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的《驯狮》:政治秩序中作为他者的动物
2022-05-30余传玲
摘要:如果基于十九世纪初期动物学发展的历史语境来看歌德的《驯狮》,可以发现:经历了边缘化和“异托邦”化,动物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他者,并因而成为建构人类政治秩序的重要因素。通过这种建构,作为自然生命的动物得以被排除在契约式的政治秩序之外。其结果既保障了政治秩序的存在,又使动物作为危险因素的象征参与了政治秩序的建构。
关键语:歌德; 《驯狮》; 动物;他者;政治秩序
I516.074 A 0025 09
在人类文化史的漫长岁月中,动物从一开始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无论在远古时期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或是人类生存竞争的对手,还是在农耕文化中作为人类的得力助手,抑或是近现代作为宠物成为众多家庭中的成员,动物都在深层次上参与了人类世界的建构。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一直都是西方哲学的重要课题之一,旨在定义人与动物之间根本区别的“人类学差异”理论便是其中之一。①西方哲学关注动物的角度多从动物出发去理解人类自身。如果说,康德提出的三大基本哲学问题,即“我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期待什么?”归根结底都是“人是什么?”这一人类学问题的话,那么,他的论述基点不外乎还是落脚在人与动物的区别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动物与人类对自我认知的探索密不可分。
纵观传统的文学研究会发现,涉及动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体裁和母题两个方面。动物在寓言故事、童话故事、动物史诗等文学体裁中看似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实则只是一种表面的呈现,传统研究也更多是从动物形象出发来研究人,并未关注动物本身。例如,歌德著名的动物叙事诗《列那狐》就是一部以动物为主角的诗篇,但其中所刻画的动物王国里的各色动物却是在演绎着纷繁复杂的人类社会。也就是说,在这里,人以动物的形象出现,而动物则仅仅是 “言说”人的媒介。对此,歌德也曾谈道:“可是,当我宣布這世界毫无价值并且准备从这种悲惨状况中拯救自己时,由于特别的凑巧我得到了《列那狐》。……因为这里人类以其原始的兽性状态自然登场,当然不足为范,但却快意执行,并无任何地方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影响幽默。”②出于上述考虑,本文并未选择传统文学动物研究的主要体裁如寓言、童话等作为研究对象,而选取了歌德的另一篇小说《驯狮》③作为研究对象,并将其置于十九世纪初期这一特定历史语境中,考察动物作为人类的他者在人类政治秩序建构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意义。在这部小说中,动物只是动物,它是人的对立面,两者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张力与互动之中。值得关注的是,小说所处的十九世纪初期是一个充满了“动物与人的话语”时期。一方面,生理学、动物学等学科伴随着解剖学的发展、显微镜术的广泛应用,于十八世纪得到了长足的进步,1800年前后还出现了生物学这一新兴的学科,关于动物的知识逐渐丰富;另一方面,随着西方世俗化的进一步推进,上帝退位,而人则成为世界的中心,人对自我的关注开始增多,“人”以及与“人”相关的领域开始成为研究的重点。在西方哲学史上,要弄清楚“人是什么”,很重要的一个途径便是回答“人不是什么”。而动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了人的参照物,动物被视作人类的“他者”。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驯狮》为我们呈现了这一历史语境中动物与人的复杂关系。
余传玲:歌德的《驯狮》:政治秩序中作为他者的动物
一、动物的“异托邦”
歌德的《驯狮》发表于1828年,讲述了一个情节跌宕起伏的故事:在集市开放的日子里,作为外地人的驯养人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和小男孩——带着装在笼子里的一只老虎和一头狮子来到侯爵所管辖的这一地区,将两头猛兽用于展出,以满足当地人的好奇心。然而由于突发的一场大火,两只动物从笼子里逃了出来。那只老虎正好撞上出游的侯爵夫人及其侍卫,侍卫拔枪射杀了老虎,令赶来的女人和小男孩悲痛不已。随后男人请求狩猎归来的侯爵不要伤害那头狮子。侯爵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由那小男孩去驯服狮子。故事最终以狮子被男孩的笛声所征服而收尾。
上述情节形象地展演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张力关系。两只动物——老虎和狮子——之所以成为小说的核心,源于它们所处的位置——流动的动物展览园,一个介于丛林和城市之间的特殊空间。随着城市的建立,人与动物的生存空间分离,人类为自己创建了一个独立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动物被剥离出来,并被排除在这一空间之外,这种剥离并不是对各自生存空间的划分,而是以人类对动物生存空间的不断挤压为特征。在英国文化学研究学者伯格(John Berger)看来,在过去的两百年间,动物已经逐渐消失了。John Berger, Warum sehen wir Tiere an?“, Texte zur Tiertheorie, Reclam, 2015, S. 172.不仅在城市中没有动物的自然生存环境,就连身在丛林的动物也随时面临着被捕杀的危险。小说中侯爵府上例行的狩猎活动便是最好的证明。在狩猎主管看来,“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已经被推迟的狩猎活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耽搁的,侯爵应当以此为自己和那些外来的客人们举行一场难得的欢庆”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198.。“狩猎主管”这一职位表明,狩猎活动是侯爵府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人而言是一场“欢庆”。也就是说,这种狩猎活动并非出于生存竞争,以获得食物为目的,而只是人的娱乐活动。
侯爵府中狩猎活动所标识的人与动物的对立关系,在驯养人一家那里表面上看来似乎得到了和解,因为在那里,人与动物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这一家子外地人带着装在笼子里的野兽来侯爵所管辖的地区作展出,在满足当地人好奇心的同时,获得自身的食宿保障。但仔细看去,动物“他者”的身份并未改变:用于展出的地方是位于通往郊区的一块空地上,这也暗示了动物受到挤压的边界性,因为处于这一境况中的野兽既不再属于丛林空间,也不属于城市空间,而是人为制造的一个生存空间——一个流动的动物展览园。
这种流动的动物展览园兴起于十八世纪末,在欧洲和美国逐渐成为一种日常消遣文化。这种形式的展示与马戏团不一样,它吸引眼球的地方并不在于展示被驯化的动物的表演,而纯粹是为了展示其陌生性和独特性,也就是说动物在此是作为一种具有异域风情的“物品”而被消费着。驯养人带着这些动物到各地进行展览,动物成了人类观看和消费的对象,人类成为主宰的主体,而动物则是承受的客体。到十九世纪,这种流动的动物展览园逐渐发展成了公共的动物园。因此,作为现代动物园前身的流动的动物展览园事实上就是人类为动物构建的一种另类空间,一种被福柯称为“异托邦”的空间:
在我们的文明中,或许在每种文化和文明中,也有现实的、属于社会的机构领域的真实场所,这些场所同时表现为反场所,一种真正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现实的场所在文化中都同时被再现、质疑并转换为其反面。同时,这种场所又处于所有场所以外,尽管这种场所完全可以确定下来。由于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的、所谈论的所有场所完全不同,与乌托邦相对,所以我称它们为异托邦。②Michel Foucault, Andere Rume“, Aisthesis. Wahrnehmung heute oder Perspektiven einer anderen sthetik, Reclam, 1992, S. 39; S. 4043.
福柯所指称的“异托邦”具有多种特质:比如,它偏离了现行的行为规范要求,或者其是与大众生活相异的地方,像是疗养院或者监狱等;又或者其为将不同的空间并行放置在一起的场所,例如剧院和影院;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还能将断裂的时间汇聚在一起,比如博物馆里陈列着不同时期的样本,而图书馆也提供各个历史时期的资料与作品;同时,它还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它不像一般的公共空间可以任人随意出入,但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开放,或通过一定的仪式以获得进入的许可;最后,它对其余的空间发挥着作用,这种作用在两个极点之间展开。也就是说,它要么创造出一个幻觉空间,在这个幻觉空间的作用下,所有实际存在的空间,那些分割人的生活的所有设置,所含的幻觉意味更大,例如妓院;要么它创造出一个别样的空间,是具有另一种秩序的空间,福柯认为殖民地就是最好的例子。②参照福柯的理论,小说《驯狮》中所呈现的流动的动物展览园就是这样一种“异托邦”式的存在,它兼具了众多特质:它与大众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其中的各种动物(如文中的老虎与狮子)本身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空间和生活习性,如今却被强行放置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同空间物种的并置;作为供人参观的展览园,它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空间,人们付费之后可以进入其中参观;它创造了一个幻觉空间,动物被人类从丛林空间中分割出来并被展示,人们对于大自然中动物的想象促使他们想要进入到展览园中观看;同时,它也创造了另一种秩序空间,在这里,老虎和狮子被关在同一个笼子中,被驯化为同一种秩序中的动物,这种秩序改变了它们在大自然中原本的生活秩序,是一种人为操纵的被均质化的秩序。动物不再需要自己去捕食,不再需要时刻防备外来的危险,只需要静静地待着,而这也恰恰成为文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地方:正是木栅栏上那些巨幅的广告招贴画中“一只只来自异域国度的野兽被绚丽的色彩和图画衬托得格外凶猛,这勾起了和平地区居民们的好奇心,说什么也得进去瞧上一眼”④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07.,但人们真正看到的却只是被驯化过的待在笼子里的动物。就像文中的老侯爷所说:“很奇怪,人总是喜欢用可怕的事物来刺激自己。其实里面的老虎明明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笼子里,在外面它却被画成正在凶恶地扑向一个摩尔人,好叫人相信,在里面也能看见同样的情况;……”④对于关野兽的笼子,德语原文所使用的是Kerker一词,意为监狱、囚笼,这揭示了驯养人一家与动物表面看起来和谐的关系实质,正如伯格所指出的:所有带有强迫性质的处所——犹太隔离区、贫民窟、监狱、精神病院、集中营——都与动物园有着某些共同点。John Berger, Warum sehen wir Tiere an?“, Texte zur Tiertheorie, Reclam, 2015, S. 187.这种强迫性质的空间的出现,是与政治秩序的构建密不可分的。动物,作为人类的他者,在人类社会的政治秩序中是没有地位和权利的。尤其是文中所描写的野兽,本就生存在大自然的丛林空间中,被人类捕捉带入城市空间后,不得不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一方面需要展现它的自然天性,另一方面这一自然天性又被压抑,只能生存在人类为它设计的牢笼之中,看似生存着,却又不是真正的生存。因此,它与人类社会中的“他者”——如精神病人、犯人——有相同之处,即生存在“另类空间”中。
对动物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安排的依据,则可回到西方思想史上关于人与动物最重要的那个命题:人类学差异。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在1784年出版的《关于人类历史的哲学思考》一书中便提出:虽然人和动物在形態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通过“直立行走”,人类超越了所有动物并成为“动物的上帝”⑦Johann Gottfried Herder, Ideen zur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 Erster Teil, Hartknoch, 1784, S. 180; S. 230. 。他还把人称作“第一个自由生物”,因为他拥有“理性和自由”⑦,这是区别于动物的特征。同时代的歌德、康德等也都持相同观点,认为动物比人类低一级。这便是人类学差异带来的等级划分。这种等级划分也决定了动物与人类政治秩序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动物作为自然生命被排除在政治秩序之外;另一方面,动物与政治及政治秩序又紧密相连。
二、政治秩序中的动物
在西方文化中,将动物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甚至可以说,动物与动物性,因其与秩序之间的密切联系,从一开始就具有政治性,而这种政治性的基础又根植于自然:自然既构成了政治的起源,也可因为其内在的无序与暴力成为政治的极端形式。孙纯:《论敞开:里尔克、海德格尔和阿甘本的动物想象》,《德语人文研究》,2017年第1期,第52页。柏拉图曾将狗比作国家守卫者的榜样,原因在于它拥有一个决定性的政治能力:区分敌我。他进而用牧羊人以及羊、狗、狼等动物形象构建起了一个完整的政治秩序,并描述了这一政治秩序内部各成员的地位及任务。Platon, Politeia. Griechisch und Deutsch. Smtliche Werke V., Insel, 1991, S. 157. 这种将动物作为一种秩序物的做法源于动物与人的共同生命基础,正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称:动物“尽管不是目的,但没有动物却不行”。Walter Benjamin, Franz Kafka. Zur zehnten Wiederkehr seines Todestages“, Gesammelte Schriften II., Literarischeund sthetische Essays. Fortsetzung, Suhrkamp, 1977, S. 430.
小说《驯狮》中所展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等级化的社会政治秩序。侯爵和侯爵夫人一行人所代表的是上层贵族阶级,而在集市上进行货物交换的这些民众则是下层人民,他们属于侯爵管辖范围内的人。不过,还有比他们更加没有权利和社会地位的一群人——驯养人一家,因为他们是外来者,没有固定居所和收入。小说一开始的描述就体现了这一点:“侯爵的父亲生前还见证了他所管辖范围内的经济繁荣,所有的臣民都同样地努力和勤奋,以各自的方式获得并享受自己创造的劳动成果。”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197. 原文中的“臣民”一词用的是Staatsglieder,这一表达显然与将国家想象为一种具有头和四肢的生物有关,而这种理念里也同样包含了等级意味,因为“首”比“肢”更重要。这种将身体作为政治共同体的隐喻在西方文明中起着重要作用,这一美学建构不仅使得权力具象化,而且可以通过它的建制力量参与到现实的政治实践中去。Albrecht Koschork, Susanne Lüdermann, Thomas Frank, etc, Der fiktive Staat. Konstitutionen des politischen Krpers in der Geschichte Europa, Fischer, 2007, S. 11. 有学者认为“以各自的方式”(jeder nach seiner Art)这句表述来自《圣经》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6 . :“上帝创造了庞大的鲸鱼和其他所有生活在那里的小动物,它们簇拥在水中,以各自的方式,以及所有的长着羽毛的鸟儿,以各自的方式。”
如果说,这种“上帝创造世界的方式”在今天已经不能让人信服的话,那么到了近代,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则提出了以人为出发点的国家产生的必要性,他还强调,民众必须服从国家这一主权机构。霍布斯质疑了亚里士多德用动物社会比作人类社会的比喻,他的核心论据是,自然中的这种组织形式是天生的、自然的,而人类社会秩序则是通过契约形式实现的。德国文化学研究者科林(Alexander Kling)在两者的分歧之中看到了近代以来政治哲学的深刻变革:在此之前的政治理论都假设人在其自然属性中就具有政治性,因此亚里士多德将人定义为“政治动物”,他认为这是天生的、自然的。于是,政治秩序中的自然性便得以强调,这一点在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化下更加得到确证和强化,正如前文中提到的《圣经》里的“上帝创世说”所体现出的那样。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这种政治秩序通过人的政治属性所具有的自然维度和人的自然属性中的政治维度而获得合理性和合法性。但这种用自然和上帝来解释政治秩序的理论在西方世俗化的过程中逐渐遭受冲击,自然的治理模式也面临极大的危机。霍布斯认为,当自然和上帝都失去了保障功能的时候,唯一能创建一个政治秩序的便只能是人了。Alexander Kling, Die Tiere der Politischen Theorie“, Tiere. Kulturwissenschaftliches Handbuch, J.B. Metzler , 2016, S. 101.根据霍布斯的理论,每个人通过“契约”的方式让渡自己的暴力自由权,从而组成一个新的权力机构——利维坦,它代表了国家和国家的绝对权威。通过对自然状态/动物状态的排除,契约性的政治共同体得以形成。而这里的关键就在于,这种契约性是以语言或文字为基础的,这就将动物排除在外。由于動物不能达成契约,因此它也就没有任何权利。
歌德的《驯狮》中出现的两只动物——老虎和狮子,不仅在生存空间上被压制和异化,同时也作为政治秩序中的他者被排除在外。国家政治秩序对生命的区分,使得动物处于一种不受任何保护的状态中。它们要么被关在笼子里,要么逃脱出来,在可能危及人的生命时,则会被立即杀死,就像那只老虎一样。而那头逃脱的狮子被发现踪迹后,同样面临生命危险:侯爵吩咐狩猎队伍把枪填好弹药,悄悄到达山上,“要是能把它逼近深山密林中就算是大幸了。但说到底,这位朋友,我们没法保护你的动物;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它们给跑出来了呢?”③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0. 显然,动物在这一政治秩序中是没有生命权利的。正如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所阐述的那样:政治的特点就在于区分了自我和他者。这首先是一种对内、外的区分。可以看到,驯养人一家以及他们带来的老虎和狮子对于侯爵所管辖的地方来说都是外来者,本身就是这种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因此,当驯养人请求放过他的狮子时,侯爵关心的问题是:“要是我们不伤害你的狮子,你能给我什么保证,使它不会在我的领土上伤害我的臣民呢?”③其次,这是一种对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的区分。自然生命通过一定的例外状态被排除在政治秩序之外。阿甘本在这一点上主要指的是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之生命。但这一点对于动物来说同样适用。因为在十九世纪初期的背景下,动物显然还未成为一种政治化的生命形式。尤其基于它们的缺乏理性和无语言能力问题,动物自然成为政治秩序范畴中的他者,那么也就没有政治权利一说。最后,根据阿甘本的观点,政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生命政治。他指出,自十七世纪起,生命权力就代替了之前的君主权力。政治的特点就在于不断地制造例外状态,从而将自然生命排除在外。Thomas Khurana, Leben und sterben lassen. Giorgio Agambens Buch Homo Sacer und seine Rezeption“, Texte zur Kunst, 2002(12): S. 123124.
最能说明这一点的便是狩猎这一行为。在人类社会秩序建立之初,这种作战能力针对的对象也是动物,尤其是野兽。在人类历史上,打猎场景是“动物想象”的基本图像,这一想象影响着人对自身的理解和定位,进而发展出一种重要的政治理论范式。孙纯:《论敞开:里尔克、海德格尔和阿甘本的动物想象》,《德语人文研究》,2017年第1期,第52页。狩猎行为一方面被看作是一种自然现象,另一方面又被定义为一种文化技术。这种矛盾性和对向性使得它成为西方政治权力为自己正名的一个建构性因素。Roland Borgards, Tiere jagen“, Tierethik, 2013, 2(7), S. 78.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在1790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根据摩西契约的第一个人类社会》(ber die erste Menschengesellschaft nach dem Leitfaden der mosaischen Urkunde)的文章中就提到,统治权最初就出现在人与动物的暴力关系中:要开化一个地区,首先得将那里的野生动物除掉,而那些参与了狩猎的猎人们由于他们的勇猛,逐渐进入了统治阶层。一个优秀的猎人因为他的英勇和理性而成为领袖,同他一起狩猎的人则成为他的护卫。在对猎物的追逐中产生了政治权力。Friedrich Schiller, Werke und Briefe, Band 6: Historische Schriften und Erzhlungen I,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2000, S. 447450. 狩猎活动不仅与政治权力的产生有着紧密联系,同时也对政治权力的稳固和保障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无须奇怪,为什么《驯狮》中的侯爵既是自己辖区的统治者,又是狩猎队伍的领导者。小说一开篇在描述狩猎队伍的准备活动时就提到,所有人都在等待与妻子告别的侯爵,这也体现出侯爵在狩猎队伍中的领导地位。在了解了驯养人一家的事情缘由后,他“在一群骑手和随后徒步赶上来的家丁的簇拥下”②③④⑥⑧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0; S. 222; S. 220; S. 218, 219, 220; S. 227; S. 207. 以统治者的身份来处理这一事件。叙述者强调说,他“因为多次经历过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的情况,因此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②。这种政治权力不仅体现在对他的臣民之上,对外來者也同样有效。驯养人在请求侯爵不要伤害狮子时,也称他为“我的主人和能干的猎手”(Mein Herr und mchtiger Jger)③,从而暗示了政治权力与狩猎活动之间的交互关系。统治者的这种双重身份恰恰反映了人类政治秩序最初建立的来源与意义。在这样的政治秩序中,作为他者的野兽既是构建的因素,同时又是保障的因素,即使野兽自身被排除在外。在小说《驯狮》中,两只猛兽不仅作为他者成为人类政治秩序构建的因素,同时在十九世纪初的历史语境中还暗含了对人类政治秩序中危险因素的隐喻。
三、他者的隐喻
两只猛兽作为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如何处置它们是侯爵要面对的关键问题,尤其它们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驯养人一家共同构成了他者。相对于侯爵所管辖的领地内的政治秩序来说,驯养人一家同样是外来的他者。他们与猛兽一样,处于政治秩序中的最底层,并且被视为不稳定因素。从文中对他们的描述来看,无论从衣着、举止还是语言方面,他们都与侯国的居民格格不入,形成鲜明的对照:女人的衣着“色彩鲜艳样式奇异,操着一口简短急促的土著方言”,男人“与那女人和孩子一样穿得花花绿绿、稀奇古怪”。④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两只猛兽不仅本身是政治秩序中的他者,也同时构成了他者的象征,那便是政治秩序中的暴力因素和危险力量。正如歌德自己所说:“这篇小说的主旨,就在于揭示用爱和虔诚,常常更容易制服狂野的、桀骜不驯的东西,而不是用暴力。”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 Reclam, 1994, S. 222. 而选择老虎和狮子作为暴力和危险的象征,显然与当时的人们对动物的认知是有紧密联系的。这些动物学知识被大量应用到实践中,例如文中提到为了预防狮子的袭击,“猎人们正忙着搭干柴堆,以便随时能在那儿生起一大堆火来”⑥,这是一种非洲人用于防止狮子进攻的方法,它出现在布封的记载中。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16 .更为重要的是,相比实践应用,人类从这些动物学知识中产生了对动物的想象,而这些想象进而又成为修辞和比喻的源泉。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物以文字和图像的方式参与了对人类政治秩序的构建。
随着十八世纪下半叶各自然学科的建立,动物学也得到进一步发展。这一时期,产生了大量的动物学知识,并已经开始出现对动物的系统分类和命名,其中最为著名的要数瑞典的林奈(Carl von Linné)和法国的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两位博学家。但两者的操作方式截然不同,林奈用表格的方式来描述物种的特征,而布封则采用排列的方式和描述性报道的方式来展现各种不同动物的生活。相比之下,布封的关于动物学知识的描述性文章具有较强的文学色彩,动物的形象在人们对动物的阅读和想象中生成,并反过来作用于人类社会。小说中很多地方对两只动物的描述都与布封的动物知识传播有着紧密的联系。例如,小说中的两只动物第一次出现是在驯养人为吸引观众所贴的广告宣传画上:一只大老虎正凶猛地扑向一个摩尔人,眼看就要将他撕碎;一头狮子威风凛凛地站立在旁,仿佛眼前没有它屑于去捕食的猎物;在这两只猛兽旁边,其他那些色彩各异的小动物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⑧画面上老虎与狮子的形象正契合了布封对这两种动物的描述中所传达出的信息。布封曾在《自然史》中这样描述它们:
在食肉动物中,狮子是第一位的,而老虎是第二位的。不过,正如在恶的种族中一样,处于第一位的总是比其他的要善良和伟大,而一般来说,处于第二位的在所有动物当中则是最坏的。自豪、勇敢和力量,在狮子这里是与高贵、慈爱和大度联系在一起的。相反,老虎则是卑劣的、凶猛并极度残忍的。由此,在任何情况下,都由力量决定了等级次序。最高贵的、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狮子不像处于第二位的老虎一样是可怕的暴君,后者试图滥用它的暴力来报复并补偿它所失去的特权。因此,老虎比狮子更加可怕。狮子常常忘记了自己是最强有力的那一个,是动物之王。因此,它非常安静,只要没被刺激到,它从不袭击人类……。狮子有着高贵的外表,腿与身长有着恰到好处的比例,长长的浓密的毛发将肩膀与脸庞遮住,它那坚定的目光,充满威严的步伐——一切都在昭示着它那自豪而庄严的无畏感。相反,老虎的腿很短,而身体很长,头部裸露,眼睛里透出野性和不忠,血红的舌头总是伸出来,长长地直掉到脖子处——完完全全是卑劣的狠毒和贪婪的残忍。它唯一的驱动是它的愤怒和盲目的暴躁,却什么都无法认识,什么都无法区分。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Herrn von BuffonsNaturgeschichte der vierfüigen Thiere, Sechster Band, Traler, 1780, S. 166168.
在布封的描述中,狮子和老虎成为鲜明的对照:狮子是动物之王,所用的修饰词是“权力”“自豪”“勇气”“力量”;而老虎则是暴君,对应的词是“暴力”“卑劣”“愤怒”“暴躁”。从这些词可以看出,这种对动物的描述本身就含有政治隐喻的意味。小说对两只动物的刻画以及它们最后的各自结局也体现了这种对比:老虎因被误认为要攻击侯爵夫人而被射杀;狮子在逃出牢笼之后,则是跑到了古堡废墟里的参天大树之下,静静地躺着晒太阳,一如在宣传画上看到的一样,并没有展现出它的可怕之处,最后它被小男孩的笛声和歌声驯服。如果我们将这篇小说放置在它所产生的时代背景中,就不难理解作者这样做以对比的用意以及其对政治秩序的隐喻。十八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对当时整个欧洲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它使社会各阶层和各个方面产生了震荡。德国文学界在对待这一问题上产生了不同的观点,以歌德和席勒为首的、被后人称为古典主义流派的作家强烈反对通过暴力的方式推动社会的进步,他们主张以温和的、改良的方式来进行。歌德的改良主义政治观植根于其渐进的自然观,他认为大自然本身就是由简单的状态缓慢地向前发展而演变为复杂的状态。大自然从不跃进,人是自然之子,人类社会的发展也应该是渐进的。参见贺骥:《论歌德的政治思想》,《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67页。在同一时期,德国的封建体制也在发生着变化,市民阶层的崛起和壮大是推动这一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小说在布局上也体现了这种从旧到新的转变过程。
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叫赫诺里奥,他的名字Honorio来源于拉丁语Honorius,其从honor引申而来,意为荣誉(Ehre)、俊俏(Schnheit)。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7. 这个名字便是他这个形象的典型体现,从小说对他的描述来看,赫诺里奥身上有着中世纪时期骑士的影子:长相俊俏、竞技英勇、甘愿为女主人效劳。荣誉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猎杀的老虎对他来说意味着“战利品”。他相信可以通过武力竞技来解决纷争问题,这也是他熟练掌握各种武力技能的原因。
与此相对的是来自贵族阶层的侯爵。与贵族阶层的娱乐活动相比较,侯爵显然对于如何促进自己所管辖的地区的经济发展更感兴趣,因此狩猎活动一再被推迟,统治者的这种管理重心的转移预示了社会转型的希望。歌德在十九世纪初期,也就是在其晚年,十分关注英国、美国和法国的社会发展状况,他对此的思考也渗透在《驯狮》的创作中。他描述的这个德意志邦国与当时的进步的美国形象有相似之处。Anneliese Klingenberg, Goethes ‘Novelle und ‘Faust II. Zur Problematik Goethesche Symbolik im Sptwerk“, Impulse . Aufstze, Quellen, Berichte zur deutschen Klassik und Romantik. Folge 10, AufbauVerlag, 1987, S. 85. 歌德對美国的关注与当时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公国的王子卡尔·贝恩哈德公爵(Herzog Karl Bernhard)曾经游历被当作“新世界”的美国这一事件有着密切关联。1826年8月,贝恩哈德重新回到魏玛并拜访了歌德,歌德在这位公爵身上看到了封建统治者转向市民阶层的希望。Anneliese Klingenberg, Goethes ‘Novelle und ‘Faust II. Zur Problematik Goethesche Symbolik im Sptwerk“, Impulse . Aufstze, Quellen, Berichte zur deutschen Klassik und Romantik. Folge 10, AufbauVerlag, 1987, S. 82. 在当时歌德所生活的大公国,经济结构总体来说仍是以封建制度为主。但自十八世纪末到第一次市民改革浪潮(1816—1830年)期间,其已经出现了冲击封建制度的零星尝试。正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公国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解体,这使得它在历史进程中超越了德国其他地区:“自1816年颁布宪法以来,之后的一系列法律法规扫除了最强的障碍或者说为它的解体创造了前提条件并在重要细节上打开了通向市民社会的大门。”Rosalinde Goethe, Untersuchungen zur Agrargeschichte des Weimarer Territoriums von Beginn des 18. Jahrhunderts bis zu bürgerlichen Reformen des frühen 19. Jahrhunderts. Diss. Jena, 1982, S. 226. 应该说,小说中的侯爵正是这一新兴的改良派贵族阶级的代表,他注重经济发展,关心人民生活。同时,他对狮子的处理方式也与赫诺里奥对老虎的处理方式形成对照。作为一位被民众信服的、拥有权力的执政者,侯爵针对外来的危险并未使用暴力的手段,而是采用了温和的方式。这也正是秉持保守改良主义政治观的歌德所推崇的,“不使用暴力手段而达到善的目的”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AufbauVerlag, 1982, S.636.。而狮子与老虎所隐喻的政治秩序也符合歌德关于等级制的社会秩序的理念。
由此可見,老虎和狮子的形象以及由它们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都参与了对政治秩序的构建。这种互动性既来源于对动物学知识的实践,又来源于动物学知识所带来的想象。当然,如果我们最后再回到小男孩驯服狮子的这一情节,就不难看出,文中所描述的人类对动物的认识和想象都建立在以人为中心的基础之上,因为人类学差异是动物成为他者的根源。虽然狮子代表了森林之王,然而它的权力也是有边界的,这个界值就是人。布封在描写狮子时首先提到的便是人,他认为人是独一无二的物种,并且很少有变化,是与其他所有物种完全区别开来的。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 Herrn von BuffonsNaturgeschichte der vierfüigen Thiere, Sechster Band, Traler, 1780, S. 294. 布封所代表的这种明确的人类学差异观点在小说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棕树林是狮子的天下,它迈着矫健的步伐穿过沙漠,去统治那里所有的动物,没有谁敢违抗它。但人却知道如何去驯服它,万兽之王的狮子也对人类怀着敬畏,因为他们是上帝的同类,一如为上帝和他的臣仆们服务的天使。
小男孩看上去充满灵性,宛如一个强大而战无不胜的征服者,而另一个虽然算不上是被征服者,因为它身上还蕴藏着力量,但却像一个被驯服者,沉浸在自己温和的意志之中。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4, S. 231232.
以上分析表明,歌德的这篇小说显然体现了以人类为主体和中心的人类学观点:人处于万物之上,并可以掌控万物。小男孩对狮子的驯服既是一种诗意化的描写,同时也表达了人类对自身拥有控制动物的能力的自信。这种坚定的人类学思想与十九世纪初期人类学的蓬勃发展密切相关。也许,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十八世纪末以前,“人”并不存在,“人”是伴随着现代人类学知识的产生而出现的。随着上帝的退位和自然科学的发展,大量关于人和世界的知识得以生成,人才确立了自己的中心地位。理性主义的兴起使得人确信自己能够通过理性和知识来掌控世界,而动物,显然是需要和能够掌控的其中一部分。在人类的秩序构建中,动物是“他者”,是人类用于区分自我并肯定自我、使得“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他者。但即使是在这种传统的二元对立关系中,作为“他者”的动物在人类秩序的构建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人类的政治秩序在建立之初与动物进行着生存竞争。从与动物争夺生存空间开始,人类逐渐对动物的生存处所进行挤压,建立起专属于人的城市空间,到为动物建立异托邦——正如小说中所展示的流动的动物展览园,动物一直是人类秩序中的他者。而这种他者属性又是人类借以建构政治秩序的工具。另一方面,关于动物的知识和想象又成为人类构建和维持政治秩序的基础和依托。小说中出现的老虎和狮子作为自然界中的猛兽,成为人类政治秩序中危险因素的投射。也就是说,作为自然生命,动物是人类政治秩序中的他者;作为外来的危险因素的隐喻,动物也隐喻着人类政治秩序中的他者。这两者相互交织于人类的动物知识和动物想象之中,成为秩序建构的重要元素。
Goethes Novelle: Animals as the Other in the Political Order
YU Chuanling
College of German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Viewing Goethes Novelle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development of zoology in the early nineteenth century, this paper finds that due to marginalization and the form of “heterotopia”, animals have gradually become the Other of human society and thus a crucial facto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uman political order. Through this construction, animals, as natural beings, are excluded from the contractual political order. As a result, the existence of political order is guaranteed, while animals are regarded as a symbol of dange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t.
Goethe; Novelle; animals; the Other; political or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