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
2022-05-30梁开赵
梁开赵
1
夜色一蹿出来,安瑶就抱着圆形靠垫,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虚空,像一条夏日浅水塘里即将面临干涸的鱼。这习惯从丈夫王年失踪起已慢慢形成。头顶的日光灯织成一张腻白的网,安瑶屏着气息,透过凌乱的头发缝隙,看见猫儿妙妙跳上沙发扶手,弓起背轻轻蹲着。妙妙的眼神居高临下,滑过安瑶的脸颊,她突然觉得不自在。茶几上放着父亲去世那年送的红色翻盖手机,紅色的机盖磨损出斑驳的花点,颜色越发淡化。
安瑶记得父亲弥留之际对她说,手机我留给你,买张新卡装上,还能用。安瑶有智能手机,对于父亲的遗赠,她不能拒绝。父亲节俭了一辈子,临去世为手机找到下一个安身处,放心了。安瑶依父亲的话办,换过新卡,也充足话费,但手机仅充电多,不怎么用,偶尔接到一些推销电话。月初,安瑶触了霉头,经历失业和智能手机摔坏。常用手机坏了,她看着父亲留下的红色翻盖手机,充上电,性能良好,像保持蓬勃生命力的老人。渐渐地,安瑶老觉得父亲在她面前凝视,目光柔和。
公布手机新号码后,安瑶接到过母亲、表哥、季晓娜等打来的电话。舅妈打来电话让安瑶帮她点赞微信朋友圈,说凑够三十个赞能换一张美容优惠劵。安瑶说,我用的是旧款手机,上不了微信。王年没有音讯,哪怕几个字的短信息。安瑶不知道判断王年失踪是否妥当。七天前,他和安瑶吵了一架,若无其事地做上一夜“厅长”,天亮后就没了踪影。
王年离家的第四天,安瑶打他电话竟关机。想到媒体几天来都在关注本市一起失联事件,安瑶按捺不住了,怕王年也出事,径直跑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说丈夫已失踪多日。接待她的李警察目光如尖锐的铁锥,在她身上戳来戳去。安瑶挺直身子,僵着脸,手按住膝盖,两条腿跟随急促的呼吸微微颤抖。李警察用钢笔头敲一敲桌面,板着脸问,王年真是你老公?安瑶回答说,嗯。李警察说,他做什么的?安瑶干咳几声说,自由撰稿人,码字宅男。李警察笑了,压低声音说,我认识你老公,还欠他一顿饭。
安瑶瞪着眼发愣,王年的朋友多数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个李警察面生,肯定未见过。安瑶相信李警察比她还了解王年。跟王年好友一起吃饭,酒喝成关公脸时,一个个呼着臭酒气互相揭底。她听过不少关于王年的风流事,真假难辨,王年通常用他招牌式的憨笑来回应。过后,季晓娜提醒安瑶,酒后吐真言,你要小心啊!安瑶像被铁钳夹了一下,差点蹦起来。但在闺蜜面前,装着没事一样,说话脆响,一帮大老爷们的酒后玩笑,还当真?我相信他。
李警察问安瑶带手机没有。她懒得答,掏出手机递过去。李警察的眼神跟季晓娜差不多,带着惊讶。安瑶一点儿也不惊讶,在智能手机泛滥的世界里,旧款手机早已淘汰。任凭季晓娜磨破嘴皮子,她愣没换。当安瑶拿起它使用,便舍不得丢弃了。摆脱微信、网购、刷文等束缚,现实活生生地填补了一种缺失感。
安瑶不在乎李警察的眼神。他翻开红色手机盖,打了两次电话,没人听,转过头来,脸色茫然。安瑶清楚他打给谁。王年若知道有个做警察的朋友惦记他,应该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李警察记下号码,交还手机给安瑶,说,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及时通知。
回去时,安瑶脑袋混乱,反复回忆李警察的询问,想证实是否问到王年失踪前有什么异常。记得问了,又好像没有,她跟着这种模糊纠结起来。亲朋好友如果获知王年的事,肯定会炸开锅。
安瑶沿着街道走,白晃晃的阳光灼醒了脑袋,有点后悔了,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也许,王年根本没失踪,只是赌气,躲在远离她的地方花天酒地。安瑶想,既然报警了,让警察帮忙找到也好。
眼前走过几个玩手机的低头族。每天,这个城市的地铁上、公交车上、大街小巷等都出现扎堆的低头族,他们的视线和智能手机融为一体。
按理说,安瑶年轻,心态跟得上社会节奏,王年说她是典型的极简主义者。王年的书出了一本又一本,反响热烈。安瑶怀念和他讨论作品的日子。以前意气风发,他每天写完构思好的章节,晚饭后就站在客厅中,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去朗读。安瑶通常抱着妙妙认真听,不满意时也提出修改建议。两人会因为一个情节走向或人物描写而争论半天。
安瑶喜欢思想碰撞出火花的生活,屋里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热闹与真实。王年驰骋在智能手机上网冲浪的快感里,屏幕方寸间的交流、分享、点赞、阅读、更新等成为他每天的关注点。王年见安瑶手机坏了,承诺送她一款新手机。安瑶理直气壮地说,爸留下的手机用得顺手,不换!王年表情愕然,像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外星人。
安瑶知道,他看不到那张温情凝视的脸。
2
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安瑶必定看见一个男人跷起腿,身子斜挨着沙发,大脑袋耷拉,保持玩手机的单调的垂视状态。王年老俯下头,背脊如一只熟虾样,说话慢吞吞,半截半截地往外蹦。相反,吃饭的速度很快。王年匆匆扒完饭,鼓着嚼动的腮帮子,拿起手机继续低头奋战。他微博中的粉丝数量噌噌上升。粉丝们抛出各种问题,他来者不拒,添油加醋地热情回应,就差把夫妻缠绵的私生活抖搂出来。安瑶记不清上次和王年讨论作品是哪一天了,家务活彻底把她俘虏。客厅异常安静,像走进一片荒漠。王年应该听到厨房传出的洗碗磕锅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安瑶想逃离,窒息如同老病号粘贴狗皮膏药,难甩掉。
洗到最后一只碗,安瑶胳膊酸疼,碗沿沾满油。这时手指缝隙骤然发凉,裹着白色洗洁精泡沫的碗脱离控制,噼啪摔在地上,终结寿命。安瑶呆了呆,蹲下身收拾碎块。王年探着大脑袋进来了,瞧她一眼说,打碎啦?你要小心点。安瑶没理他。王年来回转了两圈,蹦出一句话,我来,我来。碎块收拾得差不多了,安瑶鄙视他的虚伪,脸皮比案板厚。
晚上,洗完澡,王年想亲热。安瑶侧卧床上,累成一摊烂泥。想一想,两人已经一个月没温存过了。王年像为弥补他的虚伪,在安瑶身上卖力安抚。她闭着眼,身体像跟随海浪起伏颤抖。当刚入佳境时,王年停止了。安瑶微睁开眼,面前这男人腆着肚子,像笨重的圆铁桶,双手横举起手机对准她拍。周围仿佛聚拢起无数垂涎的眼睛,一阵羞辱感由脚底蔓延到头顶。安瑶扭了几下赤裸的身体,挺起前半身,左手一挥,王年的宝贝手机像被扫出门的破玩具,飞到对面墙,“啪”地撞了一下,掉进纸篓。房间死水一般寂静。王年扑过去,拿起手机,将纸篓踢倒在墙边。灯光昏黄,安瑶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涨鼓的脸如此扭曲狰狞。
王年轻拭了几下手机,朝她大吼,你,你疯了!
安瑶抱着枕头淡淡地说,总比你疯好。
王年像一个街边颓废的酒鬼,蔫巴了。两人结婚没孩子,母亲多次私底下追问怎么回事。安瑶说,我身体查过,没毛病。王年不查,安瑶一提,他就扭过头玩手机。
安瑶的日子进入冬眠状态,无声无息。医学上说,一个人越怀疑患有疾病,就越想证明自己健康。安瑶整天拖着季晓娜说话,滔滔不绝。季晓娜烦了,摸一摸她额头说,咋啦,你上辈子没说过话?
早上起来,安瑶常对着镜子照看舌头。季晓娜说她是变戏法的,一夜之间,碰到谁都能侃大山。朋友怂恿安瑶参加社区居委会举办的朗诵比赛,王年获悉,目光移离了手机屏幕,深沉地望着她。阳光洒在挨近落地窗的躺椅上,安瑶侧躺着看朗诵资料。朋友说要多读,多练,大声地朗诵出来。安瑶起身走到阳台,屏息深呼吸。朗诵时开头要有力度,她憋足了气,拉开架势,声音像一个治愈的哑巴初次开口,激昂飞扬。对面楼飞起几只白鸽子,来回盘旋,咕咕地叫着。安瑶偷瞄一眼,王年灰着脸,冷硬,犹如一尊远古的青铜像。
眼下,安瑶无法看见王年雕塑般的表情了。
安瑶找李警察询问寻人情况。到派出所时,李警察刚审完一个嫌犯,眼睛布满血丝。他端着一杯茶水,吹吹飘起来的热气,说,放心吧,王年没事的,我敢打包票。李警察气定神闲的样子已暗示出王年找过他,通过电话或短信。安瑶想象得到,王年肯定在向这个人民警察的铁哥们儿吹牛,说自己正猫在朋友处喝酒。
过了两天,安瑶意外接到王年的短信:我平安无事,正跟随一队驴友骑车去西藏朝圣,勿担心。王年发来彩信相片,坐在山地自行车上,戴着骑行安全帽和墨镜,脸色一改之前的苍白,现出日晒后的浅褐色。
王年说了很多次要去西藏,安瑶不想搭理。他买回一台平板电脑,不盯手机了。平板电脑屏幕大,比手机看着舒服。然而,花无百日红,网上出现大批读者指责王年的作品退步了,媚俗,生搬硬套,甚至有人说他抄袭,说得有鼻子有眼。王年捧着平板电脑像一块烫手的山芋,眼窝子深陷,两圈浅黑。后来,书卖不动了,他萎靡地坐了三天,自言自语说想去朝圣。
安瑶问,去哪里?
王年迟疑一下说,西藏。
安瑶重重地怼了一句,走得越远越好!
看来,王年没开玩笑,背地里筹备妥当,动真格去西藏朝圣。安瑶心底莫名涌起一座雪山的轮廓,孤独地矗立在高原的阳光下,闪烁生辉。她做了一夜奇怪的梦,见到王年拖着疲乏的身躯撒腿去追赶雪山,周围高高矮矮的雪山像高原上的藏羚羊,向前奔跑。
第二天,安瑶被闹钟叫醒,太阳晒到了半个屁股,起床拍拍脑袋,昏沉胀疼。不用上班,可以睡懒觉的,安瑶腻了,积极响应地方号召,报名做义工。她服务的对象是一位孤寡妇人,大家都叫她洪姨。之前去过洪姨家,老式筒子楼,房子不大,家什摆放整齐。听居委会领导说,洪姨的老伴儿走得早,剩下独生儿子陪她生活。孰料,儿子在一次救落水孩子的事故中丧生,洪姨受到刺激,脑子变得时好时坏。居委会安排她住进福利院,洪姨嘟嘟囔囔,不肯住下。
上次安瑶去探望,她坐在雕花木椅上闭目养神。窗子敞开,微风溜进来,安瑶闻到幽淡的花香。四处搜寻,找不到香气来源,洪姨似庙堂慈眉善目的神像,始终没开口。
这回,屋子的寂静使安瑶想到了王年,恍如觉得他未离开。他静坐屋内,系着一条洁白的哈达,神情肃穆。有风吹过,掀起了哈达,屋子没响声,仿佛默片时代的动态画面。静谧间,一个沉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撞进耳朵,安瑶眨下眼,王年不见了。发蒙中,声音又踹开耳门窜入心房。洪姨嘴唇动了,一张一合,前排牙齿白得晃眼。
洪姨说,阿民回来啦?他爱吃蒸鱼。毋庸置疑,阿民应该是她离开了人世的儿子。安瑶不能断了谈话,要想办法往下接。她说,未回来,去西藏了。洪姨说,西藏在哪?安瑶说,很远的地方,阿民去为你祈福。洪姨荡漾着一脸微笑,拉一拉她的手说,你一定是阿民的女朋友,今天午饭吃蒸鱼吧。
没办法,安瑶硬着头皮应承做蒸鱼。按时间推算,韦哲今天会来看望洪姨。安瑶做不好蒸鱼,怕腥。韦哲能做,一条鱼经过他手,像魔术师般变出美味佳肴。她暗自惊叹,一个稚气未脱的初中男生竟然能做可口的饭菜。临近中午,韦哲提着菜来了。打过招呼,他转身低下头,默默走进厨房。
第一次来洪姨家就遇到了韦哲,安瑶以为是她的亲属。义工队负责人说,韦哲是阿民救起的,一眨眼五年了。那天,安瑶吃到美味的蒸鱼,韦哲挑净刺,夹鱼肉给洪姨。他专拣鱼头吃,眼睛碰到安瑶的目光马上躲开,寡言少语。
安瑶没看错,韦哲手脚麻利。屋子里香气缭绕,未等安瑶搞完卫生,饭菜已摆上桌。三个人端碗吃饭,默不作声。安瑶眼前又晃动王年魁梧的身影,大脑袋遮住饭碗,眼睛耷拉,吃一个世纪也挤不出一句话。她揉揉太阳穴,对韦哲说,你做饭有一手啊,跟谁学的?他埋头扒饭,屁股压着木椅挪了挪,不吭声。气氛有点尴尬。洪姨说,多吃点,我孙子做的菜好吃。安瑶咽下一口菜,微笑着说,香,真香。你孙子将来可以做大厨师。
洪姨眯起眼睛,望一望韦哲。对面这个大男孩抬头迎视,眼眶闪烁着清澈的光,安瑶看清了,并不是泪花。他嘴巴轻咧开,笑容一点一点地浮现,左脸凹出小酒锅。
安瑤嗅着窗外窜入的扑鼻花香,看见一个少年背影徘徊。
3
此后几天,季晓娜晃着手机,大骂王年不够意思,进西藏朝圣都不提前宣布。据好友说,季晓娜恋爱了,男方是个富二代。安瑶见她摆弄手机难掩甜笑,确信无疑。季晓娜口风紧,任安瑶挖空心思想套话,均失败。也许她心情不错,破天荒陪安瑶连逛了两次夜街。看到精品店有立体拼图积木出售,安瑶左挑右拣,买下一套主题叫“云之城”的积木。
季晓娜狐疑地问,你会拼?
安瑶说,不会。试试呗,拼好后叫你来拍照。
季晓娜被撩起兴趣了,搂着安瑶肩膀,一路叽叽喳喳讲着如何设计拍照场面。
安瑶着手研究拼图积木的组装方法。“云之城”是空间立体型,组装完就成为一套模拟的宫殿建筑,自然比平面拼法增加了挑战性。安瑶拼拼拆拆,弄出一点儿底座,累了,索性抱着妙妙打开电脑上网。
王年的微博近一个月没更新了。他已说明,除了紧急情况外,手机只看短信。不通话,不发信息,不上网。等回到家,他要当着安瑶的面说第一句话。
没多久,收到王年寄来的快递。安瑶拆开看,闻到淡淡的清香,一张风景明信片,一张果粉色的信笺上点缀着好看的花纹。王年写的信,黑色钢笔字,摸上去似乎能感受到穿透手心的温度。他们一行到达云南香格里拉了,休整一两天。安瑶收到快递后,王年已离开香格里拉。他在信中向安瑶道歉,说不该和她吵架。倔驴低下了高傲的头,又好气又好笑。信笺的文字轻松雀跃,释放着一股卸重的欢快。香格里拉美得醉人,安瑶做梦都想瞧一眼。随信笺寄来的明信片是梅里雪山,夕阳照着山巅,炫目的金黄色中藏着白,耸立起雄壮的圣洁。她读着信,想象王年如多愁善感的诗人,张开双臂,俯瞰奔腾的澜沧江,样子激情澎湃。
社区居委会办的经典诗歌朗诵比赛周六上午举行。韦哲不用上学,安瑶提前打过招呼,叮嘱他周六陪洪姨来看朗诵比赛。季晓娜发来信息,告知有事,不看了,预祝安瑶拿奖。热恋者三天两头不见人,安瑶没感到奇怪。
小礼堂人头攒动,快满座了。韦哲和洪姨坐在靠前的位置,洪姨穿一件浅色上衣,扎着低发髻,精神飽满。安瑶从后台窥望一眼台下,瞧见观众多,心咚咚狂跳。选手抽签定朗诵作品,安瑶抽到戴望舒的名作《我的记忆》。轮到她上场,观众静下来了,伴奏音乐舒缓响起。安瑶没白练,朗诵声婉转铿锵,穿过小礼堂,跟着情感节奏的变化,高低起伏,极富感染力。安瑶视野一片空旷,台下中央坐着王年和父亲,不见其他观众了。王年轻拍手掌,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在默诵。父亲离她不远,目光未移开过,眼里盛着绵长的温暖。安瑶随着感觉走,口腔散发热量,表达有如一场蓄势已久的决堤洪水。她不清楚自己怎样朗诵完的,台下掌声四起。安瑶摘得比赛二等奖,出乎个人意料。
送洪姨回家,吃了饭,韦哲要离开。安瑶说,一起走吧。两人经过一家书屋,韦哲说,我想去书屋看书。安瑶说,好啊,我有时间,陪你看。周六,书屋人比较多。韦哲挑了一本书,坐下认真看。安瑶看到书的封面,王年的散文集《隐年》。安瑶说,你爱看王年的书?韦哲说,爱看,这本书写得好。安瑶笑了,知道王年在网上的粉丝较多,无意间面对面接触到一个,她突然有点不适应。安瑶轻声说,想认识王年吗?等他有空了,我带你去见他。韦哲瞪着怀疑的眼睛,看了她几分钟,说,他是你朋友?肯指导下我写作文就好了。安瑶拍一拍胸口说,小事情,包我身上。两人因王年拉近了距离,话匣子打开,气氛不再沉寂了。韦哲说,我对不起阿民叔,害了他。安瑶瞧得出,孩子懂事早,本该绽放青春的少年选择了背负。安瑶说,生活本无常,不关你的事。她故意岔开话题,转到王年写的书上来。韦哲话语欢悦些了,渐渐展露笑颜,披着清晨的阳光。
安瑶发短信给王年,告诉他信件收到了。附带说了洪姨和韦哲的事,值得写,让王年回来后,见一见这俩人。临了,安瑶分享了夺得朗诵奖项的欣喜心情。王年不怎么看好她能夺奖,她偏拿到手了。
没了智能手机,安瑶不用花时间看微信朋友圈,不用专门顺着亲朋好友的信息留言去点赞。她厌恶舅妈高调炫晒,变着花样找优越感,还无休无止地叫她点评。母亲说舅妈大儿子在市区买了一套房,近来装修,朋友圈正晒得火热呢。
摒除外界一些纷扰,静下心来了,安瑶翻出书架上的《隐年》看。妙妙围着她玩耍,走过来,又蹦过去。安瑶抱起它,放在书桌边,泡了一杯清茶,撸猫看书。重新看《隐年》,安瑶少了当年的兴奋,多了一种稳重。她追寻书本的文字,试图找到独特的角度解读王年,她不知这算不算另辟蹊径与丈夫沟通。一位学者说过,书不是死物,文字即为心脏。安瑶觉得,进入《隐年》里,跨越时间的界限,如触摸到丈夫怦怦的心跳。
看书疲倦了,安瑶就带妙妙拼积木。“云之城”模型拼成了三分之二,剩下最具挑战性的部分。她不怕挑战,一块一块积木去试,耐着性子琢磨窍门,准备迎接快要降临的成功。
快半个月没露面的季晓娜约安瑶喝奶茶。两人走过街道,看见一个大型商场搞周年庆抽奖活动。安瑶买了一袋东西,凭小票抽中一部国产白色智能手机,她傻眼了。季晓娜不顾旁人,拍着手嚷道,你运气好啊。怎样,安大小姐,换了那部破手机吧!安瑶说,先拿回去,再说。一白一红两部手机躺在客厅茶几上,安瑶直愣愣地看着。妙妙跳上茶几,轻巧的小爪撩拨红色翻盖手机玩。安瑶没忘记,父亲生前也爱猫。
王年快递来第二封信。进藏途中遇到跪长头的朝圣者,手戴护具,绑着护膝垫,前身挂一件毛皮衣物,灰尘扑面地三步一磕,虔诚至拉萨。王年碰见一个有故事的驴友,小伙子来自北方,高大壮实,跟母亲关系不好。母亲病逝后,他心怀愧疚,带着骨灰盒一路向西藏进发。王年偷听到他避开人对着骨灰盒说话,仿佛他母亲未离世,坐在儿子面前拉家常。安瑶不敢想象,一个生者日夜守着亲人的骨灰盒,如何去说。安瑶从信里得知,那位小伙子和王年聊了很多。王年感慨宅久了,放下智能手机及平板电脑,语言交流一泻千里。他答应安瑶,回来后亲自去见洪姨和韦哲。读罢信,安瑶渴望打一个电话给王年,说说话。手摩擦着轻薄的信纸,犹犹豫豫,没打。
4
星期天,安瑶约韦哲下午一块儿探望洪姨。戏曲听厌了,洪姨只能看电视。韦哲说,要不,我读文章给你听?洪姨眼睛一亮,来了兴趣,同意了。安瑶立刻关闭电视,避免噪声影响朗读效果。韦哲拿过包,掏出一本《隐年》,翻动几页,挑中一篇散文来读。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书本大胆读起来,少年的声音平缓流畅。文章写了王年回老家乡下的一段经历,安瑶看过,有印象。洪姨慈祥地瞧着韦哲。他朗读完,安瑶也选了一篇,接茬读。韦哲不眨眼,陪着洪姨凝神聆听。安瑶兴致昂扬,像立于明亮的聚光灯下。朗读结束,合上书,她努力回想王年有没有在家读过同一篇文章,似乎读过的,耳边犹响着他高亢磁性的嗓音。
洪姨喜欢两人的朗读,夸他们看书多,有水平。韦哲进厨房忙活了,动手做晚饭。洪姨说,我在乡下晒过菜干、玉米、花生,乡下的东西好。阿民爸爱吃我做的“菜干焖腩肉”,又香又解馋。安瑶说,我爸一样爱吃我妈做的菜。洪姨没说话,眼神尽显温柔。安瑶微低着头,心里打起了小鼓。洪姨说,闺女,谢谢你。有的事我要面对。韦哲是一个好孩子,不该把时间花在这里。我搬去福利院住,方便。安瑶说,无论你住哪儿,我们都会去看你。洪姨摸着一个衣袖角,露出笑容。过了一盏茶工夫,她蓦然说,你看见阿民吗?安瑶握住她双手,轻声说,他出差了,会回来陪你。楼房外,夕阳的光线淡了下去,暮色已苍茫。
季晓娜失恋了。富二代男友找上新欢,甩了她。电话中,季晓娜哭哭啼啼,痛骂负心男友。安瑶说,他靠不住,趁早分了。凭你的颜值再找一个,不难。季晓娜意外怀孕,去了医院做人流。安瑶接她出院,没了往日的嬉笑玩闹,多少有点压抑。季晓娜说,安瑶,你说孩子是男还是女呢?她掩着脸抽泣,身体一抖一抖。安瑶搂着她说,过去了,别想太多。说完,看着自己长时间扁平的肚子,暗里叹息。
“云之城”积木缺失最后一块,拼成的宫殿少了耸起的脊顶,沟槽口狹长,光秃秃的。安瑶提溜着妙妙质问,你把积木叼哪儿了?妙妙瞪着圆眼珠,委屈地叫了几声。安瑶放下它,俯身查看桌椅底,里里外外搜上一遍,没找到。她走回卧室四处翻,搜出从未见过的两瓶药和一个铝制盒子。安瑶蒙了,依药瓶名称上网寻解,两瓶都是治疗男性不育的药物,约剩余一半量。她打开盒子,看见放着连环画、弹珠、小皮球等旧物品。安瑶拿出七颗弹珠,摆在缺失积木的沟槽口上,阳光斜照,宫殿顶似镶嵌了烁彩的宝石。
网上挂着招聘会计的信息,安瑶去应聘,顺利通过面试。重返工作轨道,头一天上班就现窘态。公司领导嘱咐安瑶加他微信,便于拉她进工作群。安瑶使用红色翻盖手机,没法加微信,她对领导扯了一个谎说,抱歉,今天上班赶得急,手机落家了。领导不在意,说明天加吧。抽奖中的那部白色智能手机要登场了,如冥冥中注定。
王年寄来第三次快递,一本精美的西藏风景明信册。每张明信片背面盖着拉萨的风景戳,毫无疑问,王年安全到了拉萨。安瑶收到明信册,他可能已动身返程了。明信册展示有布达拉宫、大昭寺、五彩经幡、手摇转经筒的藏民、喂鸽子的红僧袍小喇嘛等。安瑶看一眼“云之城”积木模型,又瞧着明信片中的布达拉宫。它依山而筑,主体分深红和白色,错落叠砌,五座宫顶覆盖镏金铜瓦,安瑶相信,这是神灵居住的天上宫殿。她一个朋友到拉萨游玩,逛八廓街认识了当地年轻的藏汉子,恋爱了,年底结婚。王年走在八廓街上,会不会碰来一段艳遇?安瑶猝然烦躁了,绕着客厅转来转去。她倒了一杯红酒,猛喝几口,心情略微平伏。王年初次进藏,后两次寄来的快递都没提到高原反应,安瑶惦记他身体状况。他穿过了靠近天空的城市,下一站,安瑶迫切需要他以全新的面貌改变点什么。风刮开了窗子,肆无忌惮地灌进屋。天气预报说,一场台风将过境。外面雷声隆隆,乌云压城,暴风雨就要来临。
算下时间,王年去西藏两个多月了,归期一天比一天近。夜里,安瑶接到李警察的电话,声音仓促,你来一趟人民医院,王年出事了!安瑶的心狂跳,像一个失控的球体。她回过神来,抓起包,哆嗦着手锁了门,冲下楼打车奔向医院。她不敢开家里的车,害怕此刻心情影响驾驶。
医院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安瑶头发晕,眼前晃过拿着各种单据的人。她差点儿瘫倒,李警察扶着她坐下,说,王年晚上回来的,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撞了,肇事司机逃跑,我怀疑是酒驾。警方在追查了。安瑶看到昏迷的王年裹着白纱布,脸黢黑消瘦,如一具埃及木乃伊。她捂着嘴哭,尽力不发出声响。待她情绪缓缓平复了,医生说,患者股骨骨折,脑震荡,看看这几天能不能醒来。安瑶拭了下眼角说,他一定会醒的。李警察将王年的行囊交给安瑶,叮咛她有事就打电话,别见外。
安瑶向单位请了假,守候在医院。王年行囊里夹带着一本日记,写满进藏的见闻。不虚此行,收获挺丰富。她设想过王年回来的多种情形,但事与愿违。白天易熬过去,夜晚比平时要漫长。安瑶凝视着黑夜,恨不得王年立即苏醒,陪她聊天,沉寂的夜就快把她折磨出神经病了。安瑶轻抚王年的脸颊,他仿佛没昏迷,只是进入熟睡的梦乡,安详地补觉。
天亮了,安瑶打来开水,倒进盆,调到合适的水温,打湿毛巾帮王年擦脸抹手。猛然,他的手指动了,眼皮吃力地睁开。安瑶愣住,克制着激动,放下毛巾在等待,等一个已归来的男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