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洛威尔诗歌《在蓝色中醒来》中异托邦的建构
2022-05-30於文亮
摘要: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是自白派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在蓝色中醒来》收录于其诗集《生活研究》中,是诗人基于自己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经历创作的。诗人以其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诗中的精神病院这一空间。文章通过文本细读,同时借用福柯在《另类空间》中提到的“异托邦”这一概念,分析洛威尔在诗中构建出的时空错乱、想象与现实并存、个人与社会共有的异托邦空间,以揭露群体面临的普遍精神困境。
关键词:洛威尔;诗歌;《在蓝色中醒来》;异托邦;精神困境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8-0-03
0 引言
美國诗人罗伯特·洛威尔(1917—1977)出身名门,以高超复杂的抒情诗、丰富的语言运用及社会批评著称。洛威尔从其诗集《生活研究》开始写作自白诗,致力于探索过去与现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洛威尔的《在蓝色中醒来》正是其诗集《生活研究》中收录的一首诗歌,创作于1958年,取材于他曾经因受精神分裂症折磨而在神经医疗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的经历。该诗以第一人称视角,生动地描绘了一个以蓝色为主要基调的奇幻玄妙的精神病院的世界,以及住在精神病院中的一群奇特的病人。
洛威尔被学术界公认为是极难懂的诗人之一,对他的诗歌,无论是进行粗浅的阅读,还是进行深刻的翻译和文本研究,都存在很大的难度,但这并不能成为他被长期漠视和遗忘的理由。国内目前对洛威尔诗歌的译介和研究并不充分,大多数研究关注他最著名的诗歌《臭鼬的时光》。国内外对其诗歌《在蓝色中醒来》暂时缺乏深度且权威的研究,但实际上作为洛威尔重要转型之作,《在蓝色中醒来》一诗具有丰富的内涵,有待研究者深入挖掘和细致分析。
1 时间与空间错乱的异托邦
福柯在《另类空间》一文中提出了一个与“乌托邦”不同的新概念,即“异托邦”。对福柯来说,乌托邦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地方,然而异托邦却是真实存在的,理解这一概念要借助想象力。“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实的场所——确实存在并且在社会的建立中形成——这些真实的场所像反场所的东西,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真正的场所,所有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的,所谈论的所有场所完全不同,所以与乌托邦对比,我称它们为异托邦。”[1]在具体诠释这个概念时,福柯本人还重点提出了其中一种典型的类型——偏离异托邦,“与所要求的一般或标准行为相比,人们将行为异常的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这些是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诊所;当然这些也是监狱”[1]。
洛威尔于《在蓝色中醒来》里创造的空间背
景——精神病院,作为偏离人类一般准则的精神病人群体所在之地,正是福柯所说的偏离异托邦的其中一种。
在福柯给出的定义中,“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1],这也是他所说的异托邦的一大显著特征。在洛威尔的诗歌中,错乱并置的时空使这首诗更加晦涩难懂,但这恰是诗人慧心独具之处。诗人以精神病患者的第一人称视角“我”来描述这个“‘精神病人之家”中的人物和事件,从对住在此处的精神病人们和“我”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诗人叙述的时间是混乱且具有多种可能的。诗人对精神病人们年龄的描写显得含混不清,首先是对作为“我”病友之一的斯坦利的描写。
我对斯坦利咧嘴一笑,他现在陷进了六十岁,
他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后卫,
(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他仍保持着二十岁小伙子的体型[2]
诗人描述斯坦利时并没有直接写斯坦利已经60岁了,而是使用“现在陷进了六十岁”这种看似奇怪的表述,这种表述可能会引发读者的疑问:60岁究竟是他的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作者叙述斯坦利“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后卫”时,又突然用括号中的内容——“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打断读者的想象,继续制造不确定感和含混感,所以斯坦利是全美后卫这件事既可能是斯坦利自己的吹嘘,也可能仅仅是叙述者“我”的想象,还可能是既定事实,读者无法从诗句中推测出真相,也无法排除其他可能性。这样的叙述方式会使读者对诗歌中“我”的表述逐渐产生怀疑和不信任感。
“我”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极有可能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这一认知造成了读者的理解障碍。因此,把斯坦利“仍保持着二十岁小伙子的体型”和之前的表述“现在陷进了六十岁”联合起来看,斯坦利的真实年龄情况就拥有了多种可能。他既有可能是个拥有良好身体状态的老人,又有可能仍然是个生理年龄20岁的年轻人,只是心灵已经垂垂老矣。
另外,在诗歌第四节仅有的一句“这些虚张声势年轻僵化得意扬扬的形象”中,诗人用“年轻”一词形容精神病患者们,即自己否定了第二诗节对斯坦利的年龄叙述。除此之外,从诗歌中不难看出,作为叙述者的“我”的年龄也具有多重可能性。
看见这些良种高级的精神病患者们
憔悴的土著脸膛上摇摇欲坠的未来越发熟悉,
他们的年龄大我一倍,体重少我一半,
我们都是老记时员了[2]
“我”叙述表示精神病患者们的“年龄大我一倍”,使读者合理推测在场的患者们可能已经步入老年,而“我”却是一个年轻人,而诗人又在诗句中写“我们都是老记时员了”,再次否定了读者之前关于年龄的猜想。诗人叙述中出现的时间混乱,为精神病院中的患者和“我”的年龄提供了多重可能,也为精神病院所在的时空提供了多重可能。可以说,诗人同时并置了精神病院所在的时空和过去的时空。并且,诗人描述斯坦利时突然提及“维多利亚时代的水管”和“一尊君王般的花岗石侧面像”这两个与当前时空貌似毫无关联、具有古朴气息的过去的意象,这与诗句中的“全美后卫”和“红色高尔夫球帽”一类具有现代气息的意象并置起来,使整首诗歌呈现出强烈的时空交织感。同样,诗人描述另一位患者鲍比时,又并置了“‘波瑟连队29届的”和“路易十六的翻版”这两个代表现在与过去时空的短语,将原本不能并存的时空景象放置在一起,创建了诗歌中过去与现在交织、具有多重时空可能性的异托邦空间。
诗人看似荒诞和不合理的表述,实则揭示了精神病人世界的无序与荒诞。诗人一方面不断制造疑问,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另一方面使读者因诗中的世界产生迷茫感和错乱感,引发读者的后续思考,使其继续深入挖掘和认识诗人描述的精神病院的小世界。
2 想象与现实并存的异托邦
“异托邦有创造一个幻象空间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显露出所有在其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1]由此可见,福柯所说的异托邦空间既是真实存在的空间,又不等同于常规意义上的真实空间。在异托邦中,幻觉与现实是可以共存的,正如诗人在这首诗歌中构建出的异托邦空间也不同于以往普通的精神病院,是一个诗人想象与现实并存的独特空间,而这一安排有诗人的独特用意。
天蓝色的日子
使我的痛苦的蓝色窗户更为荒凉。
乌鸦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
……
(这儿是“精神病人”之家)[2]
对诗中的主要叙述者“我”而言,在这里度过的每天都是“天蓝色的日子”,而精神病院的“蓝色窗户”也使叙述者“我”更加痛苦和悲伤。“蓝色”奠定了整首诗的消沉基调,并且暗示叙述者是伤感及孤独的。描述其他病人时,诗人的用词也非常值得推敲。当斯坦利浸在浴盆里时,诗人描写他的身体是“浑身海豹般的肌肉”,并且写到“他只想着他的体型……比海豹更加缄默无言”。作为人类,拥有动物般的肌肉,却比动物更加无言,根据诗人的这一比拟,可见斯坦利的怪异之处,他的身体机能良好却异常沉默,说不出话来。
接着诗人又将鲍比描述为“抹香鲸那样喷香、矮胖”“赤身裸体到处招摇”,鲍比也如同动物一样,不懂羞耻为何物,已经丧失了人类应有的体面。无论是“海豹般”的斯坦利,还是如同“抹香鲸”的鲍比,詩人将精神病人们比作海洋生物,展现了他们扭曲、不正常、偏离一般人类的精神状态。而诗人笔下的整个精神病院,已经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的边界,不只是现实中一般的精神疗养场所、一个收容精神病患者的医院,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海中的动物们每天都在一片蓝色中醒来,面对的是无尽的悲凉与惆怅,他们沉默、荒诞,正如诗人所写,“年轻”却“僵化”,他们的思想已经停滞不前,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但这并不一定单指精神病人们。
诗歌的标题为“在蓝色中醒来”,并不是“在精神病院中醒来”,标题中的“蓝色”显然具有某种与诗人心中的精神病院相似的特质,并贯穿了整首诗歌。“蓝色”在英文中有“悲伤的、忧郁的”之意,由此奠定了整首诗歌的基调,即略显消沉和悲伤。洛威尔在诗歌中运用明喻和象征等修辞手法,将精神病院这一现实空间想象成蓝色海洋,把其中的精神病人们比作海洋中的各种动物,展现了精神病院中的人们荒凉悲伤和怪异的精神世界,创建了一个想象与现实并存的异托邦。
3 个人与社会共有的异托邦
洪振国评论洛威尔的《生活研究》时写道:“这本诗集是个性的彰显,而不是个性的脱离……它表现的个性和情感就具有普遍性和社会意义。”[3]而《在蓝色中醒来》作为这本诗集收录的一首诗歌,同样具有普遍性和独特的社会意义。洛威尔笔下的精神病院,时空混乱交织,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异托邦空间,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悲伤而怪诞、偏离一般人类世界的精神病人的世界。洛威尔本人曾有一段在精神疗养院接受治疗的经历,其间饱受精神分裂折磨的个人痛苦是他的灵感源泉,但他诗中并非只展现了作为精神病患者的个人经历,并非只展现了人们眼中这一群非正常人的特殊情况,而是揭露了整个社会共有的普遍精神状态,是个人与社会共有的异托邦。
诗歌的标题为“在蓝色中醒来”,并没有明确说明醒来的主体是谁,诗歌正文中也没有指出。“在蓝色中醒来”的可能是说话者“我”,也可能是精神病院中的病人们,如斯坦利和鲍比,还有可能是诗歌第一节开头就提到的那个夜班护士。
夜班护士,一个“波大”二年级生,
枕着《意义之意义》,
从他昏沉头脑的母马之巢中醒来[2]
作为夜班护士的大学生,是一个不同于医院中病患们的普通人,本应是精神病院这一异托邦以外的正常人。然而诗歌正文第一节便开始描写这个正常人从昏睡中醒来的场景,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在蓝色中醒来”的是这个精神正常的年轻人,含蓄地暗示了“蓝色”对精神病院中的病人和不是精神病人的看护人员来说都是种普遍状态,而非精神病患者的个人状态。
在第一诗节中,诗人还写到“我”透过窗户看到精神病院外“乌鸦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精神病院内是一个消弭了时空概念、融合了想象与现实的异样空间,安置着一群僵化的、生活在“蓝色”中的年轻人。而精神病院外,诗人却仍用“石化的”一词来描述乌鸦停留的航道,可见诗人眼中精神病院外的世界与精神病院具有相似的特性,它们都是僵化的、停滞不前的。
无论是属于病院内的精神病患者们,还是属于外面世界的正常人看护者,都生活在同一片蓝色汪洋中,“蓝色”象征着人们共有的精神状态。年轻的大学生看护者“枕着《意义之意义》,从他昏沉头脑的母马之巢中醒来”,展现了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对“意义”的好奇、疑虑及混乱、困扰的精神常态。他醒来面对的仍是一片“蓝色”的世界,是一个悲凉空洞的人世间,却并没有找到困境的出路。诗歌的结尾,“每人手里捏着一把上了锁的剃须刀”,如同诗人在精神困境和危机边缘发出的求救和呼喊,体现了现代人共同面临的绝望处境。劳伦斯·克雷尔如此评价诗集《生活研究》所展现的社会意义——“这种思想感情不仅是洛威尔本人的、他个人的痛苦,显而易见是与他的时代的痛苦紧密相连的”[4]。诗歌中创建的异托邦不仅指精神病院,还包含了精神病院以外的整个世界,是个人与社会共有的异托邦。
4 结语
洛威尔诗中时空概念的混淆、想象与现实的融合都代表了诗人建构的异托邦空间中的混乱、荒诞和悲凉,这一另类的空间不仅是对精神病院的刻画,还是整个西方现代文明的缩影,反映了个人与社会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反思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参考文献:
[1] M.福柯,王喆法.另类空间[J].世界哲学,2006(6):52-57.
[2] 罗伯特·洛威尔.罗伯特洛威尔诗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15-16.
[3] 洪振国,曾超.从罗伯特·洛威尔的诗歌创作和理念看他的创新精神:纪念诗人诞辰一百周年[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8(S1):96.
[4] 史蒂文·古尔达克斯罗德,海伦·迪丝.罗伯特·洛威尔:诗歌评论集[M].剑桥:纽约和剑桥出版社,1986:80.
作者简介:於文亮(1997—),女,安徽安庆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