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诗境
2022-05-30李熙斌
李熙斌
黄永玉的画语和诗境,予人以无尽的遐思和神往。
画语,画外之语,可谓一幅画中的“画眼”,亦可谓画之主旨。黄永玉在作画时常会写上一句话,对画揭题,让观者走进文心诗境。我有幸欣赏黄永玉的画,是在2018年夏季去湖南省郴州市美协原主席孙国成家里采访的时候。
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初,孙国成任韶山纪念馆美术组组长的十年间,接待了来韶山创作写生的吴冠中、关山月、黎雄才、潘天寿、傅抱石、黄胄、刘文西等艺术大家。在这些艺术家中,孙国成和黄永玉交往时间长,黄永玉多次来韶山,孙国成热情地接待并陪他一起写生、拍照,搜集创作题材。这期间,黄永玉曾教孙国成画荷花,并且赠送孙国成两幅斗方荷花画。孙国成在保管这两幅画时,还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特大洪灾和家遇盗贼的离奇故事……
这两幅均为水墨荷花的斗方,其中一幅略小,是丁巳年(1977)所作,而赠画却是在1978年11月12日,画上题有“国成同志纪念 黄永玉于韶山”的娟秀钢笔字。画面的前景为两朵盛开的荷花,中景、远景是淡墨薄彩渲染的远山和天空。让我惊诧的是这幅画中间,修补后的裂痕横亘至右边沿,凸凹不平,黄泥渍印犹在。我猜测,这幅画莫非遭遇了郴州市在1998年百年不遇的“8.13”特大洪灾?
上世纪80年代初,孙国成从韶山纪念馆调回到郴州市群众艺术馆从事美术创作,就住在该馆仅有的一栋五层楼的职工住宅一楼。1998年8月13日凌晨,因连续几天的暴雨,郴江河河水暴涨,淹没了市区通向市委的苏仙路,苏仙桥中段突然垮塌。孙国成住宅离浊浪滚滚的郴江河只有一路之隔。洪水于清晨8点就漫到了一楼,离楼顶一尺高时,孙国成和家人来不及转移贵重物品,飞快跑到五楼顶避难。幸运的是住宅没有被汹涌洪水冲塌,下午4点起洪水缓慢退水,晚上8点基本退完。孙国成创作的几十幅毛主席题材工笔画,还有吴冠中、关山月、黎雄才、黄永玉、刘文西等大家赠送的10多幅名画,还留在了家里。或许是上天的眷顾,或许是灵感迸发,孙国成早前曾定制了3条长沙发,突发奇想把黄永玉等大家的画及自己创作的工笔画藏匿于内,沙发随着漫到家中的洪水上浮,这些画才避免了被泡坏的厄运。但还是有几幅画被洪水泡黄了,虽经重裱和修复,但仍有水渍印痕,反倒越发显得古旧了。
另一幅荷花,画右下角题写:“国成同志正 戊午(1978)初冬 黄永玉作于韶山”。画中前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中景一朵开得如火如荼的荷花,画中的荷梗斜插竖立,线条的长与短、粗与细、曲与直的交错,产生节奏变化;荷叶通过墨法的积、泼、破、冲产生意味奇趣;整个画面发挥墨色的枯、湿、浓、淡作用,以近乎焦墨、重墨与淡墨相应,并注重墨的韵律、层次和虚实的变化。孙国成谈起这幅画来,如数家珍。当年黄永玉以此画为例,教孙国成画荷叶墨法的积、泼、破、冲的作法。没料到,后来家中进贼。这盗贼是个“文艺范儿”,也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趁孙国成和家人不在家时,撬门进屋,翻箱倒柜,不贪钱物,唯独盗走挂在客厅的黄永玉的荷花和关山月的梅花两幅画。孙国成发现后,立即到苏仙派出所报案,历时一年后,直至国庆南路十字街头出了人命案,牵涉到下湄桥片的盗画贼,案破了后此画才得以“完璧归赵”。
黄永玉在韶山那段日子,孙国成获益匪浅。孙国成追忆时兴致盎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黄永玉的谈吐幽默,知识渊博,为人治学严谨,始终保持着创造活力,这也激励着孙国成后来的美术创作。黄永玉早期画的荷花,画里画外,或一句话,或一段话,意味深长,发人警醒。例如,黄永玉丁丑年(1997)重阳在万荷堂所作的《双荷》,画外之语写道:“真挚比技巧重要,所以鸟总比人唱得好。”画面简洁,乍看去荷叶墨团经积、破、泼、冲法焦墨、浓墨、淡墨后,勾勒几柄荷梗,梗上运用色彩绘出炫目绽放的双荷。画里显示了堂正的气象、意象的色彩、人间的情感、满眼的激情、鸟与人的欢快意境,自然的生命勃发,以及求索天、地、人生命理法的精神,同时也能看出作者对民间美术的积极取法。毕竟黄永玉曾经感慨:“民间美术是母亲!”青少年时代的他就经受到湘西民间美术的滋养,吸收了民间美术的明快、饱满、瑰丽和神奇。这幅画中时代气息与个人感受的交融,既然强化了色彩感觉,又保持民族的审美习惯,启迪观者去审视和思考。黄永玉在湘西玉氏山房作画时,常常回忆自己的外婆和叫得胜营的地方。《塘荷》画语写道:“余作荷常忆外婆与得胜营也。”而画外写了这样一句话:“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他了。”黄永玉的画外音,抑或是久别外婆家和得胜营的伤感与眷恋;抑或是自己在工作中与外部环境的诸多不快,一旦回到外婆家或得胜营回忆过往趣事就会将这些不快悄然忘却;抑或是比喻年轻人和的初恋离别时难分难舍、不弃不离心绪的吐露。
《塘荷》画的寓意,观者可放开思绪的缰绳,自由自在地去翔翱:自然花卉与人情感的锚定与联想、此物此景的高远象征,皆有了亦是亦不是的解读,任由着观者自己去诠释了。然而,从画中让观者感受到的是黄永玉创作时思辩的严谨与想象的亢奋、灵敏的状态,灵敏于塘荷的美,亦灵敏于细微的与人相處的感触。他把最诙谐、精妙、警醒的语句奉予了世人!
黄永玉作画没有任何条条框框的顾忌,一切出于表达内心情感的需要。他在癸亥年(1983)所画《鱼戏新荷动》水墨画,荷叶如盖,重叠遮替,泼墨写意,荷花绽放。中景左侧留白处不着一墨,却分明有静水流动之感。荷茎临风,荷塘水汽泛起,鱼戏荷动,气泡涌起涟漪。构图疏密交错,通过叶、梗、莲蓬、花蕾、浮萍的相互掩映,构筑出变化丰富的空间层次,呈现出一番空灵的意境,不由得让观者想起吟荷咏莲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落上头”“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黄永玉的水墨荷花,水墨运用十分娴熟,笔、墨、水的配合,达到了自由自在的程度。而他绘画彩荷,如《荷》《故乡荷塘》等积极而精审地融汇了西方艺术的有益因素,运用水彩、水粉结合水墨的画法,既有“中国的”又有“现代的”,以丰富的意蕴、个性的笔墨、强化的色彩,表现着当代人的新感受。黄永玉于乙卯年(1975)春日所画《荷》,画外之语写道:“躺在地上过日子,贴着土地过日子,有个好处就是,摔也摔不到哪儿去。”他庚辛年(1980)所作荷花,画中题写“无物燕清甘,和露嚼野菊。”画外之语则写:“我的经验是,碰到任何困难都要赶快往前走,不要欣赏那个让你摔倒的那个坑。”辛已年(2001)夏月所画《故乡荷塘》的画外之语写道:“人们对我的两大误解是:第一、他们仅仅因为我戴眼镜,就认为我是知识分子;第二、我的电影不赚钱,所以他们就认为我是艺术家。”
黄永玉画荷结缘于“十年文革”时期,荷花的“君子”的气节品性,成为他逆境中启迪心智的精神气质。黄永玉的曾任管场小工、小学教员、民众教育馆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及美术学院教授。表叔沈从文和他在“十年文革”中都受到冲击,他所绘的8000多幅荷花,其中很多是在这10年间所画。他不仅用荷花隐喻特殊年代受迫害的“君子坦荡荡”个人,而且用来反映“文革”后社会人际关系的现实,并在画外之语的题词中暗含着对“十年浩劫”的反思。
2003年,黄永玉曾经来到湖南省郴州,下榻国际大酒店,恰逢在大酒店画廊正在举办株洲、衡阳、郴州三市的美术精品联合画展。在郴州市画家代表座谈会上,有一个画家问道:“黄老师,中西文化在您的画中都可以看到,您的作品与毕加索作品有好坏区别吗?”黄永玉答:“先生,你听过鸟叫吗?”画家答:“听过。”黄永玉问:“好听吗?”众多画家答:“好听。”黄永玉又问:“听得懂吗?”众多画家一致回答:“听不懂!”黄永玉哈哈地笑着说:“我的画与毕加索的画就像鸟叫一样,明白了吗?”黄永玉的睿智回答,赢得得了众人的掌声。
他笔下的彩荷,用色大胆且又高节淡雅。黄永玉近年来一直热衷于生肖题材画,幽默、风趣近似漫画的形式,画里画外之语逗得观者捧腹不已。例如,《打牙祭》的画外之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才是豪爽生活。”又如,戊辰年(1988)中秋他在香港过六十五岁生日时所作的自画像,画外之语:“小屋一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90岁时,黄永玉又给自己画了一幅孩子气的自画像《九十啦》。有媒体用了一个“90后”的词汇——“酷炫狂霸拽”来形容其骨子里的顽皮幽默,让人怀疑黄永玉“你到底是90岁,还是9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