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2022-05-30方慧颖
方慧颖
梦微之
[唐]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
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
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
夜台茫昧得知不。
【古意】
真挚热烈的友情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元稹已埋在黄泉之下,泥土侵蚀着他的身体,也许早已和泥化作尘土,而白乐天沉痛地写下这首悼亡诗,他说,黄泉该是个湿冷的地方吧?自己也只是顶着满头白发暂时居住在人间,在他看来,他有部分生命已随元稹而去。阿卫,是元稹的小儿子,韩郎,是元稹的爱婿,白发送黑发的悲哀,他已亲身经历,个中悲哀,无人可诉,只能对着另一个世界的老友念叨念叨。
写下这首诗时,白居易身边并不缺乏朋友,李商隐就是他的忘年之交。他对逝去友人的怀念,持续到了九年之后,甚至还能入梦,正因为如此,这份思友之情才愈显得弥足珍贵!
【今解】
思念的力量
疾病结束了两个至交好友的相遇,却没有阻断思念的传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一生,我可能忘记了你的名字,但我还记得你是我精神上的知己。慈恩塔的耸天塔影,曲江池畔的杨柳春风,乐游原上的璀璨晚霞……都是滋养两人友谊的养分,对于感情,还有什么比相伴的时光更重要呢?世事变迁,你已不在,我也早已白发,我却还记得当初意气相投、一起作诗、打马出游的时光。
思念,就是这般,有着可以穿越时空、跨越生死的伟大力量。
美文赏读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这一双人在这一生真的成为一个时代友情的象征——元白之交。
公元801年,元稹与白居易同时参加吏部考试,均授校书郎,负责国家图书馆古籍整理。走马兰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白居易这样评价他和元稹的过往。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一直到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稹去世,两人留下了千余首唱和诗作。
白居易第一次赠诗给元稹,在一个秋雨天。“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他在秋风秋雨中,怀念比自己小七岁的元稹,“比君校近二毛年”,尚且是士大夫写诗的一贯口气。元稹回赠得中规中矩:“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这样的唱和只是寻常,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
思念一个人,会是这样吧,不停地背你的诗,然后写在浣花笺纸上。这一次,元稹题在了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行行复行行,尽是白居易的诗。纵横的思念很快得到答复,白居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元稹后,知道自己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彼此像极了的灵魂很快便被对方吸引,既各自独立站成一道风景,又互相参照,共同呼吸,这是真正弥足珍贵的友谊,遇到了,就是幸运。
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赴江州途中,他读元稹的诗以解闷,浪打船头,挑尽孤灯,一夜无眠,他写下一首诗寄给元稹:
把君诗卷灯前读,
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
逆风吹浪打船声。
此时的元稹缠绵病榻已久,得知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病中惊起:“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日后两人一对作诗的日子,居然相同。
枫叶荻花秋月夜,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听到了精妙绝伦的《霓裳羽衣曲》和《六幺》,天涯沦落人不禁哭湿青衫。有多少人帮你分担痛苦,你的痛苦就少几分。元稹是白居易痛苦情绪的分担者,元稹居绍兴,白居易居杭州。两人隔江唱和:
我住浙江西,君住浙江东。
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
这首诗在古典的流水中折戟沉沙。聪明不过李之仪,他在长江这悠长的一水间找到了灵感,自将流水漂洗铁渍,认取前朝旧貌,方知如何翻新。于是,《卜算子》传唱到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公元809年的三月七日,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去四川,二十一日那天途经梁州。当日白居易在长安,与弟弟白行简、好友李杓直游曲江、慈恩寺,又到李杓直家饮酒,喝得正开心,白居易突然说“微之到梁州了”,大家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为什么这样确定?白居易说,我说到就一定到,不信打个赌,留首詩做个凭证。随即,白居易在李家墙上题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过几天,梁州来信,打开一看,是元稹的诗:“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一看落款日期,正是白居易游完慈恩寺思念元稹的时候。
白居易思念元稹时,元稹以梦的形式参与了白居易当时的活动,与他同游曲江、慈恩寺。元代辛文房写《唐才子传》时,以“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形容这份友情的亲密无间。
所有的梦暂停在公元831年的七月,五十三岁的元稹离世而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元稹去世后,白居易为他写了墓志铭,元稹家人要给白居易酬劳,乐天说,我和微之是好朋友,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于是便将酬劳全部用于修缮香山寺。
文人之情,莫甚于元白。他们以志同道合为始,却以更为真挚深刻的感情结束。“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元稹死后,白居易看书忆他,喝酒忆他,做梦忆他……“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成了他这时最好的写照。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自你一别,高山流水再无知音。
(摘自中国出版集团 现代出版社《枕上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