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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

2022-05-30废斯人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李东草鱼鸽子

废斯人

“走吧,早點弄完去吃午饭。早饭都没吃,饿死了。”李东把毛巾扔给了教练,光着膀子,径直走上了赛场。作为本届锦标赛种子选手,李东一上场,引得观众席上的看客连连喝彩。李东冷漠地扫了一眼观众席。他总觉得这世上大部分人是不喜欢他的,他的臭脾气,连教练都灭不下来。

游泳馆上空飘满了红色旗帜,李东站上了赛道,他的左边是俄罗斯选手,右边是韩国选手,这两人都拿过奥运奖牌。在与对手眼睛余光的交织中,他顿时就有了一股压力。李东咧了咧嘴,身体在发抖,慌张了起来,看来只能用那个法子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赛道上,想象着泳池在升涨,漫过人群,漫过旗帜,流出屋顶,周遭都被淹没了,最后眼前变成一片浩瀚的大海。被太阳烤过的水面热乎乎的,他站在大海的尽头,张开双臂,迎接一股股热浪袭来。突然,李东嗅到一股死鱼味,这种味道他再也熟悉不过了,是一片片死掉的草鱼。草鱼是淡水鱼,在海里生存不了,即便在湖塘里,天气一热,草鱼就会闷死,然后慢慢浮上湖面,渐渐腐烂。腐烂的草鱼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烂了的橙子,或者是香蕉,有淡淡的水果味道。臭中带有一丝丝香味,不得不承认,他不反感草鱼的臭味。不管是在悉尼,还是在北海道,他只要想到这个味道,思绪就会把他拉到南方的一座小县城,那里有一片湖,每年盛夏的时候,都会有死了的草鱼浮在湖面。想到这儿,李东笑了,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随着裁判的一声“预备”,李东弓下了腰,来自死草鱼的臭味,在他身上流窜,引导着全身力量积聚在肌肉上,等待一声令下,他就会像一条鱼一样跳进水里。1、2、3……读秒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每一下都要死一片草鱼似的,他嗅到的臭味也越来越浓。“不会这泳池里真有死草鱼吧!”他瞟了一眼泳池的底部。

李东惊醒了,他抬起头,天已经黑了,车上了高速。车载电台播放着新闻:中国首台火星探测器 “天问一号”已于2021年2月到达火星附近预定轨道,接下来将会实施火星捕获,择机实施降轨,着陆巡视器与环绕器分离,软着陆火星表面。

“终于要着陆火星了。”李东瞟了一眼正在开车的泽明。

泽明冷着眼说:“你管它,跟你有啥关系?”

李东说:“说不定地球突然爆炸了,未来我们要去火星定居。”

泽明说:“别瞎说了,你再这样胡闹下去,迟早会被泳队开除的。”

李东说:“开除就开除呗,我无所谓。”

泽明说:“你说你,明天就要比赛,今天就逃跑,这心也够大的。”

李东说:“那你把我送回去呗。”

泽明说:“你坐飞机回来的,我又不会开飞机,怎么把你送回去。”

李东说:“那你听我的。”他习惯性地摸口袋找烟,扫了一眼泽明,多年未见,还是像以前那副模样,但是瘦了不少,也添了些皱纹。李东没有找到香烟,干脆别过头,按下车窗,将手伸到车外。冷。他打开手掌,呼啸的寒风刺着他的肌肤,他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完全清醒了。

此时,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正圆正亮,旁边点缀着几颗星辰。自从进了泳队,每天除了练习就是练习,李东还没正儿八经地望过星空。他趴在车窗上,不由得吹起了口哨,是周杰伦歌曲的旋律。他骤然想起学生时代,特别喜欢望月亮,经常和泽明跑到学校的楼顶,躺在边沿上,一边听着周杰伦的新歌,一边沐浴着月光。不远处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那是一群住在广场的鸽子,顶楼是鸽子的领地。李东他们已经跟那群鸽子混得挺熟了,才得以暂借,换了别人,鸽子就会在别人头上拉屎。

砰的一声,一只鸟从高速路另一边飞过,撞在车窗上,挡风玻璃上留下一条血迹。李东吓了一跳。泽明挑了挑眉头,观察了一下玻璃,没有损坏,就继续前行。那是一只黑色的鸟,不像是鸽子,李东稍稍安了心,他很想往后扫一眼,确定是不是鸽子,但是那只鸟已经血肉模糊,怕辨认不出个什么来。

李东问泽明:“有口香糖吗?”

“你要烟吧。”

“戒了,还是口香糖好。”

“没,只有烟。”

李东没有接过烟,他浑身不自在。车灯撕开夜的深幕,露出白色的引导线。这条路晚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泽明将车速稳定在70迈。不一会儿,路的前方出现了一片湖,在月光之下,湖水呈现出墨绿色。

泽明多看了几眼湖水,他家是养莲藕的,他熟悉湖虾河蟹,以及那一股化不开的腥臭味。总有动物的尸体在湖的附近腐烂,田鼠、野猫、鸟禽,或是一两条翻白的鱼。那股味儿冬天还好,夏天则臭得要死。每年夏天,泽明都在干那一件事——找出腐烂的尸体,然后拿到远处掩埋掉。这样腥臭味儿能淡点。

泽明想起了初次见到李东的场景。那年夏天风很大,雨却一直没有下下来,蜻蜓就在眼前飞。泽明忍着腐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翻开茂密的杂草,寻找死去的动物。突然一声巨响,泽明回过头,只见一辆灰色的小货车撞破了公路的护栏,在空中划了一个不算规整的弧线,掉进了湖里。泽明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纵身一跃,跳进水里,熟练地向车那边划去。在水下,一股腥味迎面袭来,似乎有一群草鱼跟在屁股后面,它们鼓动着鱼鳃,扇动起一股水波。草鱼一向胆小,见人躲得远远的,为什么要跟着他?泽明心想,或许像动画片里头那样,吃惯了水草的它们想开开荤,于是进化了,长出如同食人鱼那般锋利的獠牙。泽明吓到了,游得更快。

泽明游到了车边,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只见前方的湖水呈现一片殷红色,在昏暗光线的照射下,如同一只巨大的渔网带着浓郁的腥味向他扑来。他讨厌这种味道,湖里要多出一具尸体了吗?而且还是人的尸体,一想到尸体发出的恶臭,他就开始干呕反胃,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于是他奋力地望向水面,正当他视线刚要转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手,瘦小、颤抖的手。他盯了那只手十几秒,一动不动,死了吗?他想触碰一下那只手,就像拿竹竿戳那些腐烂的动物一样。他伸着手指,缓缓移向那只手,刚要接触上,那只手忽然动了一下,又挣扎了几次,只不过血色的大网将其紧紧包裹。泽明吃力地握住那只手,奋力扑打着水面,血腥味越来越浓,他有些吃不消了,觉得自己也要被那张大网给捕获了。他使尽全力,将那只手用力地拔了出来,带出了一个清秀的少年,没错,那就是李东。

虽然游泳对于泽明来说是小事一桩,但是他从来没有游过这么久,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当他拉着李东游上岸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岸边。湖水淹没车子,里头还有一个人,他已经精疲力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许久缓过劲儿来,他翻过身,用手指翻开李东的眼皮,还活着吗?活着!

“你不冷?”泽明回过神来,他问李东。

“的确冷,但是寒风吹得好舒服。”

“把车窗关上吧。”

李东关上了车窗,喃喃自语:“今晚的月光好亮啊。”

“你想到了什么?”泽明随口问道。

“我想到了那些草鱼的味道,臭臭的,但是带有一丝水果味。说不出是什么水果。”

泽明说:“反正我是没有闻出什么水果味,就是一股臭味,恶心死了。”

泽明吞下了想说的话。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从湖里捞了上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脑海里一直是那一片血色的湖,世间的腥臭味都来自于那里。他厌恶湖水,厌恶鱼,他想变成一只鸟。在梦里,他变成了鸽子,可他毕竟不是鸽子,不懂得如何振翅飞翔,身体坠落下来。他不停地挣扎都叫不出声。这个坠落的过程是缓慢的,周遭寂静空旷,他连风声也听不见。长时间触及不到地面,带给他一种煎熬,他猛然睁开双眼,梦醒了。这是谜一样的体验。他曾在二手书摊上翻出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说这种梦是危险的象征。他信了。他重复着这个梦,渐渐地,他喜欢上坠落失重的感觉。

李东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逃课吗?”

泽明说:“当然记得,你总是轻易被老师抓到,可你太不够意思了,每次都供出了我。”

李东说:“我们可以一起罚站呀!”之前,他和泽明趁着晚自习偷偷跑出去吃烧烤、喝啤酒,吃饱喝足了,喜欢去楼顶,那个地方平时没有人来,算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坐在楼顶上鸟瞰小城,放空思绪,聊些有的没的。那天刚好是满月,月亮低垂,月光更加明亮。他们坐在楼顶的边缘,沐浴在月光之中,淡蓝色的光芒像是一泓清水,而他们仿佛置身于湖水里。

李东捧着手掌,光线在手中一滑而过,像是舀了一捧水,惊呼道:“快看,是水纹。”

泽明看着水纹,没有做声。

李东又说:“你看跟游泳馆水池的颜色一模一样。”说完打了一个激灵,酒气熏熏地站起来,把衣服一件件脱了。泽明看着李东把黑色的内裤拉了下来,臀部的肥肉一弹而出,他惊讶地说:“你干吗?”

李东笑着说:“就这样待在水里,衣服会打湿的。”

泽明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两个人光着身子,并排坐着,影子拉得老长,前宽后窄,最终融合在一起,是一条鱼,鱼眼就是泽明撑着地面的手掌。李东发现了这条鱼,伸手摸了一下鱼尾巴,它竟然动了。他们远望着湖水源源不断地从月亮流向小城。那是一片澄澈的湖,高高矮矮的建筑显现出黑色的阴影,如同湖中野蛮生长的水草。

车载电台还在科普火星的知识。火星是橘红色的,这是因为火星表面被赤铁矿覆盖。李东望向天空。“火星在地球是可以被观测到的,这满天的星星,到底哪一颗是火星?”

“我怎么可能晓得。”

“你刚听电台里说了没有,火星上面可能有液态水。”

“没印象。”

“那可是水吔。”

“水又咋了?”

“说不定以后游泳的锦标赛会在火星举行。”

“在火星举行好,你到那时总不可能临阵脱逃了。”

“你咋那么肯定,我去偷个飞船,开飞船回来找你。”

泽明突然怒了,大声说:“你回来找我干什么,那些都是我想做又做不到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成天疯疯癫癫。”泽明捶了一下方向盘,刚好捶到喇叭上,发出一声巨响。

空气骤然安静了。

那个夏天,泽明过得很不好,他厌恶湖水,甚过了动物尸体的腐臭味。他站在岸边,望着那一湖的水,心情难以平复。开学的第二天,校游泳队开始选拔新的队员了。他为了参加校游泳队的选拔,已经准备了一整个暑假。他生在湖边,深谙水性,这次选拔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是还是每天都练习。而现在一切都是白费的,救了李东之后,他开始厌恶水了。看见水多的地方就有一种恶心感。

泽明他还想试一试,他纠结半天,紧紧闭着眼,一咬牙往湖里一跳。湖水缓缓将他淹没,他还没伸展开手臂,眼前出现了一张血腥的红网,快速向他扑来,他知道这是幻觉,他强烈克制住心中的害怕,可是网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嗅到了一股腥味,甚至血液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的味蕾分辨出血的味道。这景象太真实了,跟那天一模一样,泽明吓得双脚蹦弹几下,身体失去了平衡,水灌进了他嘴里耳朵里,他呛了一口水,更加慌乱了,手脚不停地在水里拍打,差点就溺水了。从这次,他就死心了,这辈子是当不了游泳队员了。泽明好恨李东,要不是为了救李东,他也不会变成这样。他越想越生气,于是跑到学校,找到了李东,把他拉到了操场,按在地上一顿揍。

李東没有还手。

泽明不解气,还踢了他好几脚。一边踢一边说:“你还手呀,你怎么不还!”

泽明打累了,躺在了地上,这才发现李东鼻青脸肿。“叫你还手,你不还!”

李东说:“我为什么要还手?对不起!”

泽明说:“你知道个屁!”

李东说:“同学都在说,你以后要当游泳运动员。”

泽明说:“他们知道个鬼,我以后可是要拿奥运金牌的。”说着,泽明就哭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家里还骂我,说我没用,自家是养鱼的,还怕水,哪有打鱼的人家怕水的,说出去半个县城的人笑话。”

李东说:“我帮你游!”

泽明疑惑地看着他,“你脑子有病吧,你怎么帮我游。”

李东说:“我帮你去拿冠军,我得的那些奖杯奖牌全都给你。”

泽明说:“我不要!”

李东说:“有总比没有好。”

车里飘过一股臭味,李东放了个屁,他忍住了没笑。不一会儿,泽明平静下来后,有些懊悔,他看了一眼李东,语气满含歉意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东忍不住了,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泽明轻轻捶了一拳头李东,“你小子放了屁。”

“臭不臭?”

“好臭呀,像是死草鱼的味道。”泽明又说,“我知道你付出了好多,个中辛酸怕只有你知道,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做,没必要!”

“你也知道我辛苦呀,你晓不晓得当时训练我的时候你是多卖力,天天在你家湖里游来游去,游得稍稍不好,你就不让我上岸,我的身上都脱了一层皮。”

“你知道你有多笨。”

“谁天生会游泳啊!”

“我天生会游,我爸说的。”泽明笑了笑,“我不到一岁,就在湖里游得不愿上岸。”

“唬鬼呢!”

泽明说:“你有什么可骗的,你进了校队,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后来又进了省队。”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你真的没必要,累了,就休息吧。”

李东摇摇头说:“那场车祸改变了一切,我起初以为是为了你,我咬咬牙,进了校队。算是报答你了。可是我越游,就越觉得空虚,发现自己是一个孤魂野鬼,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我只得游得更远。”

高速公路驶过一望无垠的江汉平原,稻田被收割了,光秃秃的。泽明握紧方向盘。他有些疲惫,使劲揉了揉眼睛。一周前,泳队开展选拔赛,请来了不少嘉宾。泳馆一改往常的寂静,上下一片热闹,李东看见人多就紧张,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他感到寸步难行,最后还是被教练推搡到比赛台。

李东对广场、人流充满天然的恐惧。这是病,他克服不了,可是他不甘心,还想再试一次。他和泽明坐在学校的楼顶上,远远地观望着人民广场。广场上坐了一排老头,对着一棵大樟树闭目养神,他们每天会准时出现,又准时离开,像是上班一样,只是互相没有言语,安静地坐在那里。老头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在用鼻息交流,旁边一大群白鸽飞起、降落,孩子们追着白鸽奔跑,靠椅上坐着一群侃天的妇女,聊着一部热播的电视剧,周边还有卖热狗的瘦个子男人,时不时吆喝两句。不远处,一群跳街舞的少年,熟练地翻着跟头。

泽明说:“你怕什么?”

李东说:“不晓得。”

泽明说:“你怕那些人吗?”

李东说:“不晓得。”

“你游得那么好,你怕的是你自己。”泽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可是你比我游得更好!”李东说。

泽明沉默了。

这时,那群白鸽振翅起飞,从大楼掠过。李东离鸽子只有一个中指的距离,他想伸手去抓鸽子,尝试了几下,无果,就收回了手,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怕什么。”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泽明偷来了钥匙。他带李东来到礼堂,打开灯光,把李东推到舞台的中央。对着镁光灯,李东似乎看到了白晃晃的光芒之下人头攒动,像是一只只白鸽迎面飞来,在他的眼前振翅舞动,柔软的白色羽毛纷纷落下,如同下雪一样,好大的雪。此时,自己如同被父亲宽大的手掌高高托起,在天空中飞跃,他变成了一只鸽子。父亲却挑起头,凝望着远处高山,山那边有什么呢?他很好奇,想要飞过那座山,去看看山那边到底有什么。忽然,父亲消失了,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雪越下越大,把他整个人掩埋了,雪花触及到皮肤化成一滴滴水珠,竟然是水,不,是泪,他哭了。李东站在台上哭得稀里哗啦,而泽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这时,李东听见有人喊:冲啊!

是泽明在喊。

从一个人喊,变成两个人喊,变成一群人喊。全世界都在喊:冲啊!

这是梦吗?李东做过类似的梦,在梦里他被逼急了,往水里一跳,有人紧紧捂住了他的嘴,他四肢无力,无法挣脱掉束缚,渐渐窒息。他开始害怕,到底是谁在他的身后,到底要干什么?那只手在他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笨拙而粗糙,像是一条硕大的石斑鱼来回挪动,到了衣服纽扣处艰难地甩着尾巴转弯,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着要发生的一切,皮肤上的毛孔都立了起来,收缩成一粒粒的小疙瘩,连接成红晕色的巨大斑块,看起来像是过敏症状,全身又热又痒。然而,在那只手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微凉!那只手是微凉的,像是在安抚那膨胀的毛孔,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充斥在他身体里,舒适又安全。他被放开了,他瘫软在地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他大声地叫喊,渴望那人转过脸。那人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径自走了,拖着斜长的影子,从长方形变成了三角形,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圆点。他到底是谁?李东醒了,他重复着这个梦境,他熟悉梦里的每一个情节。他怀疑是父亲。

这种梦让李东筋疲力尽。李东想既然是梦境,不做梦就好了。于是他在睡觉前泡脚,喝大量牛奶,偷吃安宁丸,甚至熬夜不睡觉,力图不进入梦境。最后,他发现无论怎么做,那个梦总会掐着时间来侵袭他。他如临大敌般面对,而梦如一阵风吹来,让他猝不及防。梦里的身影更加模糊,一只手也变成了无数只手,将他紧紧挽在怀里。李东害怕了,他害怕那些手,害怕人群,害怕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看穿自己的心事。

那天,李東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去楼顶了,下了晚自习,他拿起书包直接上了楼顶,想看一看广场上的鸽子,却遇到了泽明。

“你这小子整日在混些什么?”泽明坐在了李东身边。

“你少管。”李东正想走,却被眼前的月光吸引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清明的月光。月亮中的灰色墨迹怎么看都不像玉兔。李东仔细盯着那些线条,随意又深邃,勾勒出缭绕的云雾。越过云雾,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分明是一个背影,居然与梦境里出现的景象极其吻合。父亲果然在天上。

在教练的催促下,李东惊恐地抬起头,望了望台上的嘉宾,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越抖越猛烈。而这在他料想之中,他努力想要控制身体,身体却极度抗拒,仿佛无数人向他走来,围着他,盯着他。他骤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脚下一软,砰然倒地。在一片惊讶声中,李东被抬出了游泳馆。在场馆外,李东的呼吸才逐渐顺畅,他气愤地拍打地面,那可是花了三个月才积攒的勇气,迈出这一步。

快到目的地了,泽明关掉了车载电台。他对李东说:“你大半夜回到这个地方,有这么急?”

李东望着车窗外。

“有点急。”

泽明说:“真不知道,你看了多少遍的湖,难道还没看腻?”

李东说:“看腻了,但是还想看!”

泽明转过弯,只见大湖的一角高高树立了几盏大型的探照灯,灯光非常刺眼。泽明踩下刹车,用手臂遮挡灯光,等眼睛适应了强光灯,他才放下手臂,只见前方四五台吊车、挖掘机来回作业。泽明走下来,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说,“这是要干啥?”

李东见状,走上前去,笑着说:“给你一个惊喜。”

泽明迫不及待地说:“惊吓,你这小子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李东说:“哪有什么幺蛾子,我在做一件大事!”李东花大价钱请来了施工队,委托他们先将湖的一角用钢板层层围住,然后用抽水泵将湖水抽干。

泽明看了一下施工的地方,正是當年李东掉进水里的地方,他父亲的尸体也是从那儿打捞出来的。

这时李东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施工现场的包工头打来的,电话里头说:“还有半个小时,围住的水就会被抽干了。”

泽明不解地望着李东。

李东说:“你想知道那天为什么车会冲出公路掉进湖里吗?”

泽明说:“警察不是说过,你爸饮酒过量,酒驾导致的事故。”

李东说;“在我印象里,我爸就不沾酒,他唯一的爱好就喜欢唱歌,喝酒伤嗓子,所以他一般不喝酒。”

泽明说:“那他为什么酒驾?”

李东说:“我记得很清楚,当天父亲带我参加了一个朋友摇滚聚会。搞摇滚的都很有范,父亲戴了一个头巾。那天来的有音乐人,也有酒吧驻唱,有叫得上名号的,也有无名小卒,这群形形色色的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爱喝酒。但是父亲没喝。父亲上台唱了两首歌,他对自己的发挥挺满意的,兴奋得在台下踱步。这时遇到了一位音乐制作人,曾制作了两首广为流传的歌曲,父亲对他很是崇拜。那位制作人很客气,他邀请父亲去郑州参加一场演唱会,为一个临时组合的乐队弹奏贝斯,那可是父亲第一次获得正儿八经上舞台演出的机会,他高兴坏了,一个劲夸赞人家酒量好。制作人笑了笑,起身敬了父亲一杯酒,父亲也站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吹了一整瓶酒,喝完之后,他就摇摇晃晃,话更多了。我让他别喝,他甩了我一巴掌,让我别瞎管,又接着喝了好几瓶。”李东顿了顿,接着说,“我当时委屈极了,哭了起来,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泽明说:“世事是说不准的。”

这时李东的电话响了,是包工头打给他的,说那一块湖的水已抽干,湖底现了出来。泽明不满地看了李东一眼。“这么兴师动众,怕要花不少钱。”

李东拉着泽明向湖走去。当他们出现在岸边的时候,所有机械都停止了作业,仿佛吊车、铲车、挖掘机都调过头,注视着他们。夜的寂静骤然恢复,却又静得有些出奇。泽明见如此场景,脚都不知如何踏。他转身盯着李东。

李东面向大湖,强烈的探照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如同看到了一排排观众,对着他欢呼,是呀,他最怕这样的场景,双手不由得抖了起来,他努力地克服,虽然很是艰难,他依旧咬牙坚持。他一步步向湖里走去,每一步由于身体的抖动,都走得颤颤巍巍,有一步他甚至差点摔倒了,泽明正想扶他,李东拒绝了。湖的一角抽干了水,走进湖里。湿润的泥土把他的脚紧紧包裹,他用力地将脚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又踏进了泥里。几条鱼在附近干涸的湖泥上蹦跶。它们是什么鱼,鲤鱼?鲢鱼?要是草鱼,死了的话,会有一股带着水果气息的腐臭味。李东缓缓地走到中央,那儿是他父亲坠车的地方,探照灯照亮了周围,驱散了黑暗。他轻轻地躺了下来,衣服很快就湿透了,然后冷水紧贴着皮肤。他感到一股凉意,他想到了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父亲用力砸开玻璃,将他从车窗里推了出来,然后消失在一片血泊之中,他如同感受到了父亲所受的窒息感,痛苦地在湖里挣扎。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李东转过身一看,是泽明。泽明也躺到了他的身旁,浑身被湖水浸湿了。

泽明问:“你害怕吗?”

李东看了看泽明闪烁的眼神,说道:“你害怕吗?”

泽明说:“好了一点!”

李东说:“好多了!”

泽明说:“你闻一闻!”

李东说:“闻什么?”他仔细闻了闻,是死草鱼腐败的味道,真臭呀,带有果味的臭。周边肯定有死去的草鱼。

泽明说:“你知道我们像什么?”

李东说:“不会是两只死草鱼吧!”

李东会意地笑了,泽明跟着笑,两人躺在湖心哈哈大笑。

在游泳馆,观众站起来为心仪的选手加油助威,欢呼声响彻在游泳馆半空中。李东却什么也听不见,像鱼一样在赛道上飞驰,如同那次在湖里那样轻松,他相信他的父亲早已化成了水,用独特的方式,将他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父亲从未这么有过耐心,也从未这么温暖,可这是真实存在的父亲。李东快速划着水,一个冲刺,向着对岸游去。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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