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向世界报道台儿庄血战
2022-05-30
在电影《血战台儿庄》中有这样一组镜头:台儿庄战役最为危急的关头,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组织敢死队增援城内。在出发前,每人发30块大洋,敢死队员慷慨悲壮地说:“长官,眼下咱连命都不要了,还要这些大洋干什么?留着这点钱,等抗战胜利了,别忘了给咱们立块碑就行了。”他们纷纷将大洋扔在地上,奋不顾身杀入敌阵。这是真实的细节。而当年,第一个将这样的细节报道出来的是《大公报》记者范长江。
《大公报》的特派员
范长江,原名希天,1909年10月生于四川内江。1933年,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就开始为北平《晨报》《世界日报》和天津《益世报》等撰写新闻通讯。1935年5月,范长江被《大公报》聘为记者,赴川北、甘南等地采访,报道红军长征和西北近况,出版通讯集《中国的西北角》。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后,他只身进入西安;1937年2月4日,在西安采访了周恩来。2月9日,范长江到达延安,当晚,毛泽东在窑洞里会见了他,就中国革命的性质、任务和当时共产党的总路线、总政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问题作了精辟分析。范长江深深地被毛泽东所折服,希望能留在陕北学习和工作,但是毛泽东却建议他还是回到上海,利用《大公报》的影响,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
范长江回到上海后,先后撰写了《动荡中之西北大局》《西北近影》《陕北之行》等文章和长篇通讯,他在报道中国共产党的过程中,更多地了解了共产党,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中国的未来,清楚了自己作为记者的使命和任务。
1937年11月8日,在周恩来的直接指导下,范长江与胡愈之等团结全国广大进步记者,组建了“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中国记协的前身,简称“青记”),他被推选为总干事。1938年3月30日,“青记”在汉口青年会二楼礼堂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范长江当选为常务理事,具体领导会务工作。会后,成员们奔赴全国各地抗日战场,范长江作为《大公报》特派员前往台儿庄前线慰问抗战将士,采写抗战事迹。
4月3日早晨,范长江和《新华日报》记者陆诒从汉口乘火车前往第五战区司令部驻地徐州。到达徐州的当天晚上,他顾不上休息,就连夜赶往设在“道台衙门”的第五战区司令部,司令长官李宗仁正与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对弈,由此也看出两位指挥官的从容不迫和胸有成竹。见记者到来,李、白停止下棋,让两位坐下喝茶谈话。李宗仁先和他们谈抗战的前途和信心,他说:“日本整个的对华作战计划,是有一个根本假定作基础,即是中国必降……然而,他们没有预料万一中国不屈膝,将怎样办?所以,他们计划的兵力、作战方法,都是在速战速决之原则下……我们不但不屈服,我们决心坚强抗战到底,不胜不停,这一下,日本手忙脚乱了。日本的政略可以说完全失败,战略也自然失了根据。所以,只要我们自今天以后,处处强硬,无一时无一地不是日本意外的困难,不管每一战斗的结果怎样,原则上都是日本失败了。我们已经搞乱了日本,我们还怕他们干什么!”
李宗仁还向他们简要介绍了台儿庄的战况:“这几天,台儿庄正面战场打得很激烈,孙连仲所部第二集团军坚守台儿庄,浴血苦战。阵地上每天落日军炮弹六千发,伤亡惨重。我已命令二十军团汤恩伯所部迅速南下,夹击日军,以解台儿庄我军之危。当前战局的发展瞬息万变,我建议你们明天赶快上第一线作现场采访,不要专向上面伸手要现成战报。”李宗仁的话是有所指的,当时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一个记者不愿意去前线深入采写,而是在城内专发官方的战报。
采访孙连仲与池峰城
从徐州到台儿庄前线有五六十公里,每天都有军车来往,搭车很方便。4月5日上午,范长江拿着军委会颁发的“战地记者证”,搭乘军车前往位于台儿庄运河南棠梨埠村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的司令部。孙连仲当时正忙于接待刚从徐州来访的20多位中外记者,其中有美国合众社记者爱泼斯坦、荷兰纪录影片导演伊文思、国民党中央通讯社记者曹聚仁和夫人、香港《立报》记者邓珂云等。孙连仲和参谋人员向记者们介绍台儿庄战斗经过,并回答了记者所提的问题。当晚,记者们在孙连仲司令部中,就能听到从台儿庄前线传来的隆隆炮声和敌机轮番轰炸扫射的声音。
4月6日下午2时30分,范长江在孙连仲的司令部向《大公报》发出专电:“本报特派员五日晚到达台儿庄附近,代表本报向孙总司令及该路官兵表示慰问。该军遇空前之劲敌,合板垣与矶谷之精华,而且矶谷自任指挥,血战十六昼夜,终使顽敌伤亡四五千人之众。六日在台儿庄以北三角地带之敌二万余人,确实被我各军紧密包围,敌之大炮缺乏弹药,坦克车似因缺汽油,五日起已未曾活动,敌气大馁。六日午,我各军皆已达预定攻击位置,各军已决心于六日夜一鼓作气将敌歼灭。汤关各部已自认军令状,孙部近亦奋勇挺进定有大捷报。”
4月6日晚,范长江要求到台儿庄前线去。孙连仲为他准备了马匹,派一个副官连夜把他送到位于韩佛寺的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的前沿指揮所。范长江初见池峰城的印象是:“池师长是此次台儿庄防守战的主将,半个月无休息的战争,使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长,嗓子已经哑了,面色犹如无光的黄纸。”
池峰城一见到记者来访,十分高兴,谈笑风生。但是由于几昼夜没有合眼,眼圈发黑,声音沙哑,显得极度疲劳。池峰城指指地上的稻草,诙谐地说:“这里还有几捆稻草,真诚欢迎你们在此过夜。”范长江笑着说:“前线打得这样热闹,就是你为我们准备了席梦思床铺,我们也是睡不着的。”池峰城神情激动,拍着范长江的肩膀说:“老兄说对了,胜败存亡就看今晚上!”池峰城接着说,“从三月二十三日抗击日军进攻以来,全师四个团长伤亡了三个,原有十二名营长如今只剩下两个,下级军官伤亡则更多,但是只要今夜反攻令下,疲兵再战,我们还是有决心打一场胜仗给你们看看的。”
当天晚上9点半,司令部下达反攻命令,中国军队重炮向日军阵地集中轰击,炮声震撼了大地。范长江走出指挥所向台儿庄城内望去,日军的弹药库中弹爆炸,腾空而起的火光直冲云霄。当晚10时,范长江向《大公报》发专电称:“本报特派员六日酉刻到台儿庄前方,晤池师长,为本报致慰问之意。该师昨晚选拔奋勇队,将盘据台儿庄西北与东南两面之敌肃清,只余东北一面,不过一二百人,并相机向北出击。六日晚,被围之敌,其西北与东南两面,皆被我主力军猛烈袭击,入于决战阶段。晚九时,敌在台儿庄以北之炮兵阵地,被我击中起火,其大批炮弹无故自行炸裂。晚十时止,我前方高级司令部静候歼敌结果之到来。”
经过一夜激战,中国军队完全控制了台儿庄,日军向峄县城逃窜,取得了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捷。4月7日上午8时,范长江发专电说:“六日晚八时,我军各路以决定的歼灭战之优势,向敌总攻。七日晨二时,我正面孙部池师对盘据台儿庄寨内之敌五百余人全部包围歼灭,计得钢盔五百顶,坦克车四辆,其余机枪器材等正清查中。晨四时,我池师得胜部队跟踪北追,当向敌司令所在之刘家湖进攻,立即克复。右翼黄堃亦占领邵庄、裴庄,左翼张师占领南洛。台儿庄以北十余里内各要点,均为我军占领,敌狼狈溃散,我正整顿战线,向溃散之敌猛追中。”
到台儿庄前线去
韩佛寺离台儿庄不远。4月7日早晨,范长江在池峰城的陪同下,乘坐台(台儿庄)赵(赵墩)支线的铁路摇车,向台儿庄城内进发。沿线尚有日军掩护退却的稀落炮声,中国军队正在附近搜索残敌,传来一阵阵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声,铁路两旁的田野里到处都是炮弹坑。为防止意外,在快到台儿庄城时,他们下车进入交通壕,步行前进,来到了已被日军炸得面目全非的台儿庄火车南站。
“南站附近,地上弹窟已不以数计,站上三层洋楼,已被敌炮打落一层,站之北端有一较大地下室,其前后左右所有地皮,皆为敌机敌炮所炸翻,独此室得无恙,时敌侦察机一架,现于南站空中,其后三架轰炸机续至,我们在小地洞中避了一会儿,避得不耐烦,乃急步过南站,直至运河边,向东随交通壕而行。敌机此时投弹数枚,似为掩护退却。交通壕掩蔽部内,若干士兵正在甜蜜地酣睡,有些新得敌人的枪支,正在试射其有无毛病,故枪声杂起。此时台儿庄东数里之村中,尚有数十敌人正被我围攻歼灭中,故机关枪声仍不绝于耳。”范长江写道。
下午1点半,范长江通过运河浮桥,踏进台儿庄城寨。他描写道:“入西门后,即见满街瓦砾、沙土、破纸、烂衣、倒壁、塌墙……所有房屋,无不壁穿顶破,箱柜残败,闲无一人,有福音堂一所,亦毫无例外地彻底被毁于敌人密集炮火之中。士兵之驻民房中者,皆令在地中掘孔而居,上盖厚土。”范长江还参观了战利品陈列室,“台儿庄尚有唯一完整之房屋,中有战利品甚多,旗帜、符号、日记等无所不有,催泪毒瓦斯和窒息毒瓦斯之陈列,给参观者以战争残酷程度之深刻印象”。
范长江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披露了日军死亡情况。“敌人在台儿庄死亡的确数,无法知道,不过确实不少,则可以定论。东门里,敌所留阵亡校尉官神位,有四十余个,北门外有敌在六日晚新焚尸灰一堆,其中计有钢盔五百余顶,则敌人四月一日战斗之死亡,至少五六百人。城外园上等小村,每村皆有敌成堆尸灰,及未埋尸体,我方军队为扫清战场计,皆加以掩埋,而由屈参谋主任建议,名之曰‘矮子墓。邵庄附近有敌不及焚毁尸体,合埋五大公墓,据参与埋葬之人报告,每墓有五六百人不等。则合以台儿庄各次战役之牺牲,敌实死亡四五千人之估计,为最低限度之看法。”
参观完战场,在第九十一旅旅部举行了血战台儿庄座谈会,参加者都是前线官兵,他们具体详细地讲述了血战经过。范长江写道:“大家说来说去,总是证明我们必定胜利,日本必定败亡。台儿庄新战术思想的运用,竟让矶谷、板垣丧师,以后我们更熟练地运用新战术,一次一次胜利,毫无问题地,一定会不断到来。”在座谈会上,范长江获知了敢死队夜袭日军的英勇故事。
首次报道敢死队事迹
范长江通过深入采访,于4月9日撰写了长篇通讯《慰问台儿庄》,《大公报》于4月13日和15日分两次全文刊登,文中首次描写了中国军队敢死队的英勇事迹。
1938年3月23日,日军矶谷师团在飞机、坦克、大炮的掩护下,轮番向台儿庄疯狂进攻,3月27日,日军攻进了台儿庄的东北角。守城官兵与敌人展开激烈战斗,反复肉搏,双方推进推出,形成拉锯战,中国军队伤亡惨重,形势十分严峻。为增援城内的守军,驻守右翼的二十七师师长黄樵松命令一五八团三营营副时尚斌率七、八两个连,翻过城墙进入庄内支援。时尚斌率领八连先行,七连连长王范堂率部随后跟进。八连奋勇向枪声密集的街巷挺进,但是中了日军的埋伏,隐藏在屋顶上的日军轻重机枪一齐扫射,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八连130余名官兵伤亡殆尽。当王范堂赶到时,时尚斌声泪俱下地喊道:“王连长,完了,完了,八连全完了。”王范堂见状,立即命令全连注意隐蔽,向日军迂回攻击。全连官兵擦干眼泪,怀着为死难弟兄报仇的决心,与日军展开逐屋逐巷地拼死争夺。经过3天3夜的激烈战斗,打退了日军10多次疯狂进攻,坚守住了阵地。部队因连续作战,导致减员很大,第七连刚进庄时的130多名官兵,只剩下57人。
3月30日,日军占领了城寨的四分之三,甚至连寨子的西北角也被日军攻占。当时城内的守军与外边的联系通道全靠西门,如果不夺回西北角这块阵地,城内守军将处于危险境地。范长江写道:“所谓台儿庄的西北角,是空无所有的荒地,城墙内数十步处始有民屋数间,而双方在此却死亡了四五百人。西南角到西北角的道路已完全堵死,我们完全顺西城墙边穿壁而行的暗道,始能达到西北隅,原来我们有一连人守着西北角,和西南角连成一片,对付城东半部的敌人。敌人为了动摇我死守城内的部队,故选拔敢死队在强烈炮火之下,冲进西北角,双方肉搏,死亡累累,敌人遂得占西北角内几间土屋,且人数逐渐增多,用平射炮及掷弹筒向我西南部攻击,双方兵器悬殊,形势对我日渐不利。”
守城主将池峰城决定派出敢死队夜袭日军,并且每人赏30块大洋。时尚斌和王范堂自告奋勇,他们57人穿上日军服装,于该日晚上8时许,潜入敌阵,经过浴血拼杀,一举夺取了日军5个掩蔽所和多间房屋。敢死队40多人战死,仅王范堂等13人生还。王范堂后来回忆说:“我军密集的炮火打响了,我们57人,怀着为国尽忠、为民族牺牲的无畏精神,迅速趁黑摸出了西门。在炮火的掩护下,我们敢死队划分为6个战斗小组,均靠近了敵人占据的小村墙外。此时,与日军只有一墙之隔,我们的炮弹在日军的阵地上炸成一片,日军乱作一团,吆喝声、呻吟声、惨叫声,时时传到墙外。炮火一停,我们6个组分别选择越墙位置,跳出掩蔽体,扑向矮墙……见敌人举刀便砍,听到动静,抬枪就打,不管前面有多大的险阻,敢死队员以必死的信念,只知道一个劲地向前杀,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紧跟上去……经过约一小时的战斗,日军丢下了60余具尸体,狼狈地向北逃窜,我们终于夺回了西北角阵地……战斗结束后,指挥部立即派人把我们监视起来,唯恐我们自杀以报国家。”敢死队控制了台儿庄西门,保障了城内与运河浮桥的畅通,为台儿庄战役取得胜利奠定了基础。
范长江对敢死队浴血奋战描写得具体生动:“这时,时尚斌(营副)所率领之五十七壮士,突然出现,以神圣果敢坚决之英姿,向长官请命,愿以最勇猛之决定的攻击,消灭西北角之敌人,并皆自立誓言,如不成功,即皆自杀。果也,他们满带炸弹大刀短枪,自西门出去,暗自绕自西北角城外,然后以迅速之突击,爬城而入,以毫无顾惜之肉搏战,将敌人全部消灭,立刻挽回台儿庄的颓势。而我可敬可爱的壮士,亦牺牲四十余人,最令人感动者,为最初受伤之四勇士,他们被救护队救下之后,皆同时自杀,其自述理由为‘未曾成功,彼等盖不知其受伤后,其他同志已将目的完成也。”
此文在《大公报》上发表后,国内外新闻媒体纷纷转载报道敢死队的事迹,社会各界对幸存队员来函来电慰问,他们成为当时人们最为崇拜的英雄和偶像。
当夜幕降临时,范长江结束了其慰问采访之旅。“晚间离开台儿庄,河岸上战壕里士兵们歌笑声四起,加以留声机及口琴胡琴声,台儿庄已成音乐之城了。”
(摘自《北京日报》郑学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