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五)
2022-05-30靳国君
靳国君
书画功夫老始成
府衙近处山上多竹。一日清晨,他和主簿张仲走进竹林小径,只觉一身清凉,听不到夜里的虫叫了,几鸟穿林鸣啭,闻人声窜入竹林深处。清风吹过,远近响起沙沙声,抖落叶上的串串露珠。
陆游指竹言:“有首写竹的好诗:‘移去群花种此君,满庭寒翠更无尘。暑天闲绕烦襟尽,犹有清风借四邻。翠竹清风,读来爽快,若临其境。”
张仲欣喜,连连称道:“好诗,好诗,有境、有味、有神。这是何人所写?”
陆游说道:“这是僧人释智圆名作。乃唐末宋初人。”
走到转弯处,陆游驻足,伸手弹一青竹,对张仲说道:“这竹,值霜雪而不凋,历四时而常茂,虚心有节,雅而脱俗,性淡而疏,可为我等之师。”
又说道:“竹可为我师。非止淡泊,大有可学之处,其竿虚而有实,其节老而弥坚。写竹不易,画竹尤不易,简约疏朗为上,叶似风来而动,竹似疏而实繁,几竿青竹,隐约翠竹连天……”
张仲应道:“陆公所言甚是。墨竹,早于唐代吴道子,是集书法与绘画之美,非人人可学。”
陆游说道:“水墨写意,工笔重彩,皆有佳作。画竹,须胸有成竹。用笔当多用中锋,竹竿重而挺,务求气韵生动。画之六法,气韵生动为先。然诗、书、画、印,浑然一体,不可或缺也。”
张仲又言:“气韵生动,不易也。夔州古来画竹者多矣,惜无成者。习书者亦众,然亦未有成者。”
陆游语气凝重,缓缓而言:“画,书,遣兴怡情,可也;若成名,难矣。”
张仲说道:“大人若有闲,我向大人学书。”
一麻衣布鞋老者,上山路过,闻声伫足,似有情兴。
陆游面对老者,颔首示礼,又对张仲说道:“你已学书二十年,再临帖十年,手摹心追可也。字,平和简静为上,剑拔弩张次之,坊间丑、怪、陋,等而下之,非书也。最难者,是习草书,草书不可轻为,行草、狂草尤难。构思、布局、章法、用字,不深思不可得;提、按、顿、挫,有笔力,自有气势;浓、淡、枯、涩,行笔用墨,贵自然变化。书家张芝擅草书,飞舞流动,平时却写楷书,人问其故,答曰:‘匆匆不暇草书,缘由在此。”
陆游见老者静听,感而叹曰:“往事越千年,千年几大家?自秦汉以降,岂有独以字成家者?无也。书法,技也,手上功夫。要者,腹须藏书万卷,可日日读书,潜心于学,修身养性,超凡脱俗。日日习技,日复日,年复年,两者并进,人说二十年学画,三十年学书,书画自有书卷气,诚哉斯言。”
老者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情之所至,潇洒笔端。”
张仲拱手,应曰:“尊言甚是。”
陆游打拱,礼对老者曰:“求教方家。”
老者谢曰:“不敢。吾乃草野之人,喜书画,粗知其理,无其才。”
陆游说道:“羲之之书,秀美飘逸,晚乃善。”
老者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思于豪放之外。”
陆游称是,又言:“盖以毕生精力自致之,非天成也。书,画,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老者接曰:“您必是大家,所论,登堂入室。王家数代,自幼临池,童子功,不舍昼夜,一生为之,善书者不绝于史。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两句可铭万世。”
几天后,陆游题《学书》赠张仲:
九月十九树叶红,闭门学书人笑翁。
世间谁许一钱直,窗底自用十年功。
老蔓缠松饱霜雪,瘦蛟出海拏虚空。
即今讥评未足道,五百年后言自公。
這诗,意有所指。当世不习书不懂书之人,对陆游书法妄自讥评。陆游在诗中,言学书之苦、用功之深,自信后人自有一致之论:“即今讥评未足道,五百年后言自公。”
张仲读后深有感触,说道:“门户之见,同行相嫉,其来有之。自以为是者,必有门户之见:非出我师门,必贬之,必非之。无胸襟格局者,学浅必嫉博学,平庸必嫉超凡,不知己之学识,浅也、薄也,自鸣得意,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是也。以无识之识评书,用寸光之目观画,乃庸医把脉,小儿辨日,误人误世。”
张仲说,我曾读书法评家陈深评陆公,他言:“陆公书法经久而成,‘妙在不经意间,天真烂发,姿态横生,种种可谓师法。杂之杨凝式、大小米,又何愧焉?人说陆公不以书名世,而草书实横绝一时,是公道之论,信矣!”
窃以为,清代刘熙载言:“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历代大家书法皆如其人。
陆游凝视张仲,说道:“张君读书甚多,洞明世事,可为官,仕途可行。”
张仲说道:“仕途多阻,枝蔓横生。”陆游点头。两人心意相投,有闲常谈诗论画,张仲也常陪陆游到各处走走,讲起夔州正史、旧闻、野史、掌故,陆游听来辄有心得。
陆游到城东城西,方知东瀼两岸有公田百顷,可出租耕种。西瀼溪以西,适合种柑。两人说到了诗人杜甫的轶闻逸事,颇有心得。杜甫,字子美,55岁携家从成都来夔州,州都督柏茂琳出力相助,先是租给他东屯的公田,后又把西瀼溪以西的四十亩柑林交他营生。他在这里粗得温饱。他离开夔州,沿江东下,去几地访友寻亲,多遭冷遇,无安身之所,常年乘船漂泊,“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穷愁潦倒。他早年患消渴症,船上并发肺疾、风湿、风痹等多种疾病,耳聋齿落,步履无力,早入残年,59岁病逝于在湘江舟中。
张仲叹曰:“文章憎命达啊。”
陆游蹙额,说道:“是啊。他死时,家里无钱安葬,四十三年后,他孙子杜嗣业来,才将遗骨移回老家偃师,埋葬在首阳山先人墓旁。杜甫爷爷杜审言,曾官至宰相,唐代早期名诗人。”又说道:“不走千里路,不读万卷书,不可读杜诗。”
张仲说:“是啊,杜甫经历多、读书多,体悟民生多,阅历不足、读书少的人,是读不懂杜诗的。”主簿张仲知陆游读书几万卷,无事常向陆游请教,两人遂成为至交。
考场风清
陆游主管学事,这年正逢蘷州乡试,即解试,亦称州试。考试前,生员们陆续而来,大多衣着陈旧,面有菜色。闻听陆游监考,盼望科场风清气正。
那时,从京城到地方,科场舞弊案时发,几地曾有生员持棍棒追打作弊者,也有生员举报作弊,“喧闹屋场,蹂践几死者数人”。科场作弊手段繁多。单说“代考”,代考秀才,要银五十两;代考举人,要银二百两,至于打点官员、考吏和查验等人花费更多。
考前,陸游有病月余,虽未痊愈,仍召集几位考官议事,告之曰:“我大宋废除唐代‘公荐制,考生不需名人推荐,只看考试成绩。锁院、糊名、誊录并行,评审之卷乃糊名誊录卷,不论出身、门第、家世,不拘一格,一视同仁,为国广选人才。本朝将相大臣、路州府郡之吏,出身民间者,多矣,此乃先民所望,学子终生所求,国之大事,开世代风气之先。我等须精心阅卷,遍加批点,即文不中式,亦须点出缘故。众多学子孤寒落地,家徒四壁,几代人望眼欲穿,以求榜上有名,得公俸养家,情亦可悯,务使公正,令学子心悦诚服。中有大才出,乃国之大幸!”
陆游还说道:“众卿阅后,我要一一复审。”
一位考官扫了其他几位一眼,说道:“陆大人,我等仔细批阅便是,何须大人劳神?再说考卷如山,怕到拆名那天复审难毕呀!”
陆游说道:“这如同我等上山采灵芝,深山寻俊鸟,职责在肩,抓紧便是。”
几位考官诺诺连声,起坐,要告退,陆游说道:“且慢。还要重申,凡有奸佞取巧,冒名替考之徒,要依刑法处之,刺配千里以外,所涉生员取消终生考试资格。”几位考官称是,表示即日贴出告示重申。按规定,开考前锁院,陆游抱病和众考官、衙役等进入考院,与外界隔绝,联络皆断,诸事不理,焚香读书,以待开考。
陆游书法作品《怀成都》
开考时,考生自带食物,提前进考场,严防夹带,依次立甬道,要经三次验身查检。两名搜检军士,从头到脚,衣服内外,砚台笔墨,蓝筐查验无漏,方准进场。号舍成排,每人一间,小而局促,仅可容一人,乡试号舍尤简陋。每场三天两晚,三场九天六晚。
发榜之日,生员们三五议论,赞考场风清气正,有一生员却求见陆游。考官说无此先例,陆游说例系人立,请他进来。
这一生员衣带褴褛,是寒门子弟。进来后,陆游问明来意,命人找出他的试卷,请他自己先阅。片刻,只见这位生员双鬓已汗水涔涔。陆游对生员说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考官批阅,圈圈点点,无误,我曾复审。”陆游拿过考卷誊录件,指其瑕疵,纵论为文之道,嘱其博学之、慎思之,陆游又说道:“你家境贫寒,十年未中。地僻人少,录取亦少,乃朝廷通制,不可泄气。范仲淹两岁丧父,随母改嫁。家贫,寄居寺庙苦读,划粥为食。后别母,远去应天府书院,攻读不舍昼夜,终成功名。吾亦备尝诸生之苦,勤苦忧患,三更灯火五更鸡。汝归,当多思国计民生,论、策两科方有见解,不可囿于死记硬背,亦不可自满于吟诗作赋,不可作酸腐文人,亦不可作无良文人。科考三年一大比,金榜题名,进士、同进士、赐进士三百多。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来日可待。”这位生员见陆游体谅,并无责备之意。事后,陆游又送他两件旧衫,这生员感激欣喜以至泣下。众生员闻听后皆曰:“陆游知寒门之苦,哀我等不幸,其可造福生民。”
(未完待续)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