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藏之间的反复跳跃
2022-05-30左嘉淇
关键词:苏轼;熙宁诗词;行藏;进退;处世心境
熙宁至元祐年间,是苏轼生活历练和文学创作的重要时期,也是苏轼生命体验不断丰满的动态发展阶段。熙宁元年可以说是苏轼人生的“次起点”,它将苏轼引入生命的缓冲期和暗涌期:服丧完毕,他在权力中枢内外游走,并即将面对第一次重大挫折——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本文关照苏轼的生活经历和他在创作中所体现的思想与审美倾向,试图纵向窥探苏轼在该阶段所养成的处世心境。
一、藏意非藏,行心犹壮
在权力中枢附近徘徊之际,苏轼激进敢言,刚正无畏。早在熙宁元年,他就直指王安石“大言滔天,诡论灭世”[1]。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议行新法。此后苏轼一直处在上书而不纳、受荐而不用的状态:他心怀朝政天下,以期为皇帝分忧治乱,针对贡举变法提出独见,论新法不宜之处;司马光、范镇、冯京等人也都举荐过苏轼,连神宗也因其才识而打算起用,但这一切往往被改革派阻挠。这一时期,苏轼的诗往往有讥讽新法之意。终于到熙宁四年,苏轼“乞外补”,“六月,除杭倅”[2]。他仍然牢骚满腹。到任杭州后,自言“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3],既对履行新法之务深感无奈,又希望建功立业,内心产生彼此矛盾的抗力。对于外任杭州,他还处在接受阶段,以自嘲表示当前的尴尬处境,如“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旂旄”“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戏子由》)[4]。此时,苏轼对于现实更多表现出不甘的成分。
但对于刚离开权力中枢的他,他内心最渴望的还是“进”。如果有“退”的思绪,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时之气和安慰现实情状的说服之法而已。
一年后,苏轼和范祖禹叙说近况,“叙监试得闲,‘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5]这种“快适”,他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中有所表达出来——黑云翻墨又如何?山未遮,风吹散,望湖楼下碧水如天,恰似苏轼本人屡被打压却依旧坚强、澄明乐观的心境。荷花盛开,泛船赏月,簇拥清风美景,“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6]。他把望湖楼和故乡相比,自然抒怀,毫不违心。而就像他说的“盛衰阅过君应笑,宠辱年来我亦平”(《和致仕张郎中春昼》)[7]一样,他面对生命起落,需要找到一种释怀和安慰的方法。他仍有所待,仍有用世之心。熙宁五年,他“叙及盐法为累”[8],“答曾巩书言新法不便”[9],依然执着于对新法的批判,心挂朝政和百姓。此时的苏轼,有“藏”之意而无“藏”之实,内心深处还是积极入世的。
二、行心犹存,藏心渐烈
熙宁六年,苏轼作《山村五绝》《和钱安道寄惠建茶》等诗,有讥讽时政之意[10]。到了熙宁七年,蝗灾严重,苏轼时时跟进,关注民生,上书丞相,论新法之患。九月将赴密州时,“吏民惜其去”[11],侧面反映出苏轼在杭执政有方,深得人心,更加印证了苏轼的用世之心。苏轼通过自身的行动证明“眼看时事力难任”只是一时牢骚,并非真心地否定自己。在杭年间,他一直身在其位谋其职,尽“力”以“任”“事”。
心有政事之余,苏轼的归隐之情变得更为明显,且那种和世俗相对照的“快适”之感逐渐变为真正乐在其中的状态。他感慨生活跌宕,试探性地提出躬耕道路:“人间岐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新城道中二首》)[12]“散材畏见搜林斧,疲马思闻卷旆钲”(同上),隐约能读出苏轼疲于政事,不堪劳累的内蕴,这也许就是苏轼产生归隐之意的原因之一。在《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中,苏轼同样表示相似之意——“百重堆案掣身闲”“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13],对虚苦劳形之事的摆脱之心、对世间百味的咀嚼之辛都推动着苏轼思考归隐之路。但苏轼的这种归隐之意并非单纯是被动的结果。如果说外因驱动下的归隐含有无奈,那么“清风一榻抵千金”(《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14]则由内而外散发出扑面而来的禅意。享受自然、归于自然,是苏轼开始自寻解法、解除负累的结果。“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15],化用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句,萧散之感浮现;“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行香子·丹阳寄述古》)[16],以自然之色安慰胸中怀念;“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南乡子·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17],他挥洒出骨子里充盈着的豁达之气。
是入还是出,是行还是藏,苏轼在《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有怀子由弟二首》也表达过自己的疑惑。蝗灾导致百姓困苦,他在《次韵章传道喜雨》中表示无法“坐观不救”。《除夜病中赠段屯田》可看作苏轼在“岁暮日斜时”的一段自述:“大夫忠烈后,高义金石贯。要当击权豪,未肯觑衰懦。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18]“要当击权豪”尽显雄心壮志;“暗尽灰中炭”饱含岁暮的辛酸,同时也推知苏轼曾经燃烧自己、为政为民的熊熊火光。而“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处看”(《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19]可以说是苏轼在熙宁六至七年间进行自我观照、思考处世之道的结果。此时,他少了一点执着,多了一些豪放,把握到“行藏在我”这种发挥自我主观能动性的要妙。相比起熙宁初年他对于“行藏”关系的应对还处在有些无所适从的状态,这种观照无疑是一种自我发展。
三、行藏并行,持续内化
苏轼“行藏在我”的观照在熙宁八至十年间进一步内化,甚至近于一种自发的程度。熙宁八年三月,苏轼对苏辙说,“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和子由四首·送春》)[20],欲借佛典走进圆融之境,将万事恩怨一并抹除,乍一看好像被磨灭掉了政治热情。然而下月到密州后,苏轼非但没有“忘机”,还积极处理政事,任其职尽其责,“施行其法,民甚便之”[21],并多次祈雨以期消除旱灾。同年所作诗词也是豪放气派尽显,勃发着建功立业之志,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22]、“愿随壮士斩蛟蜃,不愿腰间缠锦绦”(《送李公恕赴阙》)[23]。欲出世忘机却又入世有为,踏入不惑之年的苏轼似乎懂得和行藏两种不同的处世心境打交道了,开始消化一种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并将其内化外行,统一于自己的身心。
熙宁九至十年间,苏轼的超脱旷达和人生无常之感交融,在《望江南·超然台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等诗词中都有相应的抒情句。熙宁十年六月,“梁先来学”,苏轼“勉以笃实发愤”[24],在《代书答梁先》中更是情谊真切地说“愿子笃实慎勿浮,发愤忘食乐忘忧”[25]。这与其说是对后辈的勉励,更像是苏轼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总结、苏轼为人做事一丝不苟的自鉴。纵观苏轼熙宁年间的生活,他将“笃实”落到了实处,用外化的行动书写着自己心系民生的内发情怀。至于“乐忘忧”,产生在“笃实”和“发愤忘食”的过程之中,但它既是过程,也是目标与理想。乐和忧始终伴随着苏轼的仕途生活,对两者辩证关系的思考也在不断推进着苏轼自我价值认知的进程。
虽然说苏轼在熙宁后期将行藏间的矛盾慢慢地淡化、内化,但这并不代表苏轼此后的处世心境风平浪静、不再被这对矛盾所打扰。在分析苏轼自元祐七年开始创作的“和陶诗”时,巩本栋先生指出“苏轼也并未真的遗世独立”,他“虽苦苦追求着不醒不醉的境界,但其积极用世之心始终没有完全泯灭”[26]。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苏轼“奋厉有当世志”(《栾城集墓志铭》)[27]的内在驱动力始终和仕途艰难的现实形成了冲突。他的雄心壮志是无法被消解的,而现实困境又是无法被破解的,这只能导致苏轼终将受困于一场矛盾中。入世而多世患,出世又受阻,人生起落反复,世事无常。但苏轼骨子里总有着不愿躺平的执着,即使人生如逆旅,即使生活终将是一场虚无,他都无法真正做到完全置身事外。终其一生,苏轼在深化着对“人生如梦”的理解,却“始终未脱根尘”,“保持着生活的热情”[28]。他不断与生活和解,通过作诗、与亲友交游、儒释道精神内化的方式来浇灌胸中块垒,以达到超然境地。“苏轼的超然乃是一位立足现实的智者苦闷挣扎之后心灵的升华”[29],他通过实现心灵的超越和精神的升华逐步形成“其文化性格中最负盛名的超旷之质”[30]。不过,对儒释道思想的批判性吸纳与“和陶”虽然作为苏轼的精神治疗出口,缓解了他的积郁情状,但是挣扎后的升华并未让他获得真正的快乐。
纵观苏轼在熙宁年间对行藏关系的处理轨迹,可以窥见乐忧相伴相生、行藏的反复跳跃与并行将会贯穿苏轼未来的生活。苏轼的熙宁诗词中所折射的行和藏、入世和出世两种思想态度交织共生,经历了此消彼长的过程,行藏最后依然处于一种共存状态。它形成一种张力,一直游走在苏轼的内心当中。行藏之间从反复跳跃到趋于稳定,并逐渐合为一体,成为苏轼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处世思维发展的基础和又一开端。行藏相融一体的状态也许并不一直延续至苏轼的暮年心境,但它已成为研究苏轼内心动态发展的表征、研究苏轼诗文风格的重要切入口。苏轼萧散和枯淡的审美风格的形成,和他的身心经历、他对行藏关系的反复领悟不无关系。苏轼对士大夫是行还是藏的理解,以及他基于此形成的萧散风格,影响与奠基了后世詩歌的基本主题,为后世文人提供了探寻个人生存状态与心灵世界出路的思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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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左嘉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