友圈,得知大哥已经走了。“还有一位老人,我们平均每周为他服务一次,但是最近半年,他都沒有联系我了……”
做了助浴师后,唐博有时会想起这些离开了的人们,他们走前,是否洗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又还有多少老人因为无法洗澡而陷入困境?
不赚钱,但坚持
虽然有合伙人的身份,但王娇也是一名助浴师,由于女性失能老人的订单只占整体订单量的20%,她才有更多的精力用于跑市场。
令王娇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过往引以为傲的互联网从业经验完全无法运用在助浴行业上,因为目标客群是一群远离互联网的人。
失能老人大多年事已高,就算愿意帮他们购买服务的儿女,也几乎年逾半百。“这个群体对于智能手机下单服务、移动支付的使用并不熟练。”王娇说,“最初的日子里,我在一家生活服务平台开辟的线上项目,下单的只有个位数。”
线上不行,线下的推动也频频受挫。王娇和团队小伙伴带着易拉宝等物料跑到各大小区进行推广,没少遭过白眼。“我和部分养老驿站沟通,但驿站里本身有护工在从事简单擦浴,和我们的业务有‘直接冲突。”
为了拓展市场,李民花曾联系过一个社区,表示可以给100名失能老人免费助浴,却遭到了老人家属的拒绝。他们认为这样洗澡,老人会感冒会生病,坚决拒绝了李民花的好意。
与此同时,价格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一次上门助浴收费400元,许多家庭表示接受不了。
首次接受“上门助浴”服务的张大爷家属很满意,“对比一些家政公司的阿姨和医院的护工,助浴服务的确耳目一新,质量好得太多。但是,洗一次澡要花400元,我们出得起,估计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支出或频繁支出这笔钱的。”
“这400元一单的上门洗浴,贵吗?”李民花感到满心委屈,“每一次上门助浴的小组有三个人,此外还有开车的汽油、购置的器械和专用设备等等,这些费用都是可视、透明、能计算的。”
“我们创业1年多了,直到现在也才积累了300来个客户。前不久有个新客户,是他老伴通过小区街道主任介绍得知的,我们的服务基本处于口耳相传的状态,潜在客户群体很难找到我们。”王娇说。
如今,李民花和王娇仍在往项目中贴钱。团队中有6名成员,在李民花看来,目前必须保证助浴师的稳定工资,不然未来不会再有人愿意来做这个工作。
一位多年从事公益项目的互联网资深产品经理梓溪(化名)分析称:“从日益扩大的老年人群体来看,为老人助浴是真需求。出于省钱或保护隐私等多个原因,一些失能老人的真需求或许被家庭隐藏起来了。”
根据日本厚生省官方发布的数据,截至2019年,东京有151家上门助浴机构,平均每100万名65岁以上老人拥有5家,渗透率明显更高。目前这样的机构,在我国仅北京、上海、成都几个大城市零星地存在着。北京已有的3家助浴机构,规模、影响力都不大。
虽然唐博如今的工资远低于在机场的工资,但他仍然选择了坚持,“只有这样,等我们老了,走不动的一天,也会有人来帮我洗澡吧。”
“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聊,我年轻时在机场干活的日子。”唐博说。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