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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

2022-05-30李剑

伊犁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怀远

李剑

上了飞机,坐定,林知月从手包里掏出《瓦尔登湖》看。没看两页,困意就围拢来。她把书插进前排的座兜里,往后一仰,飞机还没上天,就睡着了。

“快点,把帽子带好。”许秋华用手扯了一把林知月的帽耳,随手又从炕上拽下林知月的围巾,把林知月包得只剩下眼睛。

门外传来表舅的声音:“姐,车套好了!”

许秋华“哎”一声,推着林知月往门外走。

表舅母在身后絮叨着跟出来:“住在这呗,姐,这么晚了,赶回去都得后半夜了,天又冷!”

许秋华忙摆手:“不住了,你还不知道你姐夫?咋也得赶回去。”

牛车在雪夜里晃晃悠悠。银色的月光晃落在雪上,晃得人起了瞌睡。

许秋华拢一拢林知月:“别睡,睡着了,容易着凉。”

说完,挥一把鞭子:“啾——啾。”

鞭子落在牛屁股上,牛一抖,緊赶几步。

林知月偎在许秋华怀里,使劲眨眨眼睛。

再一眨,牛开始在月光里奔跑。月光碎在眼睛里,雪夜晶亮一片,耳边是许秋华的惊呼声:“吁——吁——吁——”

忽地,整个月夜成了一道闪亮的光。林知月飞出去,右侧的胯骨撞在树田里裸着的石头上。

她一惊,醒过来。飞机遭遇了气流,正在颠簸。她的情绪还在梦里,惶惶然地怔着。把头转向窗外,乌色的云一朵摞着一朵,绵厚悠长,给人一种“掉进去也会被温柔地接住”的假象。飞机在攀升,倏一下,云层被撕开,太阳跳到眼前,明亮的光直逼过来。她只好把头转回去,靠在舷窗上,动也不动。

见到他,该说什么呢?她忽然坐正了身子。这个问题,她怎么会才想起来?此前,她是被胸腔里的一团火驱着。这团火在她得知李怀远的住址和电话后,开始在胸腔里燃烧。趁着火势,她编排了一个“带母亲去看病”的理由,跟学校请了假,将手头着急的工作托付给同事,便立即订了机票。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耳边只有一个声音——见到他。

见到他之后呢?

当飞机在高空行驶了上千公里后,她才终于想到这个问题。

想到了又能怎么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发出来了。余下的问题,只好交给他。林知月想到这,索性又闭了眼睛。

飞机降落,“咚”一声触地。她的心脏像是收到了讯号,开始“砰砰”跳。长呼一口气,让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不经意一些——把书收进手包,把包斜跨到肩上,接下来,慢慢起身。

她扶着椅背站起来,蹵到走道,探身去取行李。手正伸出去,背后响起声音:“我帮你。”

她接过箱子,抬头说了声“谢谢”。几乎无一例外,这种时刻,她总会受到帮助。她无奈地笑一笑,谁让她这么瞩目!那个该死的月夜。

许秋华把馍馍从锅里捡出来,放进篮子,用布子盖好,又从身上解下围裙,抖一把,挂在挂钩上,然后走到房间门口,倚着门框,对着林辉的背影说:“孩子说腿疼得厉害,要不去州上看看?”

林辉伏在一张脱了漆的木桌前,听到许秋华的话,头也没抬:“再等两天吧,这阵局里太忙了。”

“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孩子晚上疼得睡不着呢。”许秋华仍站在房间门口。她带林知月去过县里医院,医生说,得去州上医院看,可能要做手术。

“州上?”林辉下班后,听许秋华这么说,用手摸摸林知月的大腿一侧,皱着眉头,“那等两天吧,等忙完这阵,我跟局里说一声,让小李开车带我们去。”

“疼吗?”他问林知月。

林知月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从林辉蹙着的眉头里看得出他的不耐烦和厌恶。她看看许秋华,再看看林辉,刚准备开口,林辉已经从她床边站起身:“那就这样,过两天再去。”

林知月把嘴里的“有点儿”吞回去,点点头。许秋华也点点头。

可是这次,许秋华想坚持一下。她又道:“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林辉继续伏在书桌前,手里的笔在稿纸上迅速地移动。等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盖上笔帽,把笔朝桌上一推,才转过身说:“摔一下能摔出多大的事儿?我们马上马下摔了多少次,现在不也好好的!说了等忙完这阵就等着,还说什么呢!”他的语调不重,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人身上。

许秋华听了,掸掸袖子,叹口气,回身去厨房。

过两天,再过两天。林知月觉得自己的呻吟都不合时宜,咬牙,一一咽回去。许秋华问她:“腿疼吗?”

她说:“不太疼。”

说疼有什么用?还不一样得等着,等林辉空下来,想起来。这一会儿,她的呻吟,她的疼,只能让许秋华难堪、自责、垂泪。可这些,有什么用?

他们到底去了州上。医生举着片子看一看,捏捏林知月的大腿侧,问:“疼吗?”

林知月摇头。真的是不疼了。几天前就不疼了,只是走路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医生又说:“咋不早点来?早点来,或许还能治好,现在……”他顿了顿,看看林知月,眼睛里全是怜惜:“回去吧,等以后医疗技术更先进了,看看有没有啥办法。”

三个人沉默地坐进车子。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像是谁说话,谁就破坏了某种约定。

很多年之后,林知月都记得那一天车窗外的风景。一块块麦田绿至远处的雪山脚下。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着,在等待锄头、铁锨、种子。已经是春天了么?她从没出过那座县城。她不知道,那座县城之外的春天原来从3月就开始了。如果那个月夜,没有雪,没有晃在雪上的月光,那她……会撞上那块石头吗?那她,会成为一个瘸子吗?

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掉,一串串从脸上滚落下来。

她听到背后许秋华擤鼻涕的声音和哑在嗓子里的呜咽。她没有转过头去。这种时候,她不敢转过头去。若是眼泪和眼泪撞到一起,该说些什么?

因此,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甚至不擦眼泪。连擦眼泪的动作都显得唐突,像是在乞求关注、同情。她不需要这些。

可是自此,那些或爱或怜的关注的、同情的目光,却像黏在衣服上的泡泡糖,凭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林知月在李怀远家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放好行李,洗脸,化妆。一笔一笔精心地描画眉毛、眼线,再涂口红。玫色的好一些?不显得刻意,也不招惹眼目。抿抿嘴唇,好了,就这样。

林知月看看镜子里的这张脸,眉黛唇红,明眸皓齿。它得到过多少赞美!她自己看着,也要忍不住赞叹:老天真是厚待这张脸。

可惜了,是个瘸子!她笑。这句话不知道被多少人在心里咀嚼过,那些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些个落在身上躲闪而好奇的目光。真是难为他们。

打开窗户,窗外的喧嚣浪一样一波波涌进来。林知月俯身看窗下的街市。理发店门外的霓虹灯一圈圈旋转着。小食店临街而设,几口大锅蒸腾着热气。有人在吃面,有人在匆忙地走。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披着一身南方的绿,湿漉漉地立在街边。

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如果以后让她也生活在这里呢?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南方北方,異乡还是故乡。

她拿起手机,翻出李怀远的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

“喂,你好,哪位?”

在“嘟嘟”声响到第四声的时候,林知月从听筒里听到了李怀远的声音。

“怀远,我是林知月。”

“哦——哦,知月……你好,知月。”

听筒里一片宁寂。

林知月一笑:“你今天下班有空吗?我正好到这里来出差,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坐坐?”

“这……知月……好呢好呢,等下班我请你吃饭。你住在哪?订好了地方我给你发信息。”

“咱们就在朗月咖啡吧,你我都方便。”林知月探头看看,“朗月咖啡”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竖在街角,贴地的窗玻璃上反射着橘色的日光。

“好。”

好。林知月掂量着落在听筒里的余音。前端先有一声喘息,“好”突然冲将出来,像一匹受惊的马,长嘶一声,又忽然收腿立住。荡起的烟尘一点点在身边慢慢飘散。

他不想见到她。或者,又很想见到她。

林知月再从镜子里看一眼自己,确认妆容完好,衣着搭配妥当,拿起包走出门。

刚一走近“朗月咖啡”,就看见李怀远隔着窗玻璃向她招手。她也招招手,走进去。李怀远立即起身迎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包,帮她放在座位上。

林知月坐下,笑:“你还是李怀远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

李怀远搓搓手,也笑:“那时候不是不懂事吗?你腿不方便,也从来不知道照顾一下你。”

林知月的笑容凝在脸上。她看向李怀远,三年时间,他的头发比从前长了一些,两颊比从前胖了一些,眼睛里的混不吝比从前少了一些。是这些,让他懂事了吗?让他能看到她的那条跛腿了?

林知月隔着纱裙轻轻摩挲着大腿一侧:“是,你过去从来没有照顾过这条腿。”

所有人都在照顾她。从她一高一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开始,她的人生忽然就多了这样一项福利。

“哎呀,知月的腿又不方便,你就让她上学的时候在家等着,等强子来叫她,骑车带她一起去。”

从那天起,林知月每天都会早早起床。有时洗漱好,许秋华的早饭还没端上桌,她便自己兑好奶茶,吃点馕,背上书包就走。

许秋华在背后喊她:“干嘛走那么早,菜马上就好了!”她也不应,不回头,只在心里说:谁稀罕强子来接,我又不是没长腿!

学校体育课,老师组织大家跑步。所有人排好队,站在操场上。老师很体贴地冲林知月招手:“林知月,你出来吧,你腿不方便,不用跑了。”

林知月从队伍里走出来,一高一低,一高一低。追在背上的目光,也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她默默地走回教室。她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地走回教室。

后来她上中专,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史铁生的书。书的内页里有史铁生坐在轮椅上的照片。他也是一个残缺的人。于是,她从书架上取下书,带到座位上去读。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自她被宣告成为一个瘸子以来,除了那次在车上背对着许秋华的哭泣,她再没哭过。她不让自己流眼泪。瘸子,已是不幸。一个美丽的瘸子,就是一场悲剧。而一个美丽的终日哭泣的瘸子呢?则是一出廉价的苦情剧。她才不要当这种剧集里的主角。她甚至一看到电视里哭哭啼啼的场面,看到许秋华跟着电视里的人一起抹眼泪,就立即转身离开。有什么好哭的!

可这次,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几乎要悲恸出声。她伏在桌子上,想把哭泣吞回去,可是越压抑,胸腔里汩动的情绪越汹涌。

是的,无言是对的。造物主多么残酷!天才和疯子。漂亮和弱智。林知月和瘸子。这是造物主的游戏,是她的命运。她唯一能够与造物主对抗的,是漠视这条腿。漠视它。

有人在林知月身边坐下,轻轻地拉出椅子,轻轻地放下书包,轻轻地落座。一整套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她真是厌恶透了这种小心翼翼!

许秋华小心翼翼地从不在她面前提任何有关腿脚不好的字眼。她们一起走在街上,看到对面有人拄着拐杖走过来,许秋华都会故意扭转身,眼睛扫着街边的小店,说:“走,我们去商店里看看,家里没盐了。”

那些个女孩子围拢在一起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走过去,笑着问:“聊什么呢,你们?”

其中一个招呼她:“林知月,周末我们准备去爬山,你……”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一扯她袖子:“哎……”

她一吸气,小心翼翼地看看林知月:“我,我一下子忘了……不好意思。”

林知月真他妈的不知道她不好意思什么?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去爬山!

可是,她还得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感激她们的体贴,感激她们为她着想。她说:“没事儿,你们玩得开心点。”

……

深呼一口气,抬起头,用双手抹一把眼睛。不要再哭了。

“给你。”一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从桌子一侧推向她。她接过纸巾,转脸去看。果然是卢琛。

她问:“你怎么没去爬山?”

卢琛仍看着面前的书:“你不是也没去。”

林知月站起身:“我先回宿舍了,还得回去赶作业。”

说完,她把书放回书架,也再不跟卢琛招呼,径自走了。

她不要跟卢琛坐在一起。倘若她跟他并肩走在街上,能平分她一半目光的,只有卢琛。只是,追向他的目光中没有遗憾。他那么高大,那么帅气,那么健朗!他在篮球场上打球,一举手,一跃身,不管投没投进,总会引来一片女孩子的欢呼。他甚至还写得一手好字。站在学校主路旁的那块黑板前办板报,身边也总是围着一圈女孩子,帮忙拿粉笔,帮忙递水,帮忙举尺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对她好?

她处处躲着他。他站在人群中间,她必站在最角落。她和他迎面碰上,远远冲她笑,似乎还要跑过来跟她说话。她便立即点点头,转身拐到旁边的小道上。

那次班里组织集体到伊犁河出游,大家一起分坐公交车前往。他紧紧跟着她,要帮她背书包。她拽着书包袋子:“不用。”他看她一眼,不由分说把她的书包抢过去,挎在肩上。

上了公交车,车摇摇晃晃,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臂,护着她。她想甩,甩不开。

一个中年阿姨看到她,站起身,说:“来,这个姑娘,你坐这。”

卢琛笑着说“谢谢”,拉着她就往座位上走。

她的脸瞬时燥热难堪。她坐到座位上,把头扭向窗外。那些个目光,那些个遗憾的、怜惜的、同情的目光。那些个咕哝在心里的念头,“这小伙子,这姑娘,看上去多好,可惜了”等诸如此类的念头,她要把它们,通通甩在身后。

下了公交车,她从卢琛肩上抢过包:“我自己背。”说完就走。走得快,更显得跛。那就跛吧。跛吧。跛给他看。

卢琛追上来:“包这么重,我来吧。”

她停下,仰起脸,眼睛里几乎要涌出眼泪:“我自己能背。”

这天,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得都很开心。林知月自己一个人沿着河边走。河边的芦苇丛里偶尔“扑棱棱”飞出一只野鸭子。她便追着野鸭子的身影看,直到野鸭子飞出去很远,变成天空中的一个黑点。有牧人骑在马背上,赶着马群在河边喝水。看到林知月,他一甩鞭子,马群一阵骚动。他苍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然后赶着喝饱了水的马,悠悠地离开。

落在河面上的粼粼的日光,渐渐从银白色变成橘色,再从橘色变成红色。

林知月这才意识到,天要晚了。她急忙往回走。走到先前同學们集合的地点,哪里还有人?她即往公交站台赶。

身后有人叫她:“林知月,你怎么也才走?”

她转过身,是李怀远。她等他赶上:“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我在那边草窝子里钓鱼呢,都不知道大家已经走了。”李怀远一笑。

“鱼呢?”林知月问。

“放回去了。”

“那你干嘛钓它?”

“玩呗。”李怀远说完,一瞥眼,看到公交车驶过来。他撒开腿就跑:“快,公交车来了!”

林知月不跑,她只是微微加快了步伐。李怀远跑两步,转过头看林知月,皱着眉头喊:“你快点呀,这里至少半个小时才一辆公交车呢,快点!”说完,再不等林知月,朝前跑去。

等李怀远赶到公交站台,公交车刚要启动。他一步跨到公交车的前门里,跟司机师傅说:“师傅,师傅,等等,再等一会儿!”师傅踩下刹车。李怀远转过身,对着远处的林知月大声喊:“快点,快跑,师傅等着呢!”

林知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公交车,看着李怀远挥动的手,一咬牙,跑起来。

她低着头,只管跑,跑得气喘吁吁,满脸火烧火燎。

等她在公交车上站稳,李怀远已经找了个座位坐下。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

李怀远看一眼她:“还不跑呢,要是这趟车走了,你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坐上下一辆。”

林知月“嗯”一声。她看向窗外,想象自己刚刚追赶公交车的样子,不由笑起来。

“吃点什么?”李怀远把菜单推到林知月面前。

林知月拿起来,扫一眼:“我就来份黑椒牛柳意面吧。”

“不喝点啥?”李怀远问。

林知月一笑:“要喝,就喝点酒。”

李怀远把菜单拿过去,眼睛埋在菜单上:“酒就算了,你一个人在外出差,喝醉了不方便。”

不方便什么?林知月很想问一问。三年前,他跟她说:“知月,我爸妈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成都。等安顿好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过去。”那晚,他们从他家楼下的餐厅买了一只椒麻鸡、一份酱牛肉、一打啤酒。她拎着菜,他提着啤酒,他们一起上楼。他带她来过一次他家。那时,他爸妈还没去成都。她进门,叫:“叔叔,阿姨!”

他妈迎上来:“这就是知月呀,长得真漂亮。”她看见,他爸妈的眼睛里全是满足。

可是,这份满足在她从门口走向客厅后,就变成了疑惑和惊讶。

他没有告诉他们。

她后来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叔叔阿姨我的腿的事儿?”他一脸无所谓:“有什么好说的。”

她把这看作是她对他的残缺的不在意,他对她完全的接受。看作是,他对她的爱。

所以那晚,在他俩喝完两瓶啤酒后,当他说“要不,今晚别回去了”时,她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好!”

他们一连厮守数日,直到他拉着行李箱,坐上去往乌鲁木齐的大客车。

他拉开车窗,对她说:“等我安顿好了,给你电话!”

她站在车下,使劲儿点头。她甚至从那时候就开始憧憬远方的生活。

只是,她一直没有等来这个电话。

她想问他:“有什么不方便呢?”

她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呢?”

她想问他:“这三年,你从来没有想过给我一个说法吗?”

这些问题纷纷扰扰地涌上来,她还没问出口,心里就如北风过境,落满了雪花。此前驱使她一路奔赴过来的烈火,全掩在了雪下。她还需要问么?她的心里没有答案么?有的。有的。只是不甘。只是,想把刀再次交到他手上,亲眼看看他如何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她再不心存一丝妄想。

林知月不问了。她笑着说:“也是,喝醉了谁扶我回去?”

服務生过来,躬身把意面放在林知月面前。林知月开始埋头吃面。他俩之间只剩下林知月的叉子碰撞在白瓷盘上的声音。

开始话题的球滚到了李怀远的手上。他只得接住。他在座位上动了动,端起水杯,喝口水,问:“咱们同学,都还好吧?”

林知月用纸巾揩揩嘴角:“你说的哪个同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跟几个同学有联系。”

“卢琛呢?还在那个小学当老师?”李怀远一边从服务员的手里接过牛排,一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问。

林知月突然想笑。他问她卢琛。他把她这三年的等待看作什么?他真是会宽宥自己。

她放下叉子,盯住李怀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李怀远躲过林知月的目光,专注地切肉、吃肉、品肉。“这家肉烤得还不错,你要不要点一份尝尝?”

那些雪开始融化,冰凉的水灌注全身。林知月感到悲哀。她或许连一个手起刀落的结果都得不到。他顾左右而言他。他试图埋葬她的等待、他的承诺,埋葬他们之间过去的那些日子。埋好了,还在上面种上草、种上花。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

她说:“你还记得你走的那天……”

李怀远突然朝窗外招手。林知月转过头去。一个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她满脸笑盈盈,车内的幼儿看到李怀远,伸出双手,“呜呜哇哇”地舞。

李怀远冲林知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爱人和孩子。知道你来了,我爱人说顺道来打个招呼。”

话刚说完,李怀远的爱人就推着孩子走了进来。林知月站起身。李怀远手伸向林知月,冲爱人说:“这就是我……”

林知月抢过话:“之前的女朋友。”

李怀远和他的爱人都愣了一愣。但她爱人很快露出笑容:“哦,我知道的,我听怀远说过这事儿。想着你大老远来,咱们也难得见上一面,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没事儿,那你们聊。你腿脚不方便,吃完饭,让怀远开车送你回去。”

她再不等林知月说什么,推着孩子,回身跟林知月挥挥手,走出餐厅。

林知月忽然觉得兴味全无。他用一个爱人、一个孩子,告诉了她他的三年、他的现在。他是怎么跟他的爱人说到她的?一个瘸子?呵,她连醋都懒得吃。

一种羞耻感从林知月的心底浮上来。她为那三年的等待感到羞耻。那么,还说什么呢?

她用纸巾擦了嘴,站起身,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诶……”李怀远也站起身,“这么快!再坐一会儿吧。”

“不值得坐了。”

她拿起包,转身要走。李怀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他。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干嘛不把这出埋葬的大戏演到最后?那样,她就为他拍掌叫好。现在说句“对不起”,是要为自己再加一出深情的戏码?

她把他的手推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

打好牛奶,去菜店里买菜。从小店的这头走到那头,眼睛一一扫过码在货架上的辣椒、茄子、油麦菜、茼蒿、藕、豆腐、圆菇……踌躇半天,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菜店的小伙子看看她,说:“就是的,我每天最头大的,也是不知道吃啥。”

林知月一笑,捻起一个袋子,选两个土豆进去,再放节藕。紫甘蓝、胡萝卜、黄瓜,天热,可以做个炸酱面。刚刚不知道选啥,这一买又是一大袋。对了,再买一个哈密瓜。这个季节的哈密瓜,已经够香够甜。

一大兜放在小伙子面前的桌子上。小伙子一一过称,然后反身从货架上又取下一个袋子:“我把这些给你分两袋装,不然,一袋提起来太沉。”小伙子说完,憨厚地一笑。

林知月也笑:“谢谢。”

小伙子的体贴让林知月想到卢琛。很多时刻,她都会想到卢琛。不过,也就是想想。日子终究是朝前过的,回不去。

走到楼下,抬头看自家窗户。灯亮着。许秋华来了。这个老太太,要来,从来也不提前打招呼。

林知月走进房间,把菜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然后手扶在门框上,大口喘气。

许秋华赶忙迎过来,把菜拎进厨房,一边走,一边举起袋子看:“哎哟,一个人,买这么多干什么?提着又重!”

林知月瞟一眼许秋华矮小、颤巍的背影,没有接腔。等呼吸平缓下来,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换过鞋,走到厨房,把菜挨个放进冰箱。

许秋华站在她背后:“要不,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你爸当年就说在市里买房子,一定要买个一楼,就着你方便。”

林知月摇摇头:“不去。”

许秋华“哎”一声,不再说话。她揭开锅盖,把热在锅里的菜端到餐厅:“冰箱里也没啥菜了,我就炒了个西红柿炒蛋,炒了个土豆丝。”

说完,又去电饭煲里给林知月盛饭。

林知月洗了手,坐在餐桌上吃。许秋华在她对面坐下来。

林知月问:“你又吃过了?”

“嗯,跟你爸一起吃的汤饭。”

“以后别没事过来给我做饭了,我自己又不是不会做。”林知月夹一箸土豆丝,皱着眉头,瞪着许秋华说。

许秋华淡着脸,回她:“不就想过来看看你?”说完,嗓子一哽,别过头去:“你一个人,这么多年……”

林知月埋头朝嘴里扒饭。她装作没听见许秋华的哽咽:“那边做完,这边做,多大年纪了?你累不累?”

许秋华用手抹一把眼睛,等嗓子里的呜咽退下去,才说:“累什么累,一天又不干啥。”

林知月听了,再不说什么。说再多,许秋华还是要隔三差五过来给她做顿饭。她这三十年,一直活在那个满天满地落满了月光的夜里。只要林知月还是一个人,她就不会走出来。

林知月站起身,捡碗去洗。许秋华也站起来:“我洗吧。”

林知月径自走到洗碗池:“你坐那吧,就几个碗。”

许秋华并不坐着。她又走到林知月身后,喃喃地说:“你没事也回去看看。你爸很久没看到你了。”

林知月笑:“他想看我,可以跟你一起來。”

许秋华叹口气:“你们父女俩,到底是为了啥?”

为了什么?林知月看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冲在碗上。透亮的水划过碗沿,使白瓷色的碗更显得洁净、温润。她拿抹布把碗上的水渍小心地擦拭干净,拉开橱柜,把碗放进去。这一只只白瓷碗!那些睡不着的夜里,她浏览一个又一个网页,从打着五星好评的店家细细地挑选。收到货,又一个个仔细地洗好、擦好、放好。

她爱护它们。这些淬过火的、通体细腻光洁的瓷碗,她知道它们的美和脆弱。

可是,林辉知道吗?天晓得。他连他女儿的美和脆弱都从没正视过。

林知月用抹布擦了手,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许秋华跟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看电视吗?”林知月拿出遥控器。

许秋华摆摆手:“不看了,陪你说会儿话我就回去。”

林知月把电视打开,眼睛盯着屏幕:“要不,别回去了。”

“不行,得回去。你又不是……”

“别回去了。”林知月拦住许秋华的话,转过脸来,看着她。

许秋华一愣。她的苍老的眼眶里忽然涌满了眼泪。眼泪在她沟壑纵布的脸上不断改变着流向,有的流进她的碎花衣襟里,有的掉在腿上,在粗布裤子上洇出一团团湿印。

她别过脸去,不看林知月:“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怪我和你爸。怪就怪吧,谁让我们当时没及时给你看腿。哎,当时要是早点来州上……哎……”她用双手捂着脸,无力地摇头。

林知月起身拿来纸巾,抽几张,塞到许秋华手里:“我没有怪你。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她转眼看窗外。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和许秋华的侧影。这张脸,已经不复当年那样漂亮。走在街上,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身体有残缺的中年女人。人们不再遗憾,不再唏嘘。她青春时候蓬勃的愤怒也随同人们目光地离去而逐渐稀落。她学会了原谅。原谅很多人,比如,那个叫自己儿子骑车带她去上学的邻居阿姨,那个叫她去爬山而又忽然掩嘴表达歉意的女同学。可是,她不能原谅林辉。或者,也说不上原不原谅,她只是无法忍受林辉在她的腿面前所表现出的一种迁就和怜悯。对,只有迁就和怜悯,从无歉意。似乎,他与这种局面的形成没有丝毫干系。他凭什么能这么坦然?他从来都这么坦然,坦然地颐指气使,坦然地享受许秋华的一日三餐,坦然地成为家中的太阳,所有人都应该绕着他转。

她看过许秋华的画。踢踏起一片飞雪的马、追逐的马、草原上的马、荒野中的马。那些马,不羁,奔放,与粗犷阔大的高原融为一体。可是,它们被卷起来,放在一只陈旧的雕花木箱里,经年累月。

她也见到过许秋华画画的背影。瘦小的身体伏在厨房参差不平的餐桌上。冬天的夜被雪光照亮。她久久地望着窗外雪原上的那群马,一动不动,忽然低下头,急速地在画纸上泼墨、挥笔,瘦瘦的肩头微微抖动。

那时候的许秋华,与白日里的许秋华不同。那真是让林知月看不够的背影!

可是,茶烧干了。牛奶也噗出锅。许秋华惊慌地把笔一扔,赶去收拾灶台。溅起的墨斑斑点点地落在纸上。

林辉听到声响,走进厨房。他看看厨房里的满目狼藉,皱起眉头:“画什么画,是墨不贵?还是纸不贵?”说完,转身走出厨房。

许秋华再没画过。那张溅满了墨点的月光下的马,被林知月收起来。看到它,她就能想起许秋华是许秋华的时候。

许秋华用纸巾擦了眼泪,站起身:“那你看电视吧,我回去了。”

林知月问:“还是要回去?”

许秋华点点头:“回去吧,都回了一辈子了。”

林知月起身送她:“你什么时候再画画?”

许秋华愣住。画画?她画过画吗?多么像一个遗失在岁月里的梦,若没人提起,谁还会想到它?

她苦笑一声:“画什么画,这双手哪还能抓得住笔?”

林知月从没想到,她还会再见到李怀远。

学校这些年在林荫道两边都种上了白蜡树。白蜡树最好看的季节,就是秋季。它们好像会感知人的意图,树干全朝着路的方向。枝叶相接,怀抱着树底下的人。秋风一吹,树叶就黄了。是橘色的明亮的黄,跟着风落到地上,让人踩着一地秋走出校园。

林知月紧了紧衣服。虽然不过九月中旬,风吹在身上,还是能感受到些许的凉意。

她朝公交站台走。转头看看路口,12路车歪歪扭扭拐过来。她赶紧加快了步伐,进而小跑起来。

“知月。”

林知月回了回头,以为听岔了,继续朝前跑。

“知月。”这次,那个熟悉的声音清晰无误地钻进耳朵。她站住,回转身。校园门口那棵粗壮的悬铃木下,站着李怀远。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好站在那里,等着。

李怀远走过来:“知月。”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但那个电话号码已经停机了。我也不知道该问谁,猜你可能还在之前的学校工作,就到这里来等。果然等上了。”李怀远的笑容里有得意。

林知月笑一笑:“我还能去哪。”

“你现在……方便吗?”

林知月头一点:“方便。”

“那,那我们一起吃个饭?还去咱们之前最爱去的那家川菜馆,怎么样?我专门去看了,居然还开着呢。”李怀远说起这些的时候,像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一个没有兑现的诺言,从来没有一次尴尬的见面。好像这十余年时间,不过是命运陡然宕开的一笔。恍过神来,又天衣无缝地与十余年前某个牵手散步的日子相接在一起。不过,林知月竟然也对这些无所谓了。她笑:“好呀。”

川菜馆里人声鼎沸。这该是这座城市里最火爆的一家川菜馆。做飞饼的师傅在餐厅进口处的橱窗后面,炫耀般地把面饼扯得像丝带一样,反手一甩,从头顶一圈圈飞过。

林知月一直不明白,一家川菜馆为什么主打的是印度飞饼?也不知道是不是正是这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结合,令它在隔壁门头一再更迭的情况下,居然长兴不衰,还开出分店。

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怀远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看也不看,直接对服务员说:“一份水煮肉片,一份口水鸡,再来个石锅千叶豆腐,大碗花菜,两碗米饭。够吗,知月?”他转过脸来,看向林知月。

林知月点头:“吃不完了。”

“那就这些。”他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服务员转身要走,他又笑:“对了,再加份飞饼,来两瓶啤酒。”

等服务员走远,他双手交叉,抵在桌子上,问:“能喝点吧,知月?”

林知月看他。假如这个人在街上与她交错而过,她能认出他来吗?时间一秒不差地全钻进了他的身体。他的眼泡鼓起来,双颊鼓起来,下颌鼓起来,连交叉在桌上的十根手指,都一一鼓了起来。

她从他的眼睛里、皮肤里、发丝里,判断着他这十余年的生活。常常熬夜,眼睛像蛇的信子一样舔舐过很多个深夜的灯光。喝了很多酒。酒味从毛孔里一丝丝渗出来。不爱洗头发。即便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即便专程来找她,也没有洗头发。

她說:“我不喝酒,很多年没喝过了。”

“喝点吧。”李怀远劝,“这么久没见,咱们一边喝一边聊。”

“没事,不喝也能聊。”林知月说。

李怀远缓缓地点点头,随后,拿起水杯一笑:“那我自己喝。”

当他一仰脖子一气灌下一杯啤酒后,咂咂嘴:“知月,我离婚了。”

林知月瞪大眼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爸妈让我去成都,去了,他们就安排我相亲。他们说,你好手好脚的,干嘛……”他抬头看一眼林知月,用一只手托住下巴,一声叹息从掩在嘴边的指缝里透出来:“哎,不说了,知月,我对不起你。”

林知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笑:“你爸妈是对的,没什么好对不起。”

李怀远听了,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去:“知月,我这次回来,就不准备走了。”

“孩子呢?”

“判给他妈了。”

林知月不说话。她说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往外倒。先说什么,后说什么,都在他的肚子里排队。她要做的,无非是等。

“知月,我还有没有机会?”他在又喝下一杯啤酒后,用红透了的眼睛看住她。

林知月问:“你现在住哪?”

“我订了家酒店,把行李都搁那了。”

林知月把杯子里的茶水倒进垃圾桶,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一口气喝下去:“那你明天,搬去我那吧。”

林知月给许秋华发微信:妈,你以后到家里来,先说一声,李怀远在这。

许秋华电话打过来:“咋回事,知月?他咋在这?”

林知月转头看看厨房里忙碌的李怀远,走进隔壁卧室,把门关上:“他离婚了。”

“离婚了?哦……”许秋华顿了顿,“这挺好。”

林知月“噗嗤”一声笑:“好什么呀!”

电话里传来许秋华羞涩的声音:“哎呀,不是,我就是说……”

林知月知道,这会儿许秋华一定掩了嘴,但仍掩不住笑,待把那些笑吞回去,才说:“好好,我知道了,我最近不去你那了。”

挂了电话,林知月仍旧站在卧室的窗前。夜很黑了。对楼那些透出灯光的窗户,使黑色的夜变得璀璨而温柔。斜对着的那户人家,灯光“啪”一下亮起,一个小女孩率先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客厅。接着,她的爸爸,她的妈妈,一一出现。他们脱鞋,换鞋。小女孩滚到沙发上,举起遥控器。她的妈妈立即走过去,一把夺过遥控器扔向沙发,接着又把小女孩从沙发上拉起来,推走。小女孩扭啊扭,扭成一团糖。

林知月忍不住笑。她要有自己的家了。现在还来得及,她也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她转过身,笑吟吟走回客厅。

李怀远已经洗好了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偎在他怀里。

“这肉可真厚。”她笑着捏一把李怀远的肚子。

李怀远也笑:“这里装的可都是对你的好。”

从没有过这样的踏实和满足。林知月甚至觉得惶恐,害怕这只是个梦,总有梦醒的时候!

秋意越来越浓地覆盖这座城市。白蜡树裸出枝干。最迟感知秋意的夏橡,叶子也已经黄透。秋风一阵一阵吹,万千叶子便从树上飘落下来。成群成群的乌鸦掠过城市上空,偶尔“嘎——嘎”叫几声,无比嘹唳。

林知月抬头看,有时会看到落单的乌鸦独自在天空中飞,嘴里还叼着核桃之类的坚果。

秋已经很深了。林知月觉得她的梦也该醒了。

李怀远每天都会给她做好一日三餐。他有一手好厨艺,炒出的菜色,鲜亮诱人。她在餐桌上问他:“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李怀远鼓着腮帮子问:“啥打算?”

林知月深吸一口气:“你找工作了吗?”

李怀远摇摇头:“没,这小地方,没啥合适的工作。走着看吧。”

林知月点点头。走着看?她放下筷子,盯着李怀远。李怀远伸出的筷子也停在半空:“怎么了?”

“李怀远,我们结婚吧。”

李怀远收回手,避开林知月的眼睛:“结婚……知月,我觉得咱们不必要那么看重那张纸。咱们这样,不也挺好?”

也挺好。她在心里说,不工作,不谈未来,要吃有得吃,要住有得住,且可以随时抽身,随时离开。也挺好。

她冷笑一声:“我想要孩子。”

李怀远低下头,沉思半晌,抬头道:“知月,我有孩子了,我不想再要了。”

“我想要。”

李怀远皱起眉头:“你说你……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不就自己过着?你也没说要孩子呀。你看你……”他用眼睛瞟一眼林知月的腿,继续道,“还想怎么样?”

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进林知月的心里。那些往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猎猎作响。

林知月头一低,开始吃饭。醋溜葫芦的味道真不错,简单,清爽。辣子鸡也很好,香辣适中,肉炖得软烂适度,有嚼劲,也不费牙齿。

她搛起一块鸡肉,拿在手里啃。又看一眼李怀远,笑:“这辣子鸡炒得比餐厅里还好吃。”

第二天,李怀远出门买菜。林知月跟学校请了假,呆在家里。

她拉出李怀远的行李箱,从衣柜里把李怀远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叠好,放进箱子。那些脏的没来得及洗的,她也叠好,找一个袋子,把它们装进去,搁在行李箱里。

每个房间都转一遍,眼睛搜寻着各个角落。窗台上还有一盒烟,收了,放进行李箱的隔层。对了,还有剃须刀、牙杯、毛巾,全收进袋子,塞进行李箱。

还有。还有一条他送给她的丝巾,也放进去。

拉好箱子,放在门口。林知月喘口气,坐在沙发上等。

门上响起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林知月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门。

门“吱扭”一声打开。李怀远提着一兜菜进来:“诶,你怎么还在家?”

林知月一笑,从他手里接过菜,放在鞋柜上,又把一旁的行李箱推出來:“给你。”

李怀远站在门口,一脸惊愕:“你这是干什么?”

林知月说:“你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要是你回去,看到有什么不对,你跟我说,我再找找看。”

李怀远站着不动:“知月,你之前飞那么远去找我。现在,我在这里了,不走了……”

林知月说:“回头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你那道辣子鸡,味道真好。”

李怀远接过箱子:“林知月,你想清楚,今天我走出这道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知月笑:“走好。”

说完,她把李怀远推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房间忽然显得阔大。林知月对着空旷的房间喊:“林知月!”没有回音。声音独自溜出去,留林知月自己守着房间。

电话突然响起来,林知月吓了一跳。她弯身从沙发上拿起手机,是许秋华。

“喂,妈。”

电话里的声音一顿:“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

“你哭了?”

林知月用手一摸脸,果然有眼泪。她一笑:“没事儿。对了,跟你说一声,我让李怀远走了。”

“走了?为啥?你们俩不是挺好的?”

林知月深呼一口气,不说话。

电话里一时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许秋华说:“没事儿,一个人也挺好,自在。下午,我过来给你做饭。”

林知月“嗯”一声,赶忙挂了电话。她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她用手擦一把,又擦一把。

林知月觉得命运最近酷爱跟她开玩笑。她在青春岁月里遗落的两个男人,居然在这个秋天相继走进她的生活。

下班路上,偶然碰到中专时的同学。一个妇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又返回来:“林知月!”

她一愣,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眼前看到的这张脸。

“哦,你是……”林知月尽可能将余音拖得更长一点。只是,这没能给她争取到机会。她对这张脸毫无记忆。

妇人推她一把,大笑:“我是赵瑜啊,咱们不是中师范的同学嘛。”

林知月忽然想起来。

“周末我们准备去爬山,你……”一个同学说。

“哎……”旁边一个一扯她袖子。

赵瑜。就是那个一扯别人袖子的赵瑜。这十多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一头焦黄的头发茅草般团在头顶。皮肤粗黑。大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争先恐后跳出来,散作花状。围鲜艳的丝巾。着鲜艳的衣服。一看便知道,她在与时间的抗衡中完全败下阵来,却又不甘心,只好用这些浓艳证明自己的活力。殊不知,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份献给青春的祭礼。

林知月不好意思,嗫嚅道:“我现在记忆力太差了……”

赵瑜不等她说完:“哎呀,没事,那个,咱们加个微信。正好呢,我们几个前几天还说,咱们留在市里的,该找个机会聚一聚。到时候,我跟你说,你也来啊。”

不等林知月回话,她就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来,我扫你。”

加好微信,她把手机放回包,拍拍林知月的手臂:“那我走了,我这还有点事,回头聚的时候聊。”说完,一笑,眼角又开出花来。

正欲走,她又回转身:“你咋还是那么漂亮!路上慢着点儿啊。”她的眼睛扫过林知月的腿,挥挥手,快步走了。

林知月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笔直,坦荡。丝巾和衣角都在风里翻飞。她丝毫不介意林知月忘记她。她丝毫不介意她过早地衰老这么突兀地袒露在林知月面前。林知月尽可得到原谅。她的腿,是她的豁免牌。所有失意、难堪、不幸,在她的腿面前,都得以从容自处。

那就去。尽管她从前从不参加这类聚会。但这次,她决定去。更何况,留在市里的,也包括卢琛。他去吗?

聚会的地点是一家庭院餐厅。临出门,林知月站在穿衣镜前又看了看。嘴唇掉了色。她从包里摸出口红,对着镜子仔细地重新涂抹了一遍。是朱红色。抿一抿,色泽均匀地铺展开,娇艳的嘴唇瞬时像刚喷过水的红玫瑰。林知月笑,她这也是在用浓艳对抗时间吗?

餐厅里播放着王菲的《流年》。林知月踏着歌声一步一步走进包厢。刚一进去,赵瑜就迎上来,挽着她,转头对着大伙说:“我说吧,林知月会来。你们看,这不来了。”

她鼓噪的声音撞在包厢的四壁上,“嗡嗡”响。

大家都应和:“多少年没见了。就属林知月难请。”

林知月不好意思地一笑:“哪有。”她用目光一一跟在座的人打过招呼。眼睛落到卢琛身上时,卢琛向她点点头。她在心里说:时间真是不放过任何人!

中年人的宣泄比青春期的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们更为放肆。从前的拘着、压着、收着、敛着,在这一会儿全都被释放出来。开了一瓶又一瓶的酒。说话的调门越来越高。绕着圈的找人碰酒。忽然就有人勾着手、搂着背,互诉起年少时的那份爱而不得。

林知月也不知道自己喝下多少酒。可是无论喝多少,无论和谁喝,她的耳朵都指向卢琛。她不放过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她细细地咀嚼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爱人离世了?她心里“轰隆”一声。他那么好,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他的爱人离世了?这命运的无常和残酷,该找谁说理!

卢琛起身,拿起手包,跟人说:“各位,我先告辞。你们慢慢喝,好好聊。”

说完,看看她,走出包厢。

她立即抓起包,披上外套,往外冲。赵瑜在身后喊她:“林知月,你干嘛去?”

她头也不回:“我走了。”

她追上卢琛。卢琛转过头:“你也要回去了?”

她说:“我们……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卢琛略一迟疑,点点头:“好。”

茶室里造着一方小景。清澈的水流从青色的石壁上“哗哗”往下淌。水池里游着几尾鱼。池外,高高立着一丛常绿植物。另一侧的香案上放着一盆小松、一炉香。

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簪子的服务员不慌不忙地为他们布好茶,说一声“慢用,有事按铃”,一躬身,退出去。

茶室里瞬时安静下来。这让林知月感到无措,像是忽然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感到无措。心脏“嗵嗵”跳。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更重要的是那条腿。她从他的眼睛里,处处看得到它。那么美,却是个跛腿!当他冲她笑的时候,递给她纸巾的时候,护着她帮她拿包的时候,她只为他感到深深的遗憾。她甚至怀疑,他对她的所有好,不过是由同情和怜悯驱使。而她一度,多么讨厌这些词汇!

林知月端起茶盏,轻轻抿一口。她真想和卢琛聊一聊那些青春的挣扎,聊一聊她对他的爱和厌恶,聊一聊她的残缺。

可话到嘴边,她又混同茶水一起吞下去。

卢琛看看她,端起茶壶,把她的茶杯添满。随后,也给自己续上:“工作还好吗?”

林知月点点头:“平常不忙,同事也不错,大概会在那个学校干到退休。”

“你呢?”

“我……”卢琛低头一笑,“我从学校辞职了,自己开了个小公司。”

话题自此开始延展。他们聊了很多。从各自的工作聊到最近看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聊到相交的几个好友,甚至聊到许秋华的画。独独没有聊到过去,聊到她和他。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压在窗边上。林知月转脸看窗外:“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她该开口的。这个话题,只能由她开启。

她始终记得那个傍晚。记得当时他的眼神。

他又站在那里等她。校门口的悬铃木把他掩在巨大的阴影里。她看了看表,李怀远应该快到了。她前两天把笔记本电脑拿去给他修。说好了,等修好,他给她送来学校。很快,李怀远抱着电脑出现在学校门口。他看到卢琛,笑着招呼:“诶,你也在这?”林知月立即从校门后闪出身,冲李怀远大声喊:“你怎么才到啊!”说完,她冲卢琛点点头,走过去挽起李怀远的胳膊。李怀远愣了愣。但很快,他便对卢琛挥挥手:“那我们走了。”

从那之后,林知月再没见过卢琛。

当初拒绝他的是她。现在,唯有她开口,才有希望。

茶炉滋滋响。鱼在吐泡。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卢琛也转头看窗外:“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知月看看卢琛,说:“好。”

到了楼下,卢琛伸出手:“那……”

林知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别再见,上去坐坐吧。”

卢琛低头看着林知月的眼睛,好一会儿,他说:“好。”

他随她上楼。他们谁也没去摸感应灯。脚步声在黑色的楼梯间里敲出回响。门“吱呀”一声打开。这骤然闯入黑夜的声音令人惊心。

衣服一件件褪去。岁月一寸寸剥离。

她对自己说:她和他需要这样一场仪式。她要把自己袒露给他看。她的美、她的残缺,都袒露给他看。这是对他的补偿。不,是对自己的补偿。

一夜大雪。清晨的扫雪聲钻进耳朵。

他们吃过早饭,一起出门去上班。雪花还在落。林知月伸手去接:“今年的雪下得真早。”

卢琛一笑:“是啊。雪天总是容易让人怀念。”

他说完,站住,看着林知月:“我朝这边走,你呢?”

林知月用手指指相反的方向:“我走这边。”

卢琛点点头:“好,那,再见!”

他一抿嘴,挥挥手,转过身去。

林知月看到一张红丝绒的幕布缓缓降下。她和他之间的乐章,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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