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救援

[美]杰弗里·兰迪斯

驾驶员们有句老话：“只要着陆后还能活着，就是好的着陆。”

翠茜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次迫降都比她期望中的要好得多。纸片那么薄的耐压壳先是扭曲，接着裂开，碎片飞入太空，散布在月面上。驾驶舱从飞船的主体上掉了下来，落在了一座环形山旁。

等驾驶舱在跌跌撞撞后终于停下来时，翠茜松开了把她固定在驾驶椅上的安全带，慢慢地向天花板飘去。她找到一个尚未损坏的舱外活动装置，把它接到自己的太空服上，然后从驾驶舱上的一个破洞里爬出去，爬进了阳光里。

翠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电台从七零八落的船舱里捡了出来。她试了试，什么也接收不到，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地球正处在月球地平线以下，同时，环月轨道上也没有飞船。

翠茜检查了一下自己和装备：她活着，基本上没有受伤；她的太空服情况良好，生命保障装置由太空服上的太阳能电池组供电，只要太阳还在照耀，她就不会缺水和空气。她在残骸里翻找了一阵后，发现了不少未破损的食品包，她不至于挨饿了。

接下来是求救。目前，她需要找到一根高灵敏度的天线和一座能看到地球的山峰。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太空服，跟随着指令，太阳能电池组全部打开了，看上去像一对巨大的蜻蜓翅膀。当它们转动着迎向太阳时，闪烁出瑰丽的色彩。她确定太空服的工作系统正常后，就出发了。

经过一番跋涉，翠茜找到一个山峰，站在上面向前望去，地球就像一块蓝白色的大理石，此时被黑色的山脉遮住了一半。她支起三脚架和直径两米的碟状天线，小心地调节并输出信号：“呼叫！这里是宇航员翠茜从‘月影号呼叫！紧急情况！重复，这里有紧急情况。有人收到吗？”

她松开了信号发送键上的拇指，等待着回答。

“……‘月影号，这里是日内瓦控制中心。我们收到了你的呼叫，你的信号很弱，但还算清楚，请你在上面坚持住。”

收到回复后，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也得知了自己正面临的困境：她的降落地点十分接近黄昏线——正好在月球向阳面的边界上。月球的转动虽然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日落将在三个地球日内来临，然而，这里没有地方可供她度过相当于十四个地球日的“月夜”。太阳能电池需要阳光才能使空气保持新鲜，而空气，是她活下来的必需品。

几分钟后，天线又接收到了信号。电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月影号，我们已确定最早的救援组发射时间将在三十天之后，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翠茜把心一横，摁下信号发送键：“‘月影号宇航员翠茜会在这里等你们，不论发生什么事。”

太阳落下来的時候，空气就会用尽。现在太阳在她背后，梦幻般的蓝色地球缓缓旋转着，不易察觉地在月平线上爬行。

翠茜向西穿过荒原，月球是个出奇平坦的地方，那些小环形山，她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偶尔遇到大山，她就从旁边绕过去。在低重力作用下，这些山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障碍。

她并未感到疲劳，但当她检查读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二十个小时，便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小憩了一会儿，梦里没有她原本以为会梦见的“月影号”，而是梦见了她已经去世的姐姐凯伦。在梦里，凯伦并没有死，只是在用装死来跟她开玩笑而已。

她醒来时肌肉酸痛，分不清东南西北，猛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地球正挂在离月平线一掌高的地方。她站了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西面灰色的沙原走去。

她的双脚被靴子磨得很疼。她改变了自己的步法，从小跑换成跳跃，再转成袋鼠式弹跳。这样好多了，但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感到双脚已经起泡了，却没法脱下靴子来看一看。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双脚彻底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翠茜向西，一直向西，和太阳赛跑。她时常梦到姐姐凯伦，在梦中，她们一起和太阳赛跑。翠茜每天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回到漆黑的天空与静止的阳光下，打个哈欠，然后睡眼惺忪地开始赶路；抿一口乏味的温水，尽量不去想那是从哪里回收来的；停下来休息，小心翼翼地清扫太阳能电池组，这是她的生命保障；再走，再休息……再睡觉时，太阳还钉在她醒来时看到的位置上。

第二天，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然后再重复……再重复……

“快醒醒吧，瞌睡虫。”姐姐凯伦对翠茜说。

翠茜揉了揉眼睛，发现凯伦正站在她面前：“十二天里绕了月球半圈。不错呀，小家伙！当然这不能算太好，不过也还不坏。”

翠茜站起来开始步行。她从回收器中抿了一口水，好漱去口中的怪味，她的步伐也变得有节奏起来。她头也不回地招呼凯伦道：“快走吧，我们还得赶路。你到底走不走呀？”

跋涉开始时的刺激感早已衰退了，只留下了对胜利的坚定信念。翠茜和凯伦拉起了家常，她告诉凯伦自己的小秘密，希望凯伦会喜欢，会以她为傲。突然间，她发现凯伦并没有在听，而是趁自己不注意就开溜了。

翠茜在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峡谷边停下了脚步，峡谷看上去就像一条等待着暴风雨来填满的河床。她慢慢找路，接着下到谷底，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摔倒。

这时，凯伦正站在峡谷上向她招手：“快一点！别浪费时间了，你想永远留在这儿吗？”

“着什么急？我们已经比计划提前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们已绕了月球半圈。没问题，我们会成功的！”

凯伦从斜坡上滑下来，犹如在上面滑雪。她把脸紧贴在翠茜的头盔上：“真叫人着急，我的懒妹妹，你确实绕完了半个月球，但你只是走完了好走的部分。从这里开始，以后的路将全是山脉和崎岖地段，一旦你慢下来让太阳走到了前面，再出个什么小岔子，只要一个，你就死定了，死定了！就像我这样。现在打起精神，走！”

接下来的路的确是走得慢了，翠茜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从坡上跳下来了，否则她就得停下来艰难地修理损坏的太阳能翼板支架。前路也不再有平原，不是巨石遍地，就是高高低低的山脉。

第十八天，她终于到了代达罗斯环形山——月球背面的中点，但没有时间庆祝了。太阳早就加快了它的步伐，并逐渐向前方的月平线直落下去。

“小家伙，太阳是从不停下来休息的。你落在后头了！”凯伦在后面催促道。

“我知道的！”翠茜埋头向前走，异常单调的灰色月面被她踩在脚下。美好的愿望和拼命的赶路并不能抹杀太阳正在下落的事实。每天醒来，她都能看到太阳更低了一些。

凯伦走在她身边，不过这次她阴沉着脸，对翠茜说：“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小家伙，我很抱歉。从今天起，你要自己坚持下去。”

“我会……我会试试的。”

“再见了，妹妹。”

“再见，凯伦。”

翠茜一个人站在阴影遍地、空旷崎岖的荒原上，在她前方，太阳已经快贴上山脊了。黑暗似魔鬼向她扑来，在她身后只有几处山尖还被照亮着，山脚早已消失在阴影里，前方的地面大部分也已被阴影覆盖。

她现在不能死，可是黑暗一刻也不肯等待。当黑暗的潮水快淹没她的太阳能电池组时，低电压警报尖叫了起来。坠毁点肯定在附近。

她爬上一座山的山顶，环视四周，拼命寻找着救援组——难道救援行动还没展开吗？

只有山顶还在阳光里，她穿过黑暗，走向她看得见的最近、最高的山峰。她跌跌撞撞地爬行在漆黑的海洋里，最后像溺水者渴求空气似的把自己拉进了阳光里。她蜷缩在她的岩石孤岛上，绝望地看着黑暗的潮水慢慢升起，直至把她淹没。救援者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地球上，救援行动是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进行的。发射准备时间由四个月变为四个星期。在意外地收到来自月球的信号，并得知考察队还有一个幸存者的三十天后，拯救者號飞船离开轨道，飞向月球。

翠茜的行动轨迹被飞船残骸周围的泥土记录了下来。救援队搜索过残骸后，发现一行足迹延伸向西方，越过山脊，消失在月平线的尽头。救援指挥官斯坦利放下望远镜，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回来的足迹。

这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进了对讲机：“别关灯，千万，千万，别把灯关了……”

斯坦利举起探照灯向月平线来回扫去，急促地问：“喂？‘拯救者号呼叫‘月影号。翠茜，你在哪儿？”

探照灯锁定了目标人员——原本纯白色的太空服现在已满是尘土，只有背上歪七扭八的太阳能电池组被擦得一尘不染，而太空服里的人也差不多快散架了。

在救援队的帮助下，翠茜慢慢恢复了元气，开始讲述自己惊险的“旅程”：“是山顶救了我，我爬上山顶，待在阳光里。那高度还不够，我差点接收不到你们的信号。”

斯坦利点了点头，说：“这我们能想象，可其余的部分……过去的一个月里，你真的绕了月球一圈？一万一千千米？”

翠茜点头，无声地笑道：“是的，我也不敢相信这段经历。我们对月球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我会再回来的。指挥官，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会的，”斯坦利说，“我相信！”

飞船飞离月球时，翠茜向月面投去最后一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月面上，向她挥手道别。

她又望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壮丽无比的荒原。

阅读延伸：

《月球救援》原名《追赶太阳》，获1992年“雨果奖”。作者杰弗里·兰迪斯是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被中国读者亲切地称为“火星叔叔”。

这篇小说讲述了女性宇航员翠茜在月球上等待救援的故事。她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凭借着自己心中对“生”的渴求与信念，追逐着赖以生存的太阳，即使在最后时刻也没有放弃登上山顶。主人公强大的意志力令我们惊叹。

同时，以幻觉的形式登场的“姐姐”以及那些想象中的对话，也展示了一段跨越生死的感人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