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锄头
2022-05-30芦苇岸
芦苇岸
不朽的锄头
是檀木柄的时候,我就使用过它
那时父亲从铁铺买来,铁匠是他朋友
打不动铁了,最后一批锄头里最好的一把
留给年轻时闯江湖最值得信赖的人
父亲用它修桥铺路,开山造屋
千万次挥汗如雨。手柄断过多次
但锄扇子锃亮似钢牙,一闲就嗷嗷叫
换竹柄后,我只用它在山地种了一季苦荞
就出远门求学,去煎茶、思南、铜仁
从磅礴乌蒙到千里乌江到巍巍梵净山
然后,回不去了。时间挥着这把锄头
使着我,在我身上开荒种地
却总是欠收。大地上的粮仓,拒绝我
靠近它们,不愿落得颗粒不进
唯有换成竹柄的锄头,允许我摸摸它的
韧性,梦里,用它建造世界的殿堂
或者,在冬天为贫困刨出一口火塘
燃着噼里啪啦的柞?、蒙子树、水青?
今天,父亲把家常带进我的午睡
那把换了一辈子手柄的锄头
被他随身携带,今年打工无处去
他常从心里取它出来,用乡音擦拭
——立夏不下,犁耙高挂
——老天无雨不用怕,田不靠谱有锄把
父亲在我的沉默里,上完课,起身走了
告辞时训诫我不要催促芦漫远
他晓得返校时间,耕读同样苦,要相信他
拟古,始于足下
徽杭古道的号子,皖南悠长的山水
我虚实的自证爱着迷离的早春
车窗外的峰峦爱着油黑的林木
野花还在打苞,新芽还在养神
挖竹笋的老人,锄头震落老旧的传闻
我寄养的狮虎,死于一滴朝露
它汇入山涧飞瀑,发出裂肺的嘶吼
從山上下来的行人,络绎不绝
戴着庄子的表情,像孔子一样玄儒
说着化缘一样的际遇与经过
仿佛我作为听众的意义已不存在
起于百草的雾团,锁住行人的浩荡
我选择转身,一架古琴随从
山路潮湿,我每跨出一步,都很小心
怕琴声毁于一场意外的跟头
怕弄出的动静乱了溪漾和群山的守恒
在它们之间,只有风的真实
像一首诗,可以填满我心的空无
沧 桑
悠悠万事,在我和我之外
沧桑短啊,不过坟茔
鸦雀本该绕柏树三匝又三匝
现在,它们只在空中徘徊
凄声贯耳,天空灰蒙
我渺小如灰烬,被风吹哭
海,在前滚翻
我致力于抠出船舷里藏着的涛声
礁石的窄路上,人来人往
嘈杂淹没铁船在天光下呼吸的轻响
我弯曲的视力,在生锈
这让搁浅与时间的对峙,显得有点多余
远处,工业的大码头
安静得乏味,难道想感知生活的乐趣
就得付出隐忍的代价?
野草围剿滩涂,疯长小感觉
分寸必争的盎然,逼退混浊的海水
封住了驳船的航道
似乎只有苦大仇深的潮汐才能解救
一往无前的壮阔
收紧羽毛的海鸭,用沉默领悟
我们用大词表达的赞美
在潮汐再次席卷而来之前明目张胆地冒犯
杭州湾喇叭口,东海岸
海水不一样,涛声不一样,夕照不一样
船回到船的样子,我们
回到自己的内心——海,在前滚翻
凤尾鱼的故乡
我观察阳光从海面过滩涂再往山上去
与潮汐奔跑的轨迹是一样的
与季风从广阔东海吹过杭州湾
吹上北岸绵延的群山
再吹遍山背后平原的路径,也一样
青春从海边捡回贝壳
季节也跟着归返。凤尾鱼的故乡
春笋脱壳,夏至冉冉,香椿的香和茶香
已经混为一谈,米虾在门前
铺成盐的道路,咸腥味
在弄堂里弥漫,这是台风曾经迷路的地方
船只闲置的场景比历史久远
瓦砾的缝隙被螃蟹填充
远远望去,像浑浊潮水的喘息
在隔岸听涛的杯水里
沉淀。说过的话比出海的祈福还多
走过的礁石,比大海的承诺还大
洗脚上岸,坐下,水杉长高了,山湾新月
堵在起锚的航道上
月色拓印的人影,舵手的轮廓
二者的美学原理是一样的
采过的香椿和乡愁的开枝散叶,也一样
晷道之诗
少不更事时,这个“晷”字,因难认
而被弃,但如今,它已让我着迷
我对李月根说,让我拍下它
它暗含先人的旨意
有些字默默地替我们继承天意
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有热肠热血
它的奥义让我看到了久违的
道在现实焕发生机,姚家荡的
星辉、月色、露水、律令
被晷过千遍万遍,仿佛斥我大白天
顶着一颗太阳行进多此一举
在洁净的楼宇里,皓月和月根对影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三人
在他们面前,我说出即冒犯,看淡即虚假
正如这个“晷”字
经由几千年演绎,也未删繁就简
还用说吗?真正的道,是遵循,很神圣
朴素得不由分辨,稳当地立在大门口
向岁月译解“精一执中,只承日新”
让我这个匆忙而急躁的过客
被晷针指着脊梁骨
可知生长时间?可懂学问深浅?回头
见李月根在挥手道别
他身后,那个巨大的晷面,如水墨道场
似正面陈述着的宏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