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和红手套

张悦

一、老猫

三年前，老猫在学校贴吧上发了个合租帖，引来不少关注，老猫多番寻觅终于找到两个志同道合的校友，在城市的角落安了家。

老猫昼伏夜出，和两个室友的作息时间不太一样，只是偶尔会和上夜班的“眼镜”一起出门，两个人吃过夜宵便分道扬镳，眼镜慢慢走到医院去值班，老猫则是回家继续码字，催更的压力像锥子一样刺痛着老猫的反射弧，深夜里键盘敲击的速度不知不觉加快了不少。

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老猫会接很多单子，他学过设计，学过编程，业余时间的安排除了睡觉就是接单，不过这挣的都是小钱，只能抵上自己抽烟的支出，更多的生活来源得靠码字来维持。

总有遇到阻碍的时候，老猫手上的香烟会烧到手指，火焰的灼烧感让老猫更加急躁，烟头一掐，脑中闪过一丝灵感：“先是这样，然后是这样，对……”这种自问自答式的对话总是出现在老猫的卧室里。有人说写手都是疯子，偏执且骄傲，说的正是老猫。

老猫的文风朴实而细腻，就像家常的白米饭，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可你每天都需要它，靠着这一手独特的写作风格，老猫在网络世界里拥有一个不小的粉丝群体，他们以“八○后”为主，沉着内敛且能接受新鲜事物。

很多人问过“老猫”这个ID的由来，老猫在一次粉丝群互动中聊到过，说是小时候家里有只大橘猫，每天慵懒惬意地躺在门口晒太阳，而自己只能苦兮兮地写作业，有时看着门外的大橘猫，心想要是自己能变成一只猫该多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老猫”这个名字一直跟到他现在。

白天的猫是颓废而无力的，白天的老猫也是如此，就像一个虚弱的病人，甚至可以说老猫就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和传说中的吸血鬼没有太大的区别，内心敏感，甚至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大动肝火，合租的室友眼镜不止一次让老猫去看下儿心理医生，可老猫打死不肯去，时间一久，眼镜也没再提看病的事情。

说到医生，眼镜就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作为一个男生，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妇产科，每天面对的是生命的起源，一双白皙的手不知道接过多少个初生的婴儿，可眼镜并没有因为自己做的事情而感到快乐，虽说能够为人类繁衍这一了不起的事业作出一些贡献，却总觉得生活中缺失了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眼镜的苦恼写在脸上，作为热心市民的老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你该找个女朋友了！”言简意赅的话语触动了眼镜内心深处的秘密。

大学四年的燃情岁月，眼镜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度过，白天泡在图书馆里，晚上在操场上释放青春的荷尔蒙，等跑到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回到宿舍冲个凉便躺在那张冰凉梆硬的木板床上，就像一个死循环，眼镜一天天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

“你会比我先进医院的。”老猫很严肃地对眼镜说，而且还分析了眼镜“患病”的严重性。“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去看心理医生？”眼镜白了老猫一眼。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有事没事就让人去看心理医生，要让我说，还不如去洗浴中心按个脚呢。”老猫如此提议道。“洗脚按摩？”对于眼镜这个固执本分的人来说，洗脚按摩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儿，它和粉色的皮肉交易画上了等号，是在欲望都市的最深处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怎么？不敢去？”老猫惯用的激将法从来都是用最直接的话语刺激别人。眼镜有些不服气，心想你这宅男都敢去，我凭什么不敢去？午夜时分，老猫和眼镜医生一起坐上了去大唐洗浴中心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本地人，看着车上的两个小哥满脸通红的模样，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传授一些独门绝技，说到兴头上还会用手比画一番，老猫和眼镜的头压得更低，生怕司机会记住他们的脸。

一刻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大唐洗浴中心门口，放眼望去大厅里站满了服务员，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个大堂经理上来搭话：“两位小哥是不是过来洗脚按摩的？我们这里服务好，价格实惠，办理会员卡还可以打折喔。”老猫故作镇定地说：“找个包间，就我们两个人，安排一下儿。”大堂经理的笑容更加浓郁，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告诉她，今天晚上来了两只肥羊，于是带着两个人向走廊深处走去。

推開包间的门，一股淡淡的熏香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绮丽暧昧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发酵，老猫和眼镜略微有些拘束，在大堂经理的提示下才想起换掉身上的衣服，洗浴中心提供的黄马褂和黄裤衩像极了古代宫廷皇帝的装束，兴许在这里真能做一夜皇帝吧。

没过多久，两个技师带着水盆和按摩工具走进了房间，老猫躺在按摩床上瞟了一眼，技师面容姣好，化着淡淡的妆，身上的衣物也很清凉，对于“初哥”来说却是最为致命的诱惑，老猫这人虽说阅片无数，头一次见这阵仗还是有些紧张，可眼镜不一样，多年来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让他此刻的内心世界更为复杂，为了缓解紧张，眼镜在心里念起了大悲咒，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缓缓地陷入了沉睡。

足疗盆里的热水温度刚刚好，脚放进去的一刹那，老猫仿佛听到了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呻吟，技师熟练地按摩着老猫脚掌上的穴位，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一刻钟不到，老猫和眼镜就躺在按摩床上慢慢地睡着了，紧张的情绪随着身体的愉悦感渐渐消失，这该是一个多好的地方，灵魂的收纳所、肉体的温柔乡。

洗浴结束，技师悄悄地溜出了房间，只留下两个鼾声四起的小哥在熟睡。这天夜里，老猫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到了自己一夜成名的辉煌时刻，梦到了自己骑着家里的橘猫在江湖上纵横驰骋……

二、平安

平安是三个人里面看起来最为正常的一个，比起老猫的慵懒、眼镜的沉默，平安更符合社会对人类定义的标准。朝九晚六，做六休一，每天不变的白衬衫和皮鞋西裤，乍一看还真像上市集团的CEO，可平安不过是公司里最基层的一名员工，拿着普通的薪酬，出卖最热血的青春。

老猫无意中曾走进过平安的卧室，衣柜里摆满了干净整洁的白衬衣，一阵风吹过，衣衫摇摆成波浪，墙上还贴了不少电影海报，大多是励志电影，在海报墙的角落隐约可见一两张爱情电影海报，不过已经褪色，大概是最先买回来的几张吧，作为半职业“侦探”的老猫，很容易猜出平安内心的想法：做个阳光向上的人，憧憬爱情又惴惴不安。

单调简约是平安的生活札记，平时的穿搭也好，生活习惯也好，都是跟着这四个字走的，偶尔有些变化是极不容易的，老猫总觉得平安和眼镜有些像，可又说不出哪里像。

晚上七点钟，平安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想晚点儿再做饭吧，却不料困意越来越浓，恍惚间便陷入深深的睡眠状态，没一会儿，老猫从房间出来拿外卖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平安，那熟睡的模样就像襁褓中的婴儿，睡梦中还不忘露出惬意舒适的笑容，大概是真的累了，老猫没忍心叫醒他，只是轻轻地走回房间取出一条毛毯，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平安身上。

厨房里的紫砂锅慢慢热了起来，里面是老猫刚刚煮的白米粥，桌上贴了一张便利贴：“粥在厨房，冰箱里有小菜，醒了就吃点儿。”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是老猫，他时刻没忘记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哪怕仅仅比他们两个大上几个月。夜深了，从黏稠的白米粥里飘散出名为温馨的神奇化合物。

当年平安念的是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成了千万销售大军中的一分子，卖过保险，也在4S店待过，可时间都不长，辗转多次后听了一位销冠前辈的话，最终扎根于房地产行业，做了一名房产经纪人。每天早晨八点多，平安就会穿上西装革履骑着小电驴上路，这一路上都是熟人，无论是楼下买菜回来的阿婆还是和蔼可亲的门卫大叔，平安都会很有礼貌地上前打招呼问好，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没有半点儿做作。

人们总说销售的笑容过于虚假，甚至低廉，可平安的笑容如同暖阳一般。上午平安会窝在自己的营业点进行端口维护，发发广告什么的，有时候也会打打电话，寻找一下有意向的客户。

午后时光，则是他最向往的。平安像吃了蜜糖的小孩儿一样骑上他的小电驴，听着风在耳边吟唱欢乐的乐章，这并不是摩托骑士的狂野飙车，更像是乡间小路上的牛车慢行，优哉游哉好不舒心。骑累了，平安把车停在路边，痛饮一瓶农夫山泉，蹲在路边点上一根香烟。

经过了长达半个月的软磨硬泡，平安终于搞定了这个客户，他仿佛听到了佣金敲打在银行卡上的叮当声响，“哥儿几个，走着，楼下烧烤摊不死不休！”这是平安开单时最经典的语录。老猫连续开了三瓶“勇闯天涯”，“还是四块的好喝，爽口。”眼镜也在一旁念念叨叨，嘴里说着什么烧烤不利于身体健康，手里却死死地抓着一串肥而不腻的五花肉。

酒正酣，老猫扑倒在桌子上装尸体，平安只能摇摇头跑去结账，然后把这位喝高了的大爷扶回去，眼镜丝毫没有醉意，关于自己的酒量，眼镜以前是这么解释的：“我是医生，拿酒精当漱口水消毒用，喝不醉。”眼镜式的冷幽默让人找不到笑点，就像眼镜这个人一样。

夜深了，平安脱掉了自己的白衬衫平躺在床上，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窝子里突然冒出了泪花，他也很诧异，是生活太苦，压抑了他的内心，还是白天看到的那句房地产广告语让他触景伤情——“别让这座城市留住了你的青春却留不住你的人！”究竟是怎么原因，平安不知道，他只晓得眼睛是最真实的感官，委屈了就会哭，伤心了也会哭，但今晚的眼泪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白衬衫会因为时光慢慢褪色发黄，可平安的心却不会褪色，他向往着光明，期待着光明，等到天亮，太阳依旧升起，等到十五，沿路洒满月光。

三、眼镜

眼镜是个妇产科医生，对，就是妇产科的，那会儿老猫只知道眼镜是个医生，没去想眼镜是哪个科室的，只是偶然看见眼镜的同事合影，才发现其中的玄妙。“怎么都是女医生，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嗯，妇产科，女医生比较多。”老猫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也是？”“嗯。”

一段机械的問答让老猫对眼镜的兴趣一下子拔高到了顶峰，于是隔三差五的便屁颠儿屁颠儿跑过来，“来，给哥说说你那妇产科的故事呗。”这也不怪老猫，常人都会对新鲜事物感到好奇，老猫自然也不例外。

“生孩子疼吗？”老猫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常见问题，因为打从娘胎出来，老猫所知道的所有生孩子的知识仅仅来源于网络或者初中的生物课本，眼前正好有位行家，不问白不问。

“放松一下身体，想象一下自己能飞起来……”老猫照着眼镜的话做了，可满脑子都是吃的喝的，哪有啥生孩子的感觉，突然间眼镜挥起拳头捶在了老猫那肥肥的肚腩上，一圈圈肥肉不停地颤抖着，“你丫的神经病吧，打我干啥子？”老猫捂着肚子发出哀号。“这是刚生孩子的感觉，生到一半的时候疼痛感翻倍。”眼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猫顿时没了火气，转身离开了眼镜的房间，却没看见那一瞬，眼镜眉眼间藏着狡黠的笑。

从那以后，老猫再也没去探究妇产科的故事，被那一拳打得，不敢再去问了。眼镜也依旧保持原样，早晚班轮休，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踪影。由于工作和习惯的原因，三个人的交会点只会出现在放假休息的日子。

偶尔一次客厅茶话会上，老猫因为最近写稿遇到了瓶颈，便随口问了句有没有推荐的纪录片，眼镜是回答最快的，“《人间世》，挺好的。”老猫也没多想，晚上便一个人在房间里看起了眼镜推荐的纪录片。那一晚，老猫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不时还有哽咽声传来，他一通宵把十集的纪录片全部看完，才发现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疲倦感慢慢侵蚀着老猫的意志。

“新生”“爱”“告别”“理解”……一个个陌生的词语在老猫脑海里跳动，也重新焕发出光彩，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老猫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从受精卵变成了胎儿，从胎儿逐步长大，经历了人世间各种事情，但又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了什么都不剩了。

老猫变得沉默了，眼镜似乎早就预料到老猫现在的变化，也没说啥，直到老猫笔下的文字渐渐由生活转向深刻，眼镜知道自己推荐的没错了，很多时候，人的生活轨迹会被一颗小小的石子触动，甚至能偏离原有的轨道，至于好的还是坏的，谁也说不准。

圣诞前夕，老猫和平安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圣诞大餐，菜不知道热了多少次，可眼镜还是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直到零点时分，开门声响起，眼镜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一瞬间，情绪就像汹涌的瀑布一般倾泻了出来，平时斯斯文文的眼镜此刻已经彻底崩溃，他不停地把手往地上砸，仿佛感受不到疼一样虐待着自己，吓得屋内的两个人慌了手脚。

“为什么？为什么？……”眼镜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泪水悄然滑落，在地上聚成了一个小水窝，老猫先反应过来，赶紧拿来纸巾在一旁无声地安慰，听着眼镜哽咽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抽泣声才慢慢止住，“我手上有血！”眼镜举起自己受伤的双手，可老猫并没有看到伤口，只有一块块淤青。

后来，老猫才知道眼镜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医疗事故，一个小小的生命从眼镜手中滑落，巨大的打击让眼镜消沉了好久，直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故事被慢慢尘封。作为一个医生，总会面临人世间各种生死离别，作为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青年，生活总会推着他向前。

知道了眼镜那晚的故事，老猫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一双红色手套，滴着滚烫的鲜血，过于真实，也充满悲情，老猫在稿纸上写下了一个标题，就叫《白衬衫和红手套》。

张 悦：本名张濛濛，女，1997年4月生。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在《短篇小说》《文艺家》《青春》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