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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2022-05-30曲扬

西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罗媳妇阿姨

曲扬

老师不是老师,是送快递的。

他姓师,长得老相,上中学时就有同学叫他老师。他乐意别人这样叫,觉得能跟教师这个受尊敬的职业沾光特荣幸。日子久了,一听见有人喊老师他就觉着是在喊自己。其实在他内心里,已经有一多半把自己默认成老师了。他家楼上有个小老师在家办补习班,有一天单元门坏了,外面有人喊,老师,开一下门!老师闻声而动,跑下去就把单元门给打开了,结果是教育局来查办班的。多年的邻居就此掰了。

老师身板瘦弱文质彬彬,还戴个大近视镜,看着倒真有几分像老师。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考上师范。要是那样的话我这辈子得多圆满!这话他只跟媳妇一个人说过。

其实遗憾的事还有不少。他快四十了还没孩子,两口子全国各地没少看医生,结论都一样,男方的问题,精子成活率低。后来做了几次试管婴儿都没成功。生儿育女是大事,老师很上火。他媳妇人特好,常劝他,说不急不急,没怀上说明咱们修行还没到,修行到了就怀上了。有时见老师愁眉不展,媳妇干脆说,没孩子又能咋的,你要是实在喜欢孩子,咱就领养一个。

老师的小舅子游手好闲不着调,常来老师家混吃混喝还借钱。老师媳妇不愿见他,他一来就躲出去。老师一个人在家好吃好喝地招待,还得挑好听的嗑陪着唠,唠不顺当那小子真掀桌子。老师脾气好,每次都能陪得差不多,只是老师不管钱,借钱的事没法满足他。那次,那小子摆出借不到钱就不走的架势没完没了地喝,老师媳妇在楼下无数次微信催老师快点撵走他。老师实在抹不开脸撵,后来一看都快半夜了,才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当姐夫的该说的话,结果把那小子惹毛了,掀了桌子摔了酒瓶子,骂,你个没种的东西,还他妈教育起我来了!

媳妇跑上楼,俩大嘴巴子把这败家弟弟给扇跑了。老师还一个劲埋怨她,说看你,他好歹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咋还打他呢。媳妇说打死这个不说人话的东西。都是你给惯的,你越这样他越瞧不起你。老师说自家兄弟说点酒话,咋说你也不该动手。

媳妇知道老师虽然这么说,心里终究还是窝火,就说你歇几天吧,咱们出去旅旅游散散心。

他们去了草原。

沙滩车来了、旱獭跑了、星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切都在这次旅行中发生并终结。

这是两人结婚后第一次远游,媳妇说算把蜜月旅行给补上了。他们结婚那会闹“非典”。

今年草原上雨水大,草长得好。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广阔无边的草地,如此白、如此低的云彩,玩得开心极了。

旅行的美好多半来自于旅伴,他们能这么开心,跟同团的那些孩子有很大关系。那是三十个刚结束中考的少男少女,由一男两女三个年轻老师带队,来搞夏令营。承办活动的旅游公司不想让车子的座位空置,把老师两口子加进了这个团。这对老师来说很划算,费用比走一般的团低不少。

那些孩子,一看模样谈吐就知道是非常有素质的好学生。一路上他们非常尊重老师两口子,叔叔阿姨地叫着。女生们,尤其是那个周怡,有小零食啥的常送给他们吃。搞联欢互动时孩子们从来都拉上他们一起玩……到后来这两口子俨然成了夏令营的正式成员。送快递这行常常得不到尊重,老师年龄偏大手脚不利索,眼神还不济,平日里更是看尽了白眼,如今冷不丁这么受尊重,心里幸福得不行。他看着这些水灵灵的孩子,跟媳妇念叨,要是咱们结婚就有孩子,现在正好这么大。媳妇说着急啥,老来得子的多着呢。

每天和这群快乐的孩子一起玩,老师两口感觉自己也成了孩子。他们和孩子们一起在青草地上打滚,和旱獭脸对脸打招呼,清早起来满床抓蚂蚱……老师感叹,唉,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有这么好的时光。媳妇说净胡说八道,咱的好时光还多的是呢。

带队那仨小老师也特和善,都没啥架子,一路上对老师两口子很关照,尤其那个男老师。小伙姓罗,名校体育系毕业,长得那叫一个帅。小罗有一副比何润东都棒的高壮身板,戴一顶陆军作训帽,络腮胡子,满身男人味。这小罗负责团队的安全兼做野外生存和拓展训练的技术指导,小伙话不多,但显然具有十分丰富的户外探险经验,一路上有过几次险情,都被他及时化解。最让老师服气的,是有一天他听说草原的鲶鱼很好钓,不上饵都咬钩,就从小卖店借了一副钓竿,想钓几条鲶鱼给孩子们尝尝鲜。还没到河边就被小罗拦下,说草原上的河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这里落差不大,水的流速并不快,但河水通常很深,里面泥窝暗流密布。最坑人的是,这儿丰水期时没有河滩,河水直接漫到草地上,你感觉不出水有多深多凶险,但松散的河床随时会坍塌,人要是接近了很容易陷进去。老师看着并不汹涌的河水,不太相信他的话,旁边的学生也将信将疑。说话的功夫,就听扑腾一声闷响,眼睁睁地,前面足有两间屋子大的河床陷了下去!河床瞬间被旋涡吞没,旋涡里咕嘟咕嘟往外冒泥泡。老师吓得心噗通噗通直跳,孩子们更是一片惊叫。老师媳妇闻声跑来,对小罗千恩万谢。小罗淡淡一笑,说这是我的职责,大家平安就好。

那之后老师才相信这个受全队崇拜的年轻人绝非是浪得虚名。

他盯上了小罗头上那顶帽子。那帽子迷倒了众学生,不少男生在路上就照著样网购了,说回去就戴上。不过老师终于发现了问题——几天下来没见过小罗摘帽子。有了,小伙八成是和我一样谢顶啊,老师想。想着这么英俊的小伙摘下帽子头顶竟然秃着,老师那颗失落的心总算有了几分宽慰。但他知道做人不该这样,就立刻止住了这份刻薄的想法。甚至还祈祷大风啥的千万别弄掉小罗的帽子,那样的话小伙的形象可就一下子毁了。

他担心的事还真就发生了。不是刮风,是下雨。那天团队徒步,下起了小雨,一个单薄的男生淋雨后一个劲打喷嚏,小罗摘下帽子给他戴上。老师很意外——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小罗有一头浓密的卷发。老师猜,小罗大概是觉着自己的卷发不够阳刚,不愿让学生看到才一直戴着帽子。

最崇拜小罗的当属那些小女生。没办法,小罗实在是具备受崇拜的资本。对情窦初开的女孩们来说,他是完美男人的现实版,是童话里才有的美丽灯塔。别说这个夏令营只有几十人,就算是把这个人群按构成比例再扩大十倍几十倍,小罗也足以让所有体育老师和那些鲜嫩的小男生黯淡无光,老师这种早衰的中年大叔就不必提了。一路上女孩们私下里都在谈论小罗,遇到有和他互动,尤其是手拉手互动的机会时,女孩们兴奋得不行,完事之后红着脸互相交流罗老师的手多有劲。只有一个女孩例外,那个漂亮的周怡。

周怡文静内向,平时不咋爱说话,可跟老师媳妇却是例外。她从一见面就向老师媳妇表示友好,一路上总爱跟对方唠嗑,上下车还搀着她。老师媳妇说阿姨还很年轻呢,不用搀。

老师媳妇很喜欢这孩子,跟老师说现在这么懂事的孩子不多了。旅行刚开始的时候,周怡听老师媳妇一口一个老师地喊自己老公,忍不住偷偷问,阿姨,你为啥喊叔叔老师?老师媳妇说你猜猜看。周怡说我猜你们肯定是师生恋,并且是女追男,对吧。老师媳妇说为啥肯定是我追他呢,看把你叔美得。周怡说叔叔老实腼腆,身为老师,他就算是喜欢你肯定也不敢追。老师媳妇说这孩子说得还挺有道理。知道了原来是叔叔姓师才被喊作老师,周怡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

周怡从不和别的女生谈论小罗,女生们交流和小罗握手的体验,她拉着那个关系最好的小胖子苏月走开,说,无聊。

老师媳妇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总离不开小罗,可一旦和小羅目光相遇,她又立刻低下头。老师媳妇看出了门道,跟老师说这些小女生都中了小罗的毒了,周怡这孩子中毒最深。老师说,错,依我看抛开你不算,中毒最深的当属那个徐菲老师。媳妇说看你还没完了,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嘛,不用你说,指定第一个中毒。可惜啊,我这辈子只中了一个人的毒,那个人好像叫师国华。

其实,非但老师看出来了,聪明的女生们也早看出来了,作为罗粉,徐菲老师比她们资深很多呢。徐菲是教英语的,人长得秀气,戴着度数比老师还深的近视镜。晚上大家围着篝火看星星,有男生问,罗老师,你体育方面的最强项是啥?小罗说,哈,我这人样样通样样松,还真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旁边徐菲就说了,别听他的,我就知道他背着滑雪板登上慕士塔格峰,然后沿着冰川滑雪下来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哇!哇!周围一片惊叹。慕士塔格峰在哪儿?有学生问。立刻有同学端着手机念,在新疆,海拔七千五百多米呢。哇!又是一片惊叹。哈,不算啥,那里的攀登难度并不大。小罗挠挠脑袋,说得云淡风轻。

罗老师,你滑单板还是双板?有女生问,声音很小,是周怡。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向小罗提问。双板,小罗答道,随即问,你呢,看来你也会滑雪。周怡说,嗯,我滑单板,不过滑得不好。篝火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呈暖红色,不过老师看出来周怡这孩子的脸上泛着油画里才有的那种热烈和羞涩。他贴着媳妇的耳朵小声说,我敢打赌,这孩子今年冬天肯定改滑双板。媳妇没吱声,揉了一下鼻子。老师看了她一眼,篝火的映照下,她眼圈里一闪一闪竟好像有眼泪。老师很纳闷,说这是咋了。媳妇说别问了,声音有点怪。老师更纳闷了,说到底咋了啊媳妇,我办啥错事还是说啥错话了。媳妇说跟你有啥关系,我是羡慕她们的好年龄。

老师还是不明白这是为啥。

回房间后老师问媳妇,你说小罗能看上小徐老师吗。媳妇说你净瞎操心,依我看小罗这种帅小伙到哪儿都不缺追求者,这样的人都被姑娘们宠坏了,一般女孩入不了他的眼不说,在情感方面还往往靠不住。老师说,说得好,看来只有长我这模样的才靠得住。不过说实话我倒是真挺喜欢这小罗,小伙沉稳不张扬,像个老爷们。这样的人别说你们女人,男人也喜欢啊。那个徐菲嘛,我觉得配不上他,那姑娘欠儿欠儿的有点得瑟。媳妇说他们都是成年人,用不着咱们操心,我倒是挺担心周怡,那孩子心思重,想啥办法能让她别再继续中毒呢。

老师说小孩子的事嘛,夏令营一结束她也就忘了小罗这回事了。媳妇说没那么简单,你不懂女人。老师说女人可真麻烦。

媳妇心事重重,说女孩在这个年龄很难把握自己,得有人帮她。周怡是个好孩子,我不想让她以后为这事儿难受。

媳妇脸上又现出刚才在篝火旁的表情。老师挠挠脑袋,不敢问她为啥这表情。

媳妇说你这人就这一点不好,想问啥就问呗,干嘛总吞吞吐吐的。老师说我也没想问啥呀。

媳妇说你不用问也不用猜,我这就跟你说。我像周怡这么大的时候也迷上过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还好,刚要中毒他就走了。其实他就是个师范学校的实习生,比我大不了几岁,只代过我们一个月的体育课。那时每周两节体育课,也就是说他前后只教了我们八节课。我跟他连一句话都没单独说过,就这样我还难受了好几天呢。他是个小个儿,像你一样精瘦的,一撞就倒的样子,但篮球打得好,比他高比他壮的都拦不住他,我们几个女生每天下午都去篮球场看他打球。

老师很意外,他想开玩笑说怪不得你喜欢我这款瘦男人呢,看媳妇的表情不是开玩笑的时机,就没敢说。幸亏没说。

就见媳妇叹了口气,悲戚又委屈似地看了他一眼,说,后来,听说他去青海支教时出意外死了。

老师心里一下子很难受,他搂住媳妇,媳妇任他搂。

老师心里琢磨,要是当年媳妇真的和那个实习生有了故事,是不是他就不会去支教,也就不会死。

媳妇很快恢复常态,轻轻地推开老师,揉了揉眼睛摆了摆手,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毕竟我还没来得及中毒。

老师问,那,那你咋帮周怡呢?

媳妇说,也简单,不让她和小罗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要没单独说过话就不会有事。

老师媳妇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几次巧妙地、成功地阻止了周怡单独和小罗接触。

一转眼旅程即将结束。明天上午要举行闭营式,然后队伍就返回了。

这天周怡跟老师媳妇照了不少合影,她说阿姨你长得特像我妈,咱们得好好留个纪念。老师媳妇说好呀好呀,你把照片拿回去让你妈看看俺俩长得像不像。周怡没吱声。中午吃饭的时候,苏月跟老师媳妇说周怡她妈在她刚上初一时去世了。

这夜,团队在草地露营,小罗把唯一一顶迷彩双人帐篷留给老师两口子。

篝火熄了,帐篷里的灯也都熄了。

草原上夏虫啾唧,不过这美妙的声音常被蛤蟆给打断。营地不远处有河,河里有只不寻常的蛤蟆,叫声低频而阴森。它咕嘎一叫,昆虫们立刻噤声,待它的叫声消散后才敢试探着重新开口,如此往复。

我听这蛤蟆叫瘆得慌,老师媳妇说。老师说一只蛤蟆有啥怕的。

透过纱帘,可见天宇幽深广大,星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老师忽然想起谁说过人死之后都变成星星挂在天上,就跟媳妇说怪不得星星这么多,原来地上有多少死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啊。媳妇说呸,最后一宿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呸呸,我是说在草原上这最后一宿。

浩荡的地气从帐篷缝隙涌进来,老师感觉有点凉。媳妇往他怀里偎,他紧紧搂住。营地的狗诡异地叫了两声,呜咽着狼嚎似的。

他们起得很早,走出帐篷时草原上的晨雾尚未散尽。

孩子们也都起得挺早,有些孩子已开始 洗漱。

小罗看来天没亮就开始工作了,他已经布置好闭营式的会场。一排覆盖了红布的桌子当作主席台,上面摆着话筒和纯净水,主席台对面整齐地摆着三十多个蓝色塑料矮凳。

草地上摆着一条拔河绳,那是闭营式之前的最后一项拓展活动。

突突突,倉房那边传来马达声。是徐菲,开着营地里那台沙滩车,一边开一边兴奋地叫。营地那只狗满脸狡狯地蹲在仓房门口,任徐菲把车开走。老师媳妇猛地发现那狗的脸是猩红色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小罗跑上去拦在车前。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停车,像交警拦截违章车辆,动作异常坚决。

徐菲熟练地把车停在小罗跟前,探起身小声说,我说罗指导,您就给我这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显摆的机会吧。放心,我家里就有一台这车,我开它不比开一般的车差劲。见小罗没有妥协的意思,她眨了一下眼说,罗老师,学生们都看着呢,给我点面子吧,求你了。你一百个放心,绝不会给你惹麻烦,说好了,就两圈。

小罗往学生那边看了一眼,他们正齐刷刷地往这边看。

他面色凝重地寻思了一会,妥协了。

徐菲兴奋地喊了一声,沙滩车前轮离地冲了出去。小罗原地站着,眉头紧锁地盯着她。酷!有学生喊。

看来徐菲确实没有撒谎,她是开这车的行家。车子飞快地在草地上漂移,卷起的草屑在车后飞扬。老师没想到这个小干巴姑娘竟有这么一手,很佩服。但他还是觉着这姑娘得瑟,所以没给她鼓掌。旁边不少学生在鼓掌,男生居多。

徐菲信守承诺,只开了两圈。她把车子嘎地停在小罗身边,跳下来说,咋样罗指导,没给你丢脸吧。小罗依然眉头紧锁,挥了下手说,快去组织学生收拾洗漱吧。说着话就要上去把车开走,这时周怡出现了。

周怡说,罗老师,徐老师,我也想开一下 这车。

没人注意她是啥时候站到小罗身后的。

她先看了一眼小罗,然后专盯着徐菲。徐菲正讪讪地杵在那儿——小罗的反应让她很失望很没面子,周怡的出现正好让她有了化解尴尬的台阶,她一伸手把周怡扶上车,说我肯定是同意的,不过这事儿必须得罗老师批准才行啊,说完扭身走了。

草地中央只剩下小罗和周怡。

老师媳妇把牙具交给老师。

小罗沉着脸,一只手攥着车把,说,快     下来!

周怡说罗老师你放心,我开过这种车,就让我开一圈不行吗?以后就没机会了啊。

她望着小罗,脸红红的。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这举动,她是跑过来的,还在大口喘气。

罗老师,你过来一下!远处有人喊。

那人一边喊一边匆匆往这边走,像是有急事。是老师媳妇。

除了老师,没人知道她有什么事。老师并不完全赞成她的做法,但像两人之间的所有事一样,他不敢阻止。

小罗回头的一瞬间,周怡把车开走。

事后很多在场的人回想起当天发生的事,慨叹着作出一连串假设:假如徐菲不会开沙滩车或者狗能拦住她;假如老师媳妇不喊小罗;假如旱獭不出现,抑或那只狗能像对待徐菲一样不予理睬;最后,如果营地离河再远一点……

仓房里狗叫,一只肥硕的旱獭从那边跑过来,狗在后面狂追。旱獭慌不择路蹿到沙滩车前,周怡一声惊叫把车拐向一边,油门却开得更大了,车子扭转着沿漫坡冲向河里。

周怡也没撒谎,但她只是在海边的一个景区里开过一次这种车。

除了小罗,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沙滩车朝河里冲去。

小罗飞似地去追沙滩车,作训帽掉了,一缕卷发在额头跳动。

周怡尖利的叫声在清早湿冷的空气中   传播。

跳车!跳车!小罗喊。

周怡像是没听见,双手紧紧攥着车把,眼睛盯着河水,任车子冲过去,只是在最后一刻扭了一下车把。

溢满河床的河水和草地一平,沙滩车侧着卡在河床上,有两个轮子掉进水里,另两个留在草地上。

周怡几乎整个身子都没入水中,她攥着车把,使劲探起上身,喊,罗老师,救我!

车子歪了一下,河水湮没了她的声音。

小罗在离河水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

到周怡重新从水里探出头时,小罗已经往回跑。

罗老师!周怡呛着水又喊。

所有人都向出事的地方跑过来,只有小罗往回跑。都别过去!他一边喊一边抓起那根拔河绳。

小罗拖着绳子跑回来,一挽把绳子头系了个大疙瘩,他站在之前的位置上,喊声接住喽,把绳子朝周怡扔了过去。周怡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接绳子,哪接得住。绳子落在水里,车子歪了一下,周怡重又没入水中。

小罗迅速往回收绳子,老师和几个男生要往前冲,小罗单臂把他们扒拉倒。

小罗瞄准沙滩车,准备再扔绳子时,沙滩车已经歪得就要沉没了,周怡努力地探出头喊,老师!老师!

死亡的气息让人战栗,老师媳妇摔在地上,咋也爬不起来。

小罗被撞倒,那人随即抓起绳子往前跑,几步就跳进水里。是老师。

沙滩车不见了,漩涡里咕嘟咕嘟往外冒泡,老师和周怡露出脑袋。小罗爬起来,和岸上的人一起拽绳子。

被拽上来的只有周怡。

老师压根就不可能上来。他确认把绳子疙瘩交到周怡手里后就撒了手。疙瘩容不下两个人攥。

老师扑腾了很久才沉的。小罗一直在给他扔绳子。

出事后挺长一段时间老师媳妇整天不言不语只是哭,人都瘦得不像样子,她妈怕她想不开,日夜陪着。这种状况一直到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才有所改善。

即使这样她肚里的孩子还是因为营养不良险些流产,出生时体重还不到三斤。孩子长得像极了老师,几乎可以说是老师的缩小版。这个弱得脖子稀软的男孩,一出生就近视似地眯缝着眼睛看世界。

孩子过完百天后的某一天,老师媳妇一个人去了周怡就读的高中。

她们在操场边的国槐树下说话。周怡长高了不少,只是看起来更忧郁。她望着老师媳妇头顶的白发,说阿姨我对不起你,你千万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然我心里会更难受。老师媳妇说,该说对不起的是阿姨,我对不起所有人,包括你和你叔。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麻烦你帮忙。

周怡说有什么事阿姨你尽管说。老师媳妇说倒不是啥大事,但这件事对阿姨、对阿姨的孩子来说很重要。

周怡想不出会是啥事。

老师媳妇说,是这样,周怡你还记得出事的时候你都喊谁救你了吗?

周怡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望了一眼操场上正在训练的田径队,很艰难地说,当然记得,我喊罗,那个罗老师来着。

老师媳妇说,嗯,这我知道,你再想想,还喊别人了吗?

周怡纳闷地看了她一眼说,不记得了,应该没喊别人吧。当时那情况,说实话就算是喊了我也记不得喊了谁了。

老师媳妇说这倒是,阿姨提醒你一下,当时我听你喊老师来着。不是喊罗老师徐老师,就光喊老师,好像喊了两遍,喊完你叔就去救你了。你回忆一下,当时你是不是在喊你叔去救你?

她盯着周怡。

周怡愣了一下,寻思了好一会才说,阿姨,我想不应该是喊我叔。你想啊,如果是喊我叔,我应该喊叔叔,绝对不能跟您一样喊老师。就算是在那种时候也不会的,是吧阿姨。

老师媳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灰呛呛的,眉头也蹙到了一起。

周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非常失望,也终于明白,对方此行希望获得的,是和自己的说法完全相反的结论。

周怡眼圈红了,说阿姨啊,不管我喊没喊,都是我叔救了我的命啊。

老师媳妇说,你说得对,阿姨也就是想知道一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静默了好一阵她才又开口说话。

周怡啊,你帮阿姨帮到底,阿姨再最后问你几句话,你得如实跟阿姨说。

周怡说你放心阿姨,我一定会如实说的。

就是,咱们那个团里边,除了罗老师以外不是还有你叔和那个司机一共三个成年男的吗,女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本能地想起来的肯定是她最信赖的男人。在你的心里,或者说潜意识里,除了罗老师,还有别的让你信赖的人吗?说白了,当时眼瞅着罗老师不敢过去拽你,你有没有想起别的人能出手相救,于是你就本能地喊他。

周怡静静地听着,眼泪慢慢往外涌,到对方说完时,泪珠已经连成串往下掉。

她说阿姨啊你提醒得好。当时怎么喊的我虽然记不得了,但是我第二个要喊的人肯定是我叔!你知道的,从一见面起我就喜欢你和我叔。我确定,当时脑袋里想着的人就是我叔,不会是别人。

老师媳妇长出一口气,捂上嘴,哭了。

这就对了,他死得值了。你叔他,凡是听见喊老师就以为是在喊他……你不知道,他胆儿特小,照说不敢往水里跳啊。他这人,最受不了别人敬重。她说。

周怡哭得更厉害。

这次会面后不久,老师媳妇就有了奶水。慢慢地,她的身体和生活都恢复了。

她不知道,周怡撒了谎。

周怡记得清楚,自己呼喊的救星只有一个。就是那座当时光芒四射、让她目眩神迷的灯塔,没有第二个。另外她从小崇拜壮汉,不太信任瘦弱的男人。她确信,那天,就算是自己真的喊了第二个人,喊的也是别人,比如那个胖司机,而不可能是老师。

責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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