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生天地间
2022-05-30提云积
提云积
一
月亮再次升起来了。
这是第几次满月了,它也记不清楚了。它第一次见到月亮是什么时候,也早已忘记了。
它生于天地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第一次,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一棵树生于天地之间,势,或起或伏;行,或远或近。故事丰沛,跌宕如人生,却要从何时开始说起呢?
世间混元,一片懵然状态时,盘古一柄利斧挥向黑暗深处,一束光伴随着一声轰响照临人世,天地立分高与下。有了光,便有了世间的一切,光使万物有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么,作为万物的一部分,一棵树的初生就从光开始吧。
第一缕光,是阳光,还是月光,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是光就足够了,它追寻着光明来到这天地之间。
现在,月亮再次升起来了,这是它经历过的无数冬天的夜晚中的一个,田野里已经沉寂,所有被季节孕育的声响都归于冬日的严寒。小虫不再呢喃,燕子早已离开北方被严寒包裹的大地,一些走兽只有在白日太阳暄暖的时候才出来四处走动一下,或觅食,或活动一下日渐僵硬的筋骨,现在它们都蜷伏在各自的洞穴里休眠。
现在月亮升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后,这人世间便安静了。
月色朦胧,月光凌凌,照拂着穹庐覆盖的大地,以及弓隆于大地上的高山。此时,大地与高山也安静下来,说它们已沉沉睡去也没有错。冬日里的溪水早已结出厚厚的寒冰,返照着清寒的月光,把它曾经流动的路线辉映得清晰,流水之外便是静默的大地与高山。现在,大地用厚实的胸膛拥抱着它。
它不知道,在它孕育并初生于这天地之间时,大地除了用厚实的胸膛拥抱了它之外,还为它流动着忧伤的气息,忧伤的气息里凝滞着哀伤。这哀伤孕育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忧伤是会寻找寄托的,在千年,或者是几百年后,在我来到孙家黄花村时,这份忧伤便感染了我。我与孙家黄花村的后生不止一次地道歉:“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然而,我隐于言辞之中的歉意,或者是我暗生于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它是否能知悉呢?毕竟,在我于辛丑年初夏时节,第一次到孙家黄花之前,我与它无从相识,无从知晓彼此于这世间的存在。
如果非得在我与它之间寻找一种牵连的关系,是要费一番周折的。我与它虽同处一域,但知道世间有它与我共存已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它于这世间却比我早了几百年,甚或是上千年。但在我这一世,我循着与它的牵连找到了它,它给予我的只剩一个传说了。谁能明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是最直观的生与死吗?除却生与死,生命承载的所有的意义,当然包括所有物种的生与死,我们都无从知晓。
不知晓,不等于会陷于生命的泥沼而不自知、不清醒。对于生命,它比任何外来的认知更理性透彻。它还记得那年初生于天地之间,一束光轰然一聲就将它罩住,至今它还记得那束光发出来的訇大的声响,这应该就是生命本来的声音!在之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它被这种声响紧紧地包裹着,它是感到幸福的。
光的声响带动了万物的声响,每一种声响汇聚到一起,在耳力之内,这是真正的天籁。声响所代表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为生命唱响的赞美诗。这些声响有的清脆,有的喑哑,有的明快,有的沉闷。甚至有一种声响根本就没有声响,但这种声响更能直抵心灵深处。它虽为草木,也感受到了这种声响的真实存在。有一刻,它甚至刻意去追寻这种声响的源头,最终发觉是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它起初是激动莫名的,后来,渐渐对这种声响从熟悉到无视。然而,这种无视并不是对那种声响的无视,也不是代表那种声响的消弭,而是声响已经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已在这种声响里沉溺。它知道,这是生命最真实的存在状态,它在这种生命状态里渐渐沉稳下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它只需安稳地生长就足够。
大地所孕育的忧伤,在它初生的那一刻,想必它应该是知道的。大地的哀伤相比于生命的绚烂,它早已忽略而过,再没有什么比生命给予的深刻含义更让它怦然心动了,它只需安心于当下即可。从看到覆盖在大地上的那一抹光开始,一个崭新的世界便诞生了,它迅速地生长,不管不顾地生长,穷尽所有方式生长。它要与周边的那些绿树、绿草,甚至是那些开在春天里的花儿一般争艳了。这是生命最本初的样子,它要将生命这种外在的样子营造得更加灿烂厚重。它没有像人类一样把那些绿草称为荒草或野草,这些绿草是它的邻居,它们之间有自己独特的称谓方式。还有分布在山岗与丘陵上的那些树们,虽然那些树的外在样貌与它有极大的差异,它也知道那些树有的是近亲,有的是远亲。在此地,找不到与它外在样貌一样的树,从初生的那刻起,它已经把那些树当作自己的亲眷。它们也有自己的名字,人类为它们命名的名字是为了满足人类的认知与活动。而在它与那些荒草、那些树的世界里,每棵树、每株小草都有它们之间特定的称谓,只是人类不知罢了。
它初生的那一年是哪一年呢?现在的人们谁也无法说得清,对于大的时间概念,它也无法说得清。春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节,万物相继萌发,河山葱茏,大地生绿。万物,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的物种,都以春天为荣。对于它的初生,应该也是在一个春天吧。
那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呢?世间所有美好的语汇都可以托付于这个时节,明媚、葱茏、葳蕤、繁华等,这些语汇除了描述春天,更可以用来描述初生的生命、旺盛的生命,甚至是一些饱满的,在形而上的、隐秘的境界里获得再生的生命。在这世间,美好的春天与美好的生命是相得益彰的,不管是在一个生命的初生之前还是之后,每年都有春天,春天根据时间的进程,在每年之首都会按部就班来到人世间。由此,我们只要记住它的初生是在一个春天就足够了。春天,它打破了黑暗,打破泥土给予它的重压,它终于看到了大地上的世界。
这里是一片山岭。山岭上有丰茂的野草,有的已经开出明艳的花,在春风里摇曳。阳光下,山岭上各种树木的枝叶早已涂抹上一层油绿。一条溪水从东南逶迤而来,越过它站立的山岗向西流去。很多时候,它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场岁月的变革,还是等待一个人的到来?世间的人们没谁能洞悉这一切,只是路过它时会不自主地发出一声感慨,这么大的一棵树,它有多少年了呢?
对于人们的疑问,它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努力生长,在看不到尽头的岁月的长路上坚定地前行,它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它等待的终会到来。古松安稳住心神,将岁月赋予它的印记在内心的扉页上细细地刻画,将每一年所经历的故事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如同一本史册,每一页上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这些故事从它初生那一刻便开始记载了。
有时候对于树木的一截横断面,最直观的描述是仿佛一张细纹密布的激光碟片,每一圈细纹都有属于自己独立的音符与光影。如果随便拎出一圈细纹,组成细纹的那些音符和光影也是不同的。它们发出不同的声响,作为声响的回应,影像在声响里一帧一帧铺展开来。声响有高有低,有粗有细,甚或是有音符之间的间隔。间隔的时间有短有长,这些间隔会形成短暂的静默,听到的人会在间隔里愣怔出神,神游于八方虚空。而影像呢?无外是高天流云、霞光辉映、风霜雨雪、电闪雷鸣、日月星辰,自然界所有瞬息万变的画面都以正叙的方式从光碟满布的细纹里释放出来。
它还记得今夜以前那许许多多的夜晚,每一个被满月充盈起来的夜晚,这人世间便显得饱满,莹莹的白光无处不在,又好像无处在。它站在白色的月光下,看着身外的尘世,此刻,它好像遨游于虚幻之境,它本身已经消弭于无形,这莹莹的白充盈了它每一丝每一缕的躯体。它在无我状态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清亮的溪水印着莹莹白光自东南而来,向西北逶迤而去。如果是在一个秋夜,也会有萤火虫打着灯笼寻找夜晚隐于田野里的故事;如果是在一个夏夜,蝉唱蛙鸣、皎皎明月,这一刻的田野最繁闹,却又最静谧。皎皎明月光如一条铺天盖地的溪水,溪水上飘动着萤火虫的光,每一朵细微的水花里都迸溅出清脆的蝉唱蛙鸣。月光无休无止地倾泻,与那条东南而来现实中的溪水相互融合,构织了一个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其实,它还是最喜欢春夜,月亮升起来,那些隐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力开始尝试着萌动,所有携带了生命基因密码的物种在春夜里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这个梦想与所有美好的生命有关。春天的风刮上几天几夜,严冰融化,春寒褪去,它与世间万物一起萌发了。曾经看过崔道融的一首诗《古树》:古树春风入,阳和力太迟。莫言生意尽,更引万年枝。你看,古人也这样理解的,再古老的枝丫,只要是在春天,只要有春风,便会焕发生机。
当然,也有许许多多满月的夜晚,是有雪花飘下来的。一年将尽,这是大地的哀伤,距离那一刻又近了一年,一月,一日,时间于自己本身是累积相加的,而对于万物的生命周期却一直在做减法。每一个冬日的大雪都被累积,每一个冬日的月光都被铭记,那些无处不在的虚白如预见了某种结局。
这是古松的初生与生长状态,它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呢?一粒种子,还是一株自母体的根系上分蘖而出的幼苗?如果是一粒种子,它的来历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鸟儿的粪便,一个是随水流的裹挟。从它站立的位置看,水流裹挟不可能成立,从母体的根系上分蘖而出也不可能成立。因为在此处它是独立的个体,方圆几十公里,甚或是上百公里范圍内独此一株。何况它站立的地方是一处高岗,它只能是借助飞翔的鸟儿,才来到此处。即便是狂风也不能携带一粒种子来此等待这世间的一场机缘。作为种子的古松在此有多少年呢?这个就更无从知晓了。种子有厚厚的壳,作为蕴藏了生命力的芽胚要穿透厚厚的壳非一时之功,需要空气、阳光、水对厚厚的壳进行无休止的剥离,待壳变得酥松,温润的水滋透厚厚的壳,给芽胚的萌发送去外部生命的动力,然后再获取一点儿适合萌发的温度,芽胚就有足够的力量穿透厚厚的壳了。古松的种子为此准备了多少年,人们无从知晓,只有托住了种子的大地知道,而这是大地与古松共同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鸟儿将古松的种子遗落此处——可能是从鸟儿的喙中遗落,也可能是作为鸟儿的食物,因为外壳过于坚硬没来得及消化,便穿越鸟儿羸弱的胃进入其大肠小肠,然后形成粪便排泄遗落。那些山岗的树木、野草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一颗种子就那样被鸟儿遗落在山岗上。阳光最先发现了它,马上告诉了飞翔的风,风把这个消息又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后来一块经过千万年风化脱落的尘土掩埋了它,它就在尘土中渐渐地沉睡过去。它在等待,等待一场于此世间的机缘,这场机缘需要它的生命作为筹码,它义无反顾,从它在另一棵古松上成长为一颗种子时,这机缘便开始了。
是谁的手安排了时间的进程?它,或者是我们,都无从知晓。在这手的精心安排下,它从羸弱幼苗开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分分秒秒累积着。在世人眼里,它一日壮过一日,一日高过一日。在造物主的眼里,它的生命从起初的稚嫩,到现在的内涵深厚,与它日日修行是分不开的。
作为一棵古松,它有人类给予它的特定名字——赤松。名字来自古人,现在的人们只是进行了传承。古人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带有某种期望的,这种期望来自造物主的意旨,期望它生命久长。古代传说里有仙人名赤松子,它的名字是不是来自这里,不得而知。它循着古人对它的期望或者是祝福努力地生长着。它与赤松子之间有无紧密联系呢?不知别人是如何认知的,至少在我知道它的时候,特别是听到它的名字时,脑海里迅疾就出现了赤松子的传说故事,在我的脑子里虚构着它的外观样貌——苍劲、古朴、虬曲等一些隐匿岁月醇厚的形容词。
它的形体只能是借助村民们的描述在我的脑子里勾勾画画,这些语言凌乱,总不能很好地呈现出它曾于这世间的样貌。但有一点,无一例外地皆指向古树枝干健壮,虽年岁久长,却依然茁壮,全然没有老态龙钟之状。
山岗年年绿,年复一年,它一直站成等待的姿态,直到人们在这里升起第一缕炊烟,这一世的机缘开启了新的一页。春天走了又来,冬天来了又走。季节在时间的描画下,过了一年又一年。村庄从无到有,人烟由稀疏到稠密。树还是那棵树,人却一代换了又一代。借用唐朝诗人徐凝的一句诗:行人不见树少时,树见行人几番老。古树见证了岁月变迁,也见证了村庄人的更新换代,行人,以及村庄里的人不会想到,终有一日,它也会老去,甚至从这世间消失。
待它的形体从这世间消失,它所经历的岁月,或能承受的岁月只有这么多。五百年,或是一千年。数字是根据现代人们的说辞记录的,人们的说辞是根据村庄先辈遗留的传说讲述的。从它的生到它的死,是形体的湮灭,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点是清晰明确的,它离开这世间与人有密切的关系,是人类杀死了它。人类一年一年以钢铁斧钺对它的形体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有时候,它与人类一样,身体的伤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修复,但心里的伤一直在,这是恒久的,如人类的一句哲语:哀莫大于心死。在它心死的时候,形体的伤于它就是致命一击了。
那时,它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无人能知,如同在得知它因人为之祸从这世间离去后,我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也是无人知晓。它也会呼救吧,但谁能静下心来听听它的诉求呢?它是否曾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能为它发声,替它呼救,它不想离开居住了几百年的地方,这是它的桑梓地。这个人可以是它庇佑过的人的后人,可以是从此经过的路人,甚或是一个与它毫不相干的他人,因为它的呐喊呼救走到这里来,替它说一句话。它终究没有等到这样一个人,即便是我,也是在它的形体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了十余年后才来到了这里。为祭奠,也为寻找,寻找它于这一世的传奇。
对于它离开的确切时间,我在村庄里寻访时,与它的生一样,人们皆语焉不详。没有人看到古松的生命力是如何一点点流失的,更没有人顾及古松的形体是在哪一天彻底从世间消失的。这是极为可悲的事情,生年因为久远而不知,亡年就发生在现代也不知。是因为人们心存愧疚,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故作不知?
在我经过寻访,知悉了它于此世间的一些传说后,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冬夜满月的画面。这个画面无疑是清冷的,甚至是寒凉的。后来,我在村庄后生的带领下寻得它曾经站立的那个位置,在那里无语静默时,这个冬夜的画面愈发清晰逼真。我甚至想过,它的离去不是人类简单的生与死为断语。我情愿相信,它如上古仙人赤松子一般是飞升了,高天上的白云接纳了它的灵魂。
如果根据它居于岁月终端向后退,它是那片田野的王;再退,它是田野里为了成为王而努力生长的一棵树;继续退,它是一个将要打开一个崭新世界的新生的生命。再继续退,还能退到哪里去呢?难道,它也有前世吗?它也须遭受一些磨难才能成其此世的地位?
很明显,这样的问不会有明确的答案。高天与大地,都是那么博阔、无垠无终。它与我们一般,都以高天与大地为依托,游走于这世间,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这就是生命本初的意义!
二
夏日的阳光如往年此时一样不管不顾地照射下来,这人世间便明亮耀眼。这个往年是无穷个往年,而不是前一日或者无穷个前一日。逝去的每一天和当日的每一天没有可比性,它们仅仅是一种延续关系,是为传与承前赴后继。
从辛丑年的春天开始,我便开始寻访古树。事先做了功课,根据古树的分布情况,分为城南城北城东城西,我画了一条寻访路线。这条路线尽可能不重叠,用一条线尽最大可能包含这些古树,这样能节省行走的成本。在我来到孙家黄花的时候,已经是夏日了,明亮阳光下的玉米已经高可没顶,它们散发着夏日阳光给予它们的无穷的生命活力,在太阳风吹过来的时候,那些墨绿的生机带着丰沛的生命的气息瞬间与我撞个满怀。
一条硬化的水泥路横贯东西,我开车从西面过来,车子驶上一道高岗,远远地便看到一座村庄,在村庄的西面路南有一株高大的树,树冠阔达,枝叶茂密。我知道这不是我要寻访的古松,古松的形体早已从这里消失。这是一棵什么树,并没有人和我说起过。它站立在田野之上,也在田野里旺长的庄稼之上。
待到得跟前,才知道这是一棵柳树,粗须三四个成年人合围,高有十余米的样子,树冠形成的树荫占据了大半个路面。时间已是中午,路上已无行人,夏日的阳光有点燥热,树上的蝉鸣一直聒噪不休。我把车子停在路南的树荫下,没想到,不知何人栽下的大树,我来此得了极大的利处。
停好车,拿了相机,沿着水泥路进村。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村子里鲜有行人。路北一座空落的院子,院墙上爬满了丝瓜藤,有几朵艳黄花蕊招惹了大黄蜂飞舞。从高过村居的电线杆上看过去,东面不远的电线杆上有两个高音喇叭,根据以往经验,大喇叭下肯定就是村委所在,这一次,我又对了。村委没人,村委的东邻是一家乡间超市。早晨出来时带的水已经喝光,正好进去买水喝,顺便了解一些关于古松还有村庄来历的情况。
超市大门向南,从南来的大路直对着超市的大门。
一位面相六十余岁的妇人值守,听得她与家人说一些琐碎的农家事,家人在里间的厨房吃饭。像这样的超市,在乡间有许多,多是生活起居与店铺经营混在一起。买了两瓶矿泉水,征求妇人的意见,能否在超市里坐一会儿,妇人同意。进超市门的时候,我就看到在门里散放着几个马扎,想必是邻里或是有来购货的客人闲坐用的。
拧开矿泉水瓶,一瓶水很快见底,干燥的口舌得到滋润,我提了关于古松的话题。妇人说,古松没有很多年了。是怎么没有的?不知道。村庄是如何来的?有没有族谱?问了村庄年纪最大的人有多少岁,住在村子的哪个位置。我的本意是想找到这些老人,听他们讲讲村庄的来历,以及古松的一些传说。妇人在厨房的家人出来了,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男子,瘦,面相黑,背略弯。男子出来,直接和我说,他要关门休息了。很明显,这是逐客令。为了寻访古树,一个春季,行走了那么多村庄,对我下逐客令的,这是第一例。我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我想再作一个说明,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从超市出来,本来想找一下村委的人,想想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原路返回。回到村西的柳树下,阴凉正好,在车上打开压缩饼干,就着超市买的矿泉水简单地打发了午饭。稍事休息,开车去了下一站,那里有一棵古树还在等着我寻访。
再來孙家黄花村的那天正是农历的节气——立秋,为了避免再遇到上次的尴尬遭遇,我事先通过朋友联系了村委的负责人,说了我的意图,负责人很快就确定了时间。
这次去得比较早,到村庄的时候,人们刚吃过早饭准备出工,街上有三三两两来来去去的人,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年轻的开着车或骑着摩托车,年纪大的骑着电动车,两轮三轮四轮各奔各的前程。
有了村委的配合,寻访十分顺利,村委负责人还专门安排了一位工作人员陪同我,我只要提出请求都能得到满足。工作人员叫孙旭岗,这是在我的文字里出现得不多的人物名字。其原在江西经销石材,是为了配合现任村主任的工作才放弃在外的生意。他先带我去找了一位九十余岁的老人。
还是那家超市门前的大路,向南。早晨的阳光还没有高升起来,路上是阴凉的,阳光只是落在路两边房屋的脊瓦上。几乎家家户户住宅的院墙上都有攀缘的绿色植物,有的是丝瓜藤,开着明艳的花,有三两丝瓜沉沉地垂着;有的是一枝凌霄,在灰暗的墙壁闪着耀眼的红。有一家的平房顶上架了葡萄藤,几串大小不一的葡萄穗子悬垂在枝叶间,有的晃着莹莹的绿,有的已泛着将要成熟的紫色。
老人光头,面色黄褐,额头几道深纹,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在老人的周边,散布着几把马扎,随意坐下说明来意,老人从村庄的名字开始说起。
早年此处一片山岗并无人家,山岗上开满黄花,黄花养人,便有了投奔者。先来的立村叫作大黄花村,这是最早的投奔者。后来的投奔者有不同的姓氏,为了和大黄花村加以区分,便根据姓氏取了村庄的名字,除了孙家黄花,还有邢家黄花。早年是叫黄花孙家、黄花邢家,后来才改为现在的名字。至于孙姓先人是哪一年来的,没人能说得清,有说是明洪武二年来的,有说还要早的,但都没有文字记载,族谱早已被烧毁。
对于古松的来历知之更少,只是根据老人的传说,在有村庄以前古松便在这里了。古松所在的位置原来是村里的祖坟地,先人们选择这里,是因为感觉古松能护佑后人。也是机缘,只要祖坟地有了新坟,古松必会长一新枝,新枝生长的位置必是新坟所在的位置,新枝为新坟遮风挡雨。早年间,村里人敬古松如敬先人神灵。
我们说话间,又聚拢来吃过早饭无事的村民,知道我的来意后,他们各有言语。
古松有多大呢?
古松的占地面积有一亩多,树根都露在外面,好像些龙爪似的,张牙舞爪的。
树高没有十米也差不多。
树头(树冠)太大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在上面藏马儿(捉迷藏)。
听老人说,有多大的树头就有多大的树根。
听老人说,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游击队队员藏在树上躲避日本鬼子的追杀,侥幸逃脱。
树头(树冠)大了枝枝杈杈的多,什么形状的都有,大家伙给那些树枝起了不同的名字。有媳妇炕(树枝平坦宽阔,可容成年人躺下睡觉)、骑车子(自行车,树枝似自行车的车把,可以双手掌控)等。
好像是在20世纪80年代,山东电视台专门来这里为古松拍过电视,那时候古松还在,能不能找到那些资料?
树是哪一年没有了的呢?我适时提出新的问题。
同来的孙旭岗说,土地分田到户后,村里进行过几次调整,他家也承包过那片土地。古松的树根都是裸露的,耕种受限。其实,村委在进行承包到户的时候,应该把古松的占地面积从农户承包的土地面积里扣减出来,当时的村支书不同意。我也和村支书说过,这块地最好不要对外承包,就留作村里的集体土地,把古松保护起来。可惜,那时没有人听,感觉无非就是一棵树,没有什么价值。后来,村里再进行土地承包的时候,这块地就从我家调整出去了,给了另外一户人家。
一位吃着嫩黄瓜的中年男人接话了,那棵树就是让XXX给杀了,他家住在村子边上,离着那棵树近,他爹在世时就经常拿着斧子去刨。今天一块树根,明天一根树枝的。还有另一个人也跟着去过几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了。
另一个人不去了,听说是遭了什么灾,吓得不敢去了。有一个人插话作着补充。
以前人们砍的都是一些老树枝,有的是枯干的。后来这块地承包给他(前面说到的XXX)家,他家就看起来了,谁也不让去砍,只能是他家砍。他爹嫌树根耽误机械耕种,也想多开垦点儿地,多种点儿粮食,就把露在地表上的树根砍了。
后来,他们把树皮扒了。树活一张皮,伤了地表的根,还有其他的根,没有了树皮,树就彻底完了。
另一位中年男人说,他爹得癌症死了后,他又接着去,谁也不能阻拦,也拦不住。唉,有些事没法说。
有一位接话了,没法说就不说了呗,有些事自作自受。
早晨的寻访就以这句话做了结束语,其他人再没有接着话题继续聊的了。
我突生一个想法,既然山东电视台曾经来拍过电视,作为村子里的一件稀罕物,村子里会不会有人拍了照片?
我的想法得到孙旭岗的肯定,他马上电话联系了一个人,那个人告诉他,他的父亲在家,可以去他父亲家里看看。
告辞老人,孙旭岗领着我回到之前的东西主路,向西,从村委大院西边的路向北,在一户农家停住。农家的门楼宽敞,门楼下坐了三位老人,在门洞里摆着茶几,已经泡了茶水,几盏茶杯散落在各自面前。其中一位老人看到我们过来,忙不迭地站起身回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镜框。原来老人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可能是孙旭岗刚才的电话起了作用。
镜框有些年景了,木质的边框已经呈深猩红色,有隐秘的暗光漫漶出来。镜框里镶嵌了一张大十寸照片,根据照片上的题款知道,照片拍摄于1969年2月3日,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照片的上方位置还有两行文字题款:孙家大队革委会贫代会柞村公社首批下放人员留影纪念。
照片中共有二十四人,分三排,他们或蹲或站,皆穿着臃肿,左胸的位置上有一两个圆形的金属反光,这张照片应该是拍摄于一个太阳高升的上午。每人手中紧握一本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口的位置,有人脸上是坚毅的表情,有人脸上是温和的微笑。背景便是那棵我听闻了许久并寻访了许久的赤松。照片早已褪掉了原有的本色,呈青灰色,想必它的原色應是黑白的。青灰色,正是岁月流逝的颜色,无法看清那些人的清晰面容,反而作为背景的古松在岁月的青光里愈发清晰夺目。古松的树冠如一把硕大的展开的折扇扇面,笼罩住了画面上的二十四人,如果比作是孔雀开屏也没有错。树冠密匝,枝叶茂密,青灰色里透出淡白的绿,这应该是赤松焕发的生机。
根据照片题款的时间,我特意查询了万年历。那一日的第二天便是农历的节气立春,二十四节气之首,万物开始萌动的时节。再过十几日便是中国人最重大的传统节日——春节。你看,二十四人,在这个时间选择了与赤松合影。他们当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深想吧。在寒冷的冬季,只有古松呈现给人们鲜活充满生机的观感。以古松为背景,只是为了寓得一个美好的未来。现在我看来,却是有了一个了不得的机缘,它是为让我在半个世纪之后得见它的真实容颜,以报我为了寻它付出的劳动。
后来,孙旭岗带我去古松生长的位置时给我介绍,二十四人照相时是在古松东南方的高地上,古松还在他们所处位置的下一个阶梯上。因为摄影的角度,好像赤松树比较矮,其实是很高的。
三位老人年轻的七十五岁,最长的八十五岁,给我的信息量也不是很大,只是知道了孙姓在村子里有两支,共有一个祖先,其他的说辞和早前听闻的没有什么出入。
告辞三位老人,我请求孙旭岗带我去古松生长的位置看看,我的本意也有凭吊的意思,这一点我没有和他说。
古松生长的位置不远,走着去反而轻便一些。出村子,便看到柳树下有十余位纳凉的村民,男女老少,我是陌生人,从村子里出来时还听到他们有说有笑,待我走到跟前,霎时没了声响,众人皆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外乡人,有的紧紧地盯着我肩上挂着的单反相机,并不与我的目光对接。孙旭岗和他们打着招呼,告诉他们我是来看古松的。
有一位老者,坐在众人的中心位置。在乡间,人们对年长者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敬,不管是休憩还是小聚,都会围着年长者团团而坐。这些长者有更多的阅历,这些阅历是他们居于中心位置的资本。
目测老者近八十岁了,戴着一架茶色眼镜,坐一个带有后靠背的马扎,可以舒适地斜倚着,穿一件月白色的无袖衬衫,面色白净。这样的穿着让我猜知,他应该是一所学校的退休老教师,或者是腹中有足够多的墨水,可以担得起我尊称他一声老先生了。我向他请教这棵柳树有多少年了,他根据自己的年纪推测这棵柳树近七十年了。
不得不说,此地风水甚好,不足百年的柳树也可以生得高大粗壮,已隐含了古意。现在人们对年纪久远的物种都有了保护意识。
经过柳树向西几步便拐向路南的一条小路。小路坑洼不平,路两边长满荒草,荒草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花头极小,有粉有黄,有白有红,间杂在绿色的荒草间,昭示着生命的多样性。
南行不到五十米的样子,一条东向的田间小路被茅草覆盖着,孙旭岗直接走了进去,他对于这些村路的熟知应该是血脉使然。他降生于这个村子,比我幸运了许多,亲眼见过那棵被人们以“神”相喻的古松。古松虽已不在,他还是很快把我领到了那片区域。
这片区域在小路的北侧,眼前的一切被旺盛生长的玉米覆盖,这里属于丘陵地带,我们站在小路上。小路比面前的玉米地高几十公分,平视可以清楚地看到玉米缨。孙旭岗伸出右手给我指出一个确切的位置,那里就是古松曾经生长的地方。我先转身看了身后,那一刻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看向身后,身后是比我所站立的地方更高的大地,大地上照例是旺盛的玉米,这片土地上的玉米高过我们许多,如果平视,只能看到玉米的腰部,那里有已经膨大的玉米棒子。穿越这片玉米的上空,视线看向更远处,一处山岚的顶尖从玉米缨的顶上突兀地冒了出来,在山岚的顶上是盛满明亮阳光的蓝天。
莫名地,我的胸腔有种悲鸣的意识在急速地聚集,在我看完身后的一切,再转回身看孙旭岗给我所指的位置时,我感觉有泪滚落到我的肚腹里。时间已经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许多答案无法从时间这里觅得本初的样子。百年、几百年,甚或是千年,作为共生于这世间的我的到来,能为古松做些什么?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羞愧,我是要为人类的一些残忍方式向它道一个大大的歉意的。
有一些想法是水到渠成的,既然不能看到古松本初的样子,之前听闻说那户人家把古松砍伐回家当作烧柴,我就想知道,那些被劈作烧柴的古松残枝现在还有没有剩余,如果有,我想要一块。孙旭岗和那户人家的儿子有一些联系,电话沟通过后,同意我们过去。
回到刚才的主路,柳树下纳凉的人已经离去,树东一条路转向南,南面不远的路边,一位面色黄褐且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路边,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是,这个人会不会营养不良?孙旭岗低声和我说,就是他。转而大声地和他打着招呼,互相问询着这几天有没有去钓鱼,发现哪里有新的水塘,有什么鱼种。说话间,我们来到中年人站立的地方。走到近处,我才彻底看清中年男人,他的眼白布满血丝,眼里竟然有戾气的光。
路东便是中年人的家,院门前是一条宽敞的胡同,说是一条村路也可以。从这里向南已经没有农家,这里确切的位置已經是村外了。路南是一道影壁,影壁是白色的,影壁上有张贴菱形纸张脱落后的痕迹。在影壁基座的北边有一块不规则的木柴,中年男人给我指了指,就剩这么一块了。
我弯腰拿起木柴,探到鼻子下闻了闻,隐约有松木的气息。细观木柴,呈多棱状,有处是新鲜的木质纹理,应该是刚从某一处同样的木质上剥离的,这个部位的松香气息更浓。我拿着木柴,笑嘻嘻地盯着他,你应该还有,你看这里是新茬。中年男人感觉被我识破了小伎俩,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没有了,一边把我领到影壁的南面。影壁的南面是一道陡立的土坎,一块粗大的树桩被一些枯枝乱草覆盖着,只留了少许断面。树桩斜靠在影壁的基座上。中年男人指给我看,就是从这里劈下来的,真的没有了。
我再次弯下腰去,树桩的横截面裸露在我的眼前,年轮形成的纹理非常紧密,树桩的边缘不是树皮,树桩应该比我现在看到的还要粗。树桩有不到一米的高度,它来自古松,来自一条曾经葳蕤茂盛的生命。现在,它是被遗弃的,也是被人类决定了最终命运的。树桩上确实有一处新鲜的茬口,我拿着手里的木柴变换着角度与树桩对接,有一个角度恰好吻合。
我想到中年男人的院子里看看,征求他的意见,他还没有回应,孙旭岗率先进了他家的院子,一边走一边问中年男人,听说你在院子里新修了一个鱼池,我看看什么样子。不知孙旭岗是真的为了看鱼池,还是为了我的想法才这么做的,我马上跟了进去,
中年男人的家有两道院门,两道院门中间在西侧建了一个用于养殖的圈,其他地方堆放着木柴,我在这些木柴面前站定,想在里面再寻得古松的残体。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我打趣他,那么大一棵古松不能只有这么一截树桩,你家里应该还藏着更好的。中年男人一直在否认。进了他家的第二道院门,一个鱼池修在院子里靠北侧的位置,五间房,两个房门,房门和窗户都是崭新的铝合金的。有东西耳房,在正房的东侧有一个杂物间,是敞开的,我看到有杂乱的农具,也有一些长的杂木,我过去的时候,中年男人又跟了过去。在别人家里这样毫无顾忌地四处探看,我承认,此时此刻,我已经是无礼了。
再无所获,和孙旭岗从中年男人家退了出来,在回村委的路上,我征求孙旭岗的意见,能不能做一下中年男人的工作,让他把那截树桩转给我,我出钱买。孙旭岗说,试试看吧。回市区几日后,我通过微信问孙旭岗,那个人是否愿意转让?孙旭岗说,我走后,他又回去过,专门去影壁后看看那截树桩是否还在,结果已经没有了。那个中年男人可能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更深的想法,把树桩藏匿起来了。
带回市区的那截木柴,被我放在窗台上,经过几日太阳的曝晒,外表沾染的泥沙脱落干净,木质的外表泛着仓灰色,有陈年的松香时时散发出来,我想找个做木雕的匠人把它雕刻成一株松树的样子,如果能还原它曾于这世间的样子最好。
雕刻师看了纹理,说纹理太粗,何况有些地方因为受了外力的打击已经疏松,不适合雕刻了。我提出了另一个收藏的想法,能不能把这节木柴塑封起来,这样可以保存的时间更长久一些,雕刻师不置可否。
在村庄老人那里看到的照片,古松只是一个背景,不能清晰地看到古松的原貌,这对我来讲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只能是借助朋友的力量来寻找古松最真实最全面的照片。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网络的力量,我找到了烟台市林业科研所的孙太元所长,他给我提供了一张古松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通过电脑翻拍的,像素虽然差了许多,但好在古松是主角,照片让我对古松有了一个最真实的外观认知。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系统的影像库有从2003年直到今年的卫星拍片影像。一直不能明确古松确切的离开时间,我一直梗念于此,然后就想到,系统的数据库能不能寻得古松的影像资料。在影像库里,我从2003年的图片开始看起,直到2020年。
影像资料来自每年的卫片执法检察,卫星在遥远的太空距离地面505千米,影像拍摄的时间应该是秋季,玉米将要成熟的时节。通过不同年度的影像资料比对,在2009年的影像里还能看到古松的位置有一个明显的不规则圆形的黑洞,2010年的影像资料显示这里就是一片庄稼构建的平面了。早年的影像资料是黑白的,不像近几年的影像是彩色的,辨识度高,但也不妨碍判断古松离开的时间介于2009年秋季到2010年秋季之间。
若做更详细的推断,根据此地农民种植冬小麦的时间,阳历一般是在十月初,农历的秋分是种植小麦的最佳时节。我猜想,古松就是在那个时间段被砍伐殆尽的。这是古松的形体从世间消失的时间。它的生命活力是什么时候从这个世间消失的,就无从得知了。
电脑里的影像随着鼠标的滚动,可以随意切换年度,变换图幅的大小范围。在村庄东南方向有一座大青山。大青山是这座山的名字,古松将此生寄托于它,它应该见证了古松的新生与消失。影像里的大青山已经不青,古人用一个“青”字来为一座山命名,是看重了这座山蕴含的无穷生命活力。
从太空俯瞰大青山,峰顶的位置是干枯的灰黑色,早年村庄赖以命名的黄花早已不见,它消失得比古松还要早。现在,大青山的周边散落着因为人类无休止的采矿活动遗留的大坑。有的大坑里注满了水,这些水不知来自何处,呈现或幽藍或黝黑的颜色。古松的形体从此世间消失,是否是因为早已识得当下的境地而借助他人之手决绝离去,作为人类的我们一无所知。在古松消失后,大青山会不会也从此处消失,无法言说得清,只能为人类的生存环境祈福。
后来又得到一张更为清晰的古松照片。照片拍摄的季节是在一个冬季,清冷的天光呈蔚蓝色,笼盖着寒日的原野。古松的针形叶子早已无存,唯余几根残枝。照片的角度为侧逆光,看不清古松的表皮,只有在扭曲的一段枝干上,因为恰好的一个角度,返照了阳光,才看得清,也是没有生气的灰。
有一根粗大的横向侧枝,一个成年人也不一定能合抱,通过古松自身的色彩对比,可以明显看出,在侧枝的末端有一个断面,这个断面隐藏在另一根侧枝形成的暗影里,不难想象,这个断面是被钢锯截断后形成的。在断面以里不到三十厘米的位置,有一根分枝直向天空。这根分枝比母体的侧枝稍细,也需一个成年人合抱。刚才说到的那截断面有一束模糊的暗光,暗光从外到内渐渐清晰,散发着微弱的浅黄色。中心位置是一个亮眼的光点,类似于一个聚光点,就是这个光点让我发现了横向侧枝的截面。
我相信这个光点来自几百年或上千年前的阳光,也是古松的生命之光,在此刻与我打了一个招呼,也是古松在此世间留给我的最后的暖意。我感到莫名的悲意夹杂着寒凉迅疾上升,在片刻间包裹了我。我知道这寒凉来自人性的贪婪、愚昧与无知形成的恶,我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时至今日,那张照片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只有那片蔚蓝的天色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如同画外音一直在回响:云深不知处,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