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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笔难算的经济账

2022-05-30梁捷

环球人物 2022年15期
关键词:劳动力孩子教育

梁捷

什么是教育?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从宏观的角度看,我国推进教育现代化,建设教育强国,培养的是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教育是国之大计,是人类传承文明和知识、培养年轻一代、创造美好生活的根本途径。国家兴办教育事业,是为了满足对科学知识和优秀人才的需要。教育的根本任务是立德树人,教育的根本问题是解决好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为谁培养人的问题。这些是得到中国教育界乃至全社会认同的共识。

而从微观角度看,怎样理解“什么是教育”?其价值又在哪里?

经济学界流行以人力资本解读教育的价值。所谓人力资本,是体现在劳动者身上的资本,如知识技能、文化水平等。人力资本关联着人们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能力,而教育是对人力资本最大的投资。换句话说,教育的功能主要是提高个人素质、积累人力资本。人力资本越高,进入劳动力市场后潜力越大,能换取越高的工资回报。当然,人力资本还有各种类型,技术工人和金融工作者所需要的教育就不同,回报也会不同。

不过,我总觉得这套人力资本理论与当下中国家长、学生面临的情况不那么契合,有些事也无法用“积累人力资本”来解释,涉及的好像是别的“资本”。

比如,在火爆的中学生科技类竞赛中,出现过造假问题。某地一名六年级小学生以对结直肠癌的研究在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中获奖,遭曝光后被普遍认为涉嫌造假。这件事与这孩子的人力资本无关,卻说明这孩子的父母或者亲友中或有进行这类研究的医学专家,有“社会资本”。

我曾听一些青年教师感叹,自己的孩子读小学,老师希望家长能请一些人给孩子们做科普报告,鼓励孩子努力学习。家长一听,没问题啊,我来就行,自己好歹也是名校博士毕业、青年学者。但是老师就显得很为难。追问下来,原来其他家长请来的都是院士级别的学界泰斗,自己跟这些老前辈相比,实在不够资格。这里的关注点似乎是家长的“人脉资本”。

在北上广等大城市和一些教育发达地区,常有“名校家庭”的现象。我听一位年轻老师说过,他家族里同一辈的年轻人全是名校博士,没有博士学位反而成了件“奇怪”的事情。当然,并不是每个中国孩子都有这样的幸运。在很多农村地区,可能一个村、一个乡都从未出过博士,人们也搞不清读书是怎么回事。这种“家风资本”的分配也是不平衡的。

关于教育“提升人力资本”的过程,相关的信息也是不对称、不充分的。一个孩子从开始接受教育到高中毕业,需要12年,到大学毕业需要16年。这是一段极长的时间,孩子的身心发展可能经历无数的变化,老师和家长未必能够了解其中的细节。当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学习成绩优秀时,其中多少要归因于老师和学校,多少归因于孩子本身?弄清这一点又是一个挑战。现代经济学的实证研究都建立在大型的、可比较的数据基础之上,但未成年人的数据非常匮乏。经济学家在其他地方所用的问卷,对于孩子们全都不适合。孩子在学校里学习,没有工作经历,没有收入来源,更没有到结婚、生育年龄。甚至孩子的学习成绩也没有多大的可比性。某一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换到另一学校可能就会垫底,这都是很常见的事。

如果人力资本并不是很多人对教育的真正关注点,那么关注点是什么?可能是考试,更明确地说是选拔考试。大众教育是一个西方传入的概念,相当晚近才出现。中国传统社会有一套比大众教育早得多、延续多年的选拔官员制度,核心就是科举制度。日本历史学家宫崎市定在1963年出版的《科举》一书中,就以“考试地狱”形容科举制度。科举制度的目的不是教育,而是选拔官员,从千万人口中遴选出极少部分的人进入官僚体系。所以,封建时代的读书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科举的目标明确,手段严密,最终就演变成为宫崎所说的“考试地狱”。

科举制度在清末结束,新式学堂随即雨后春笋般兴起了。但在旧中国的新式学堂只改变了教学内容,却没有彻底扭转“学而优则仕”的选拔逻辑。新中国著名经济学家王亚南曾写过一部名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用马克思主义科学方法系统地剖析了传统官僚政治。他指出,中国绵延千年的官僚政治是吸引社会人才最重要手段。官僚体系只要开一扇小门,稍微给一点希望,就能把社会上的贤能笼络住,让他们上了官瘾,竞相奔驰在仕途上。而科举制度的最大目的,就是要“使人的思想拘囚于一定范式中”,并且“使人的意志集中到一定目标上”,树立“做官第一主义”,只求功名利禄,把国家、民族、人民的安危死活抛到脑后。

所谓人力资本,是体现在劳动者身上的资本,如知识技能、文化水平等。人力资本关联着人们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能力,而教育是对人力资本最大的投资。

如今,科举早已经是历史名词,但今日的学校教育某种程度上仍延续了人才选拔功能,影响到人们的向上流动和向下流动。从公务员招录到大企业招聘,对学历往往有明确的要求。这就让不少家庭真正关心的只是教育对选拔的影响,而不是教育本身。比如曾活跃在朋友圈里的“海淀黄庄妈妈”,带着孩子从小学习音乐、体育各种技能。到了四年级,孩子们几乎同时放弃了乐器和运动,因为这时要开始进行奥数训练了,奥数证书对“小升初”至关重要。进了初中后,孩子们又同时放弃了奥数,因为奥数对于中考数学帮助不大,大家要把精力用在更有效的地方。“海淀黄庄妈妈”们手握一份精准无比的时刻表,“专业”程度令人敬佩,但也令人深思。教育怎样回到“培养人”的初心上,而不是以“选拔人”为核心?这是教育部门乃至整个社会要思考的。否则,各种素质教育难免会异化成“素质考试”。

越来越多学者发现,经典的人力资本理论无法解释发展中国家很多特殊现象,于是就有人进一步提出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劳动力市场可以分割为不同部分,每一部分又都有不同的就业条件,并且雇用不同的劳动力。市场中每一独立工作中的类别和数量取决于技术要求。

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一些学者提出的“二元劳动力市场理论”。他们发现,劳动力市场可以一分为二,即“主要劳动力市场”和“次要劳动力市场”,也可以近似地理解为白领劳动力市场和蓝领劳动力市场。主要劳动力市场工作的工资较高,福利豐厚,工作和培训条约优越,晋升主要依靠资历;而次要劳动力市场的工资较低,福利较少,培训和晋升的机会很少,工作条件很差,很容易遭到解雇。

可观测的大部分失业都集中在次要劳动力市场。这里并不缺少工作机会,但可以获得的工作机会往往都是短期的。雇主只要花费很低成本就能解雇雇员,而且这些低工资雇员由于自身的原因,辞职率本来就较高。而在主要劳动力市场上,保持稳定的雇佣关系才符合劳资双方的利益。在主要劳动力市场上也会存在失业,但这主要是因为经济周期而导致的非自愿失业。

比如,在发展中国家,金融从业者和流水线工人可能身处完全分割、毫无交集的两个劳动力市场。前者失业后多半还是会在金融业或者临近产业中寻找就业机会,而不会改当流水线工人。在发达国家,这两个劳动力市场的分割则没那么严重,白领变成蓝领并不罕见。

有学者用“内部人劳动力市场”描述这种现象。仍以金融业为例。金融业从业人员多半有光鲜的履历,名校毕业,有硕士、博士学位。如果普通学校的本科生想去大型金融机构工作,可能简历投过去连面试的机会都难以获得。名校学历本身构成了一个门槛,把绝大多数人都挡在外面,只有跨过这个门槛的人才会被视为自己人。

除了金融业以外,其他产业也都会构筑自己的门槛,以此区分出“内部人”或“自己人”。这些劳动力市场对于“内部人”和“外部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情愿付出更高的薪水来雇用“内部人”,也不愿意用更低的薪水雇用“外部人”。

这样一来,教育就变成让人成为“内部人”的必要手段。如果你想当医生,就要去读医学院;如果你想当律师,就要读法学院;如果想进入金融业,就得付出高昂学费去读名牌大学的商学院,让自己靠拢金融精英的一般特质。这是经济学家对教育的另一种解释。

所以,读书这笔账不易算清。它可以是一种选拔机制,把合适的人选出来;它也可以是一种分割市场手段,把人群切为几份;它更可以是一种识别“内部人”的手段,帮助一些行业把“内部人”标识出来。如何让教育回到纯粹的“育人”本原,这是一个需要站在更高层面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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