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言官团:谁赋予他们批评皇帝的权力
2022-05-30赵旭腾
赵旭腾
嘉靖三年(1524)七月,明世宗朱厚熜诏谕礼部,更定其生母章圣皇太后的尊号,去除“本生”之称,是为“大礼议”事件的成果。对旁支宗室入继大统的朱厚熜来说,这不仅是出于对亲生父母的“孝心”,更是少年天子与先帝旧臣的政治博弈。借“大礼议”之事,朱厚熜逐步树立了自己的威权,培养了忠于自己的朝堂势力,步步为营地将自己亲生父母上帝后尊号。
朱厚熜本以为大局已定,下朝后便来到文华殿斋戒,忽然紫禁城中闻得哭声震天,竟有两百余名文官聚集在左顺门外伏阙“哭谏”,让皇帝收回成命。这就是明代著名的“左顺门案”。此案之中,除了为首的杨慎、丰熙等名臣外,还有负责监察的御史和给事中五十余名。那么,到底是谁,给予这些地位不甚尊贵的御史和给事中这么大的胆子,让皇帝下不来台呢?
太祖皇帝亲手编织的衣裳
明代的御史和给事中都属于言官,是谁给了言官“欺负”皇帝的权力?答案有二,一是中国自秦代以来的监察传统。自秦以来,监察官员一直是中国职官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秦代御史大夫司职监察,位列三公之一,与主管行政的丞相和主管军事的太尉并列,位高权重。元代御史台与作为最高行政机关的中书省和作为最高军事机关的枢密院鼎足而立。朱元璋在建立政权之初,职官承袭元代,御史台与中书省、大都督府并列,地位尊崇。
之二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历代王朝草创之时,规章制度无不是吸取前朝覆亡的教训,再结合当时的政治形势而制定。明代监察以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为主,主要是因为胡惟庸案。胡惟庸案发生后,朱元璋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制度,同时对负责监察的御史台也大为不满,盛怒之下干脆废除了御史台,新立都察院,主政官员监察都御史最高只有正七品,后来实在是觉得监察都御史品秩太低,才将其升为正二品。同时,在胡惟庸案之后,朱元璋废除了丞相,而加重了六部的权力,为了加强对六部的监察,朱元璋设六科给事中负责监察六部。所以,这些敢于“欺负”皇帝的言官,实际上正是大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加诸历代大明帝王身上的,那么,他们又有怎样的权力呢?
六科给事中监察的是中央六部,而六部之外的中央机构则由御史负责,除了监察中央外,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派往地方,监察地方事务,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汇报情况。给事中与大部分御史品秩虽低,但是权力极重,中央与地方上的事务都受其监察,作为言官,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开始是“贴心袄”
为什么朱元璋要如此设计呢?其初衷当然不是为了束缚自己的手脚,而是加强对群臣的监督和大政决策正反意见的补充。可以说,在明代中前期,言官堪称是大明皇上的心腹。
千百年来,君权与相权一直处于博弈之中。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也需要臣子的助力,一个人是不可能管理好一个国家的,那就必须给大臣分权,可是这权要是分得太多了,君权旁落,帝位不稳就更糟糕。朱元璋虽然废除了丞相制度,但是六部尚书等重臣,权力仍然很大,加上各地的军队,承宣布政使司,都是大权在握,如果他们联合起来,蒙蔽圣听,皇帝该怎么办呢?而且,朱元璋对元代吏治腐败有切肤之痛,因此,朱元璋任用了一批正直贤能的言官,作为自己的耳目。并对言官的遴选提出了自己的标准,那就是“持身公正”。
这一标准也为朱棣、朱高炽、朱瞻基等后世帝王所继承。朱棣强调“御史当用清谨介直之士。清則无私,谨则无忽,介直则敢言。不能是者,即黜之”。同时,这些明初期的皇帝还喜欢任用老成持重的官员来担任言官,这是出于实际行政的考虑。官场黑暗,言官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还要具备政治眼光,避免为他人利用,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因此,担任言官也需要相当的政治智慧,明白制衡的真谛,贯彻皇帝的施政意图。要达到这一点,首先要有一定的资历才可以,这一点是明初帝王的共识。通过这样的标准遴选出来的言官,辅之以中央与地方相互配合,系统内部互不统属,相互监督的监察系统,既有效地扩大了监察范围,又进一步强化了皇权的权威。朱元璋设计的这一言官制度,当皇帝励精图治、虚心纳谏时,能帮助皇帝更好地治理国家。
在明前期,尤其是正统之前,言官群体基本实现了朱元璋的意图,刚正不阿且颇具才干,与励精图治的君王配合默契。
后来是“黑心棉”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制度运转时间长了,往往会产生新的问题。首先,合格的言官越来越少。按照朱元璋选用言官的标准,既要忠介,又要老成,这样的人才在什么时候都是少数,明初尚有一批人选,到了后世,就难以弥补大量的言官空缺。
此外还有一层,那就是言官的要求极高,又要清廉公正、忠厚、精明干练、敢于任事,又要负责监察诸多的事务,但是,因为言官往往品秩较低,连带着俸禄也少,明初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俸禄只有七石五升,大部分言官属于“钱少事多管得严”的职位。
其次,言官群体颇具权力,自视甚高。《菽园杂记》记载,十三道监察御史与六部各司平移文件时,就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特别大来彰显地位,当时的兵部侍郎就写诗揶揄:“诸葛大名垂宇宙,今人名大欲何如?虽于事体无妨碍,只恐文房费墨多。”自视甚高的言官,往往会发动对朝臣的攻击,进而演变成派系斗争。
再次,言官的操守日益丧失。到了明中后期,监察体系逐渐崩坏,诸如正直言官被打击,言官群体的抱团攻讦的情况屡屡发生,对于私心日重的大明皇帝来说,不听话的言官,俨然就是“黑心棉”了。如大礼议之争,从朱厚熜的角度看,自己不就是要给亲生父母上个尊号吗?何必要给我找不痛快,还伏阙,哭给谁看?朱厚熜对于言官集体“忤逆”自己的行为极为不满,在文章开头的左顺门事件中,有51位言官参与伏阙,在被廷杖而死的16人中,就有给事中张原、毛玉、裴绍宗与御史张曰韬、胡琼。此后,朱厚熜刚愎自用,重用严嵩等权臣,而对言官进行疏远、打压,对言官施以廷仗等刑罚。
朱厚熜虽然被言官们群起抗争,但毕竟压制住了言官。到了他的孙子明神宗朱翊钧,就没这么“幸运”了。明神宗朱翊钧在亲政后,曾经也想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是从万历十四年(1586)开始的“争国本”事件,却改变了这一路径。万历九年,朱翊钧一时兴起,临幸了宫女王氏,王氏随后生下了皇长子朱常洛。但朱翊钧对王氏并不喜爱。万历十四年,受宠的郑氏为朱翊钧生下皇子朱常洵,自己也晋升为皇贵妃。但皇贵妃毕竟不是皇后,而朱翊钧的正妻王皇后并未产下皇子,因此虽然郑妃与王妃地位悬殊,两人的儿子却都是庶出,朱常洛还比朱常洵年长。在群臣眼中,朱常洛应该成为皇太子。但朱翊钧显然是想立朱常洵为太子。这导致言官群体的激烈反对。
万历十四年二月,给事中姜应麟上疏要求册立朱常洛为太子,被重罚;同年四月,给事中胡时麟,御史孙维城、杨绍程再次要求册立朱常洛为太子,被罚俸;万历二十年,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户科左给事中孟养浩、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科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御史邹德泳等十一名言官先后上疏要求批准朱常洛出阁读书,遭到不同程度的处罚;万历二十八年,工科给事中王德完上疏要求保护皇长子,几乎被杖责至死。
从朱翊钧的角度看,这些言官不仅不体察自己的意图,还抱团反对自己、沽名钓誉。偏偏他们口中还都是大道理,让自己又愤怒又无力。“争国本”事件最后以群臣的胜利告终,朱常洛成为太子。面对言官群体抱团“欺负”自己的行为,朱翊钧也深感疲惫,从此以后松懈朝政,日渐颓废。而此后言官群体则表现得日益激进,著名的东林党的主要成员就是言官。这些言官虽然坚持大义,但是难以挽救危局,反而让党派相争的局面愈演愈烈。朱元璋心中的“小棉袄”,最终还是蜕变成后世子孙的“黑心棉”。
大明在党争与吏治的败坏中滑向了灭亡的深渊。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