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以人类学视角论莫高窟流失文物的历史性

2022-05-30陈曦

兰台内外 2022年28期

陈曦

摘 要:20世纪初期,莫高窟藏经洞文物大规模流失海外。其数量之多、价值之珍贵引发学术界、法律界等的广泛讨论。本文采用人类学历史性理论,动态分析文物交易发生的原因以及文物追回条件的限制,并将情感与情动分析纳入历史性视野范畴,深入探究民众对此事件的情感反应与中外学者之间的情动变化对敦煌学发展的影响。本文展现了文物流失动态绵延的过程及其所不断引发的情感体驗,最终将文物流失还原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相互影响、相互交织之中。

关键词:人类学历史性;情感与情动;莫高窟藏经洞流失文物

位于中国西北部的敦煌是世界古文明的交汇处,中华文明、印度文明等在这里交相辉映,相互碰撞。敦煌大漠的莫高窟是文明彼此交流影响的结晶。余秋雨曾盛赞莫高窟承载了“半部中国艺术史”。20世纪初,莫高窟藏经洞由道士王圆箓发现,其中包括从4世纪到14世纪的五万余件文物,如佛像、文书、法器、绢画、刺绣等。这一发现是20世纪世界上意义最为重大的文物发现之一,却也是最具悲剧性的。随后,三万余件珍贵文物被带至十余个国家。莫高窟藏经洞文物流失是中国历史上同一出土地文物瓜分最为严重的事件。

但是,对这一流失的遗忘与误解时有发生。我们应正视莫高窟文物流失的复杂背景与影响,也应意识到剥离自己的出土地是这些文物命运的结尾同时也是开端。随后,中国政府渴望文物的回归并争取过文物的所有权,而国外博物馆与图书馆却坚称合法取得了这些文物。藏经洞的流失文物也对敦煌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本文运用人类学历史性理论、情感与情动理论,探究莫高窟守窟人与探险家之间发生交易的深层原因。通过解读中国国内相关法律及国际公约,探讨文物归还的可能性。本文还将分析国人对莫高窟文物流失的反应与情感,以及中外学者的情感与情动对敦煌学发展的影响。

近些年来,敦煌彩塑、壁画研究推进的同时,学者们也开展了敦煌文化遗产数字化相关研究。但是,鲜有人类学视角的敦煌研究。许多学者表达他们对这一重大文物流失的情感本身及影响少有人研究。本文采用人类学研究方法探讨敦煌流失文化的历史性,展现20世纪初至今文物流失动态的过程,剖析个人、集体对这一事件的看法与流动的情感。其方法与论述有利于填补人类学、敦煌学两学科研究空白,把“过去”的敦煌至于当下视野之中,把现象的、动态的情感纳入考量因素之列,让“现在”在离散的、日常的、微小的跳动中寻找答案。

一、文物瓜分与归还

西方社会通常把历史看作为过去事实的呈现。但是,现在对历史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历史性(historicity)理论承认并相信过去、现在与未来是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的。我们要深入敦煌文物流失具体的语境以探究其历史性。

莫高窟所在的敦煌曾是丝绸之路沿线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中原文化、维吾尔文化、藏文化、印度文化等汇集于此。莫高窟建于公元366年,历经千余年的建造与扩大,成为大规模石窟群。随着宋代南方经济的发展与1528年嘉峪关的封锁,莫高窟也逐渐被遗忘,现有735座洞窟,其中包括4.5万平方米壁画、两千余尊彩塑以及出土于藏经洞的总计五万余件文物。

1899年,一名叫王圆箓的道士来到莫高窟,成为守窟人。1900年6月22日,当他和一位姓杨的男子清理16窟的积沙时,发现甬道北壁壁画的覆盖下有一个洞,藏经洞因此重见于世。

消息传开之后,各个国家的探险者相继到来。英国人斯坦因是第一个带走洞内大量文物的人。1907年,他用200两白银购得超过9000个书卷与500幅画作。1908年,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用500两白银购得5000余件文物。来自美国、日本与俄国的考古学家与探险家也带走部分文物。最终,三万余件文物流失于国外。

购买价格与文物价值、数量的不成比例经常会引起人们的愤怒,人们也倾向于责怪王圆箓与探险者的行为。但是,我们不仅要意识到分析双方复杂境况的必要性,也要明白:了解个体还需要跳出个体以看到其复杂的社会性。当不识字又没有佛教知识的王道士来到莫高窟谋生时,莫高窟已废弃多年。他摧毁了许多佛教塑像以打造道教塑像,把一些古代壁画刷为白色,还为了功德钱将书籍与绢画赠予当地官员。蒋孝琬利用普通民众对玄奘西天取经的了解与钦佩,协助斯坦因伪造印度身份欺骗王圆箓,以使他从藏经洞中取出文物。斯坦因的背后是已经计划好文物分配的印度殖民政府与大英博物馆。而彼时的清政府并没有文物保护的相关体系与法律。一些文物在运往京师的路途中被损毁,一些被沿途的官员占为己有。斯坦因和王圆箓的行为同时也代表了风雨飘摇的清王朝与充满野心的大英帝国,以及20世纪初的殖民时代。

这些文物离开故土后,落脚超过11个国家、40余家机构,而它们身上始终带着的是中国人的牵挂。由于中国与文物所处地的分歧与中国国内及国际相关法律与公约的限制,文物归变得非常困难。

中国与文物收藏方之间最大的分歧之一为王圆箓与探险者之间交易的合法性。王圆箓是一位贫穷、不识字的中国平民,而探险者充分了解文物的价值。因此,探险者们常常可以挑选出珍贵文物,用极低的价格买走它们。但是,收藏方坚称王圆箓自愿卖出文物,文物也是经过清政府同意才带出边境,他们之间的交易是合法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于1982年颁布实施。其中,第51条规定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不得买卖的3类文物,“除国家允许买卖的文物以外的国有文物;非国有馆藏珍贵文物;由文物行政部门指定文物收藏单位收藏的国有不可移动文物中的壁画、雕塑、建筑构件等”。第64条规定,“将国家禁止出境的珍贵文物私自出售或者送给外国人”的行为,若构成犯罪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但是,这些法规并不适用于流失的藏经洞文物,因为它们仅适用于其公布之后的案件。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70年发布的《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是目前世界上最重要的保护文化财产所有权的公约。1995年,作为对1970年公约的补充,《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公约》发布。显而易见,以上两个公约是二战后国际合作发展的产物。它们在面对殖民时期本就棘手的文物纠纷问题时,在执行操作方面具有很大限制。除此之外,公约对于“非法文化财产所有权转让”定义模糊,也没有明确规定公约是否对其签署之前的相关事件生效。这些都使追回藏经洞流失文物困难重重。

这些文物再现于世之前,它们是不同文化相互影响、吸收的结晶。国内相关法律的限制与国际公约的模糊性、难操作性使文物的身份难以界定。

现如今,这些文物可能静静地躺在博物馆里,成为游客生命旅程的一部分,也成为敦煌学知识的一部分,牵动着中国学者、民众的心,从而以不同的方式影响敦煌学的发展。

二、情感与情动

为什么情感与情动的探讨对人类学历史性研究非常重要?就历史性而言,赫希(Hirsch)和斯图尔特(Stewart)认为历史性与过去、现在与未来(past-present-future)之中的复杂的、时间性的联结与进行中的社会性生产密不可分。他们强调参与其中的不同的社会关系与从过去持续到现在与未来的动态过程。在人类学中,情感(emotion)研究根植于对文化与认知的追问,常常涉及一些被命名的情感状态,例如愤怒、悲痛、喜爱或羞耻,并认为感觉是文化政治体系的器官。当一个历史事件发生时,它通常会引起处在相似文化政治环境下的人们的相似情感。研究这些同时掺杂着个人情感与集体情感的复杂情感,有助于分析交织于事件中的文化政治关系。在情动(affect)研究中,情动被认为是一个成为(becoming)与涌现(emergence)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力量(power)展现并处于循环之中。它强调构成生活世界的成分,承认那些看不见的、私人却又强大的力量,以及它们的节奏、速度与强度。它否认不同身体之间是断裂的,无论是人类身体,还是机构身体与人口身体。通过强调“相同”与“不同”涌现的表演性时刻与生活经历正在发生的过程,情动研究触及了历史性研究的核心。

提及敦煌的文物流失,许多人的第一感受是伤心。在视频播放网站哔哩哔哩上,纪录片《敦煌》评论区中点赞量最高的评论为: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陈寅恪。这句话的流传度非常高,在文章中也经常被引用,例如:冯骥才的《为了文明的尊严——关于敦煌文物的归还》与余秋雨《文化苦旅》一书中的《莫高窟》。

流失文物的珍贵价值与巨大数量是中国人感到伤心显而易见的原因。其背后的深层原因,涉及文化政治关系,是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每天,社交媒体上、电视上、影院里,上演着、咀嚼着这难以忘怀的集体记忆。人们与这一集体记忆相关的情绪总是处在满溢的状态,随时等待被激发。当人们看到敦煌文物流失的资料时,伤心一触即发。

众多学者所阐释的“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是原作者写下这句话时所要表达的本意吗?这句名句出自陈垣1931年出版的《敦煌劫余录》中的序言。序言为陈寅恪所写:

或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其发见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秘藏于私家。兹国有之八千余轴,盖当时唾弃之剩余,精华已去,糟粕空存,则此残篇故纸,未必实有系于学术之轻重者在。今日之编斯录也,不过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是说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

很显然,陈寅恪的意思被许多人误读了。陈寅恪在序言中表达了对陈垣观点的反对,强调敦煌的伤心史是此书作者陈垣的意图,而不是陈寅恪的本意。接下来鼓励了国人利用好此书以促进敦煌学世界范围内的发展。这篇序言也得到了李济、傅斯年的认同。

藏经洞文物四处分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敦煌学的发展。早期探险家斯坦因、伯希和均在敦煌研究方面有所建树。1909年,伯希和来到北京,向学者罗振玉展示了部分藏经洞写本。罗振玉及其他学者感到愤恨与伤心。但是,学者们还是热情招待了伯希和,并请求伯希和影印一些写本给他们。伯希和被学者们的诚心所感动。

20世纪30年代,学者王重民读遍巴黎国立图书馆敦煌相关资料,并据此著书数部。在王重民的帮助下,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出版了其重要作品之一《吐蕃僧诤记》。时至今日,法国学者与中国学者之间还保持着较为友好的合作关系。中国学者展现出了“以德报怨”的态度。伯希和的情感倾向也因此建立了较为积极的情感与合作关系。中国学者与法国学者在微妙的关系中促进敦煌学发展。

但是,一些英国学者对于中国学者合作的请求表现出了冷漠的态度。1910年,张元济于伦敦拜访斯坦因,请求斯坦因影印敦煌文书中的四本,根据斯坦因的态度推测,很大可能不了了之。英方图书管理员翟林奈对其并不热情,只允许向达看了大约500个卷子。中国学者的热情与努力并未消减英国学者的冷淡与防备,双方合力发展敦煌学的力量受限,本可以开发出的敦煌学研究潜力并未得到释放。

正如前文所述,敦煌学是一门世界性的学科。当探险家们把藏经洞文物运至国外时,也种下了敦煌学国际研究与合作的种子。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学者们的不懈努力、国家政策的扶持下,我国的敦煌学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2015年,法国国家图书馆赠予敦煌研究院其馆藏数字化敦煌遗书。2016年,敦煌研究院与大英博物馆首次签订合作备忘录,在数字化研究与保护、博物馆展览等关键领域开展合作。

三、结语

一个事件的历史性通常不能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来概括,就像敦煌莫高窟文物流失不能由“守窟人的无知与探险家的贪婪”来一笔带过。交易双方的阶级、教育背景、个人欲望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国家与他们共处的殖民时代,这些复杂多样的因素共同导致珍贵敦煌文物流失海外。文物的离开出走是国人百年以来牵挂的开端。这些流失文物的身上不但附着了王圆箓与探险家之间、其自身也引发了中国民众对文物流失伤心的情感。20世纪上半叶,国外收藏方与中国学者之间围绕敦煌文物发生的情动是一个双方力量交织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敦煌学的发展也不断塑造出新的形态。

參考文献:

[1]余秋雨.文化苦旅[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2]冯骥才.为了文明的尊严——关于敦煌文物的归还[J].中国文化,2001

[3]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Hirsch,E,Stewart, C. Introduction: Ethnographies of Historicity [J]. History and Anthropology,2005

[5]荣新江.敦煌学十八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6]荣新江.中国敦煌学研究与国际视野[J].历史研究,2005

[7]荣新江.欧洲所藏西域出土文献闻见录[J].敦煌学辑刊,1986

[8]慕容小红.流散海外的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文物属于谁——作为重要文化财产的艺术品的归属与索还问题[J].城市文化,2015

[9]Lewis,E., Stewart, K. Affect and Emotion,Anthropology of [J].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s,2015

[10]哔哩哔哩.“探险者”来了.[2022年2月10日]. 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253589?from=search&seid=366661291466.

[11]陈 垣.敦煌劫余录[M].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1

[12]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3]新华网.法国国家图书馆授权中国敦煌学者无偿使用数字化法藏敦煌遗书.[2022年2月1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5-04/27/c_1115102613.htm.

[14]中新网.敦煌研究院与大英博物馆签署首份合作备忘录.[2022年2月12日]. https://www.chinanews.com.cn/cul/2017/05-15/8224578.shtml.

[15]程喜霖,赵和平,关尾史郎,李锦绣,马 德.敦煌学百年:历史、现状与发展趋势[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16]韦 陀,魏文捷.大英图书馆东方部收藏品中四件未公布过的敦煌绘画作品[J].敦煌研究,2001

[17]彭金章.敦煌石窟不空羂索觀音经变研究──敦煌密教经变研究之五[J].敦煌研究,1999

(作者单位: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