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家的瞿秋白
2022-05-30陈漱渝
陈漱渝
瞿秋白
瞿秋白书生本色,浪漫情怀,是一个性情中人。这一点,只须读读他的诗文,看看他的篆刻字画,特别是读读瞿秋白致王剑虹、杨之华的那些书信,就会一目了然。但在中国革命史上,瞿秋白首先是以一个革命家的英姿现身。他本质上是在政治战线和文化战线上承担着双重使命的战士,是中国共产党入党最早的50人当中的一个。
瞿秋白不仅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成员,还是党内直接接触列宁、斯大林最多的传奇人物。1921年6月23日,共产国际在克里姆林宫的安德烈夫斯基大厅召开第三次代表大会,瞿秋白聆听了列宁的多次发言。他在《赤都心史·列宁杜洛次基》一文中介绍说,“列宁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每逢列宁演说,台前拥挤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著人山。电气照相灯开时,列宁伟大的头影投射在共产国际‘各地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等标语题词上,又衬着红绫奇画—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异的象征……列宁的演说,篇末数字往往为霹雳的鼓掌声所淹没。”有一次在走廊上,22岁的瞿秋白还曾与列宁邂逅,简单谈了几句。列宁向他介绍了几篇关于东方问题的资料。在同书“赤色十月”一章中,他又报道了同年十月革命纪念日在莫斯科狄纳莫工场(后改名第二电力劳动工厂)的一次集会。列宁登坛讲演时,“全会场都拥挤簇动。几分钟间,好像是奇愕不胜,寂然一晌,后来突然万岁声,鼓掌声,震天动地。”列宁说,苏维埃政府劳动者自己的政权,在劳工群众的心目中的意义越来越明确;而举枪的红军在劳动群众心目中,不但不可怕,且还是他们的保卫者。这些话,给瞿秋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24年,列宁去世,瞿秋白连续发表了《历史的工具—列宁》和《列宁与社会主义》两文,指出列宁不仅能“坐言”,而且能“起行”,做到了革命理论与革命实践的统一。
1928年6月,作为中共代表团成员,瞿秋白等还跟斯大林有过长时间的会见。同年11月上旬,斯大林约谈了瞿秋白和张国焘,就中国革命问题交换意见,谈了整整三个小时。当时宋庆龄、邓演达等国民党左派人士准备组建“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反蒋反汪,但不接受共产国际干涉。斯大林担心国民党左派人士会同时反共,便问:“像宋庆龄这样的人,如果在中国大城市的街上,发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她会不会叫警察逮捕他?”又问:“陈独秀是否能找到必须的钱和获得其他条件来办一张报纸?”瞿秋白都表示了否定,打消了斯大林的疑虑。
1923年初,瞿秋白归国,参加了中共中央宣传委员会的工作,并协助编辑中共机关刊物《向导》周报。同年,首次将《国际歌》歌词配合曲谱译出,又参与主编了《新青年》杂志和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前锋》。作为共产国际代表、国民党中央顾问鲍罗廷的主要助手,瞿秋白协助他打开了改组国民党的新局面。瞿秋白深知,国民党是当时中国唯一重大的政治集团,而共产党的力量还相对薄弱。在国共合作的过程中,共产党有必要负担起改组国民党的任务,而不应该被“资产阶级民主溶化”。他协助陈独秀、李大钊促成第一次国共合作,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革命政策,这份重要文件的起草人中,就有瞿秋白。
瞿秋白与共产国际三大代表合影。后排左二为瞿秋白
1924年1月,瞿秋白在国民党一大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派驻上海执行部。但在国共合作的过程中,共产国际片面强调合作而放弃必要的斗争,致使国民党内右翼势力嚣张。作为中共中央执委会特别委员会的成员,瞿秋白在这一重要历史转折关头发挥了重要作用,曾代表中央正式通报跟国民党方面斡旋的情况。在当时的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眼中,瞿秋白对蒋介石的观察“非常明确”,由于陈独秀的反对,瞿秋白的意见并未被充分采纳,并实际上被排除在工作之外,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亦受株连。当时共产国际成员纳索诺夫、福京、阿尔布列赫特致信共产国际执委会,认为在当时中共的领导机关中,瞿秋白代表左派,陈独秀代表中间派,彭述之代表右派。这封信认为,当时中共产生的路线错误,全部责任应由领导机关的右派和共产国际执委会在华代表维经斯基共同承担。
1925年1月,中共四大在上海召开,瞿秋白第一次当选为中共中央执行委员,进入中央决策机构。但在紧接着的1925年11月召开的国民党一届四中全会(即“西山会议”)上,国民党右派竟宣布开除瞿秋白等人的党籍,成为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先兆。当时瞿秋白明确反对让步政策,强调无产阶级在国民革命的联合战线中应当占据领导地位,发挥出政治指导作用,成为解放中华民族的主要力量,这种观点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瞿秋白认为武装斗争和革命战争是革命的重要方式,所以他对北伐战争采取了坚决支持的态度。1926年5月中下旬,在分裂国共合作的“中山舰事件”之后,国民党在广州召开二届二中全会,蒋介石掌握了军政大权,通过了限制共产党行动的“整理党务案”,第一次国共合作陷入深重危机之中,终至破裂。
瞿秋白译《国际歌》歌词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瞿秋白跟李维汉在汉口共同主持了八七会议,大会批评了陈独秀及前任共产国际代表的错误,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的方针。瞿秋白进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后,跟李维汉、苏兆征组成了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成为革命低潮时期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的主要负责人。
在大量革命先烈惨死在敌人屠刀下的特殊时期,有很多革命者主张站着斗,反对跪着降,急于为惨遭牺牲的战友复仇。这种情绪,成为滋生盲动主义的政治土壤。在马克思主义著作中,总是把革命重点放在城市无产阶级身上。这是基于欧洲的政治经济状况,并不适合于中国国情。1927年11月起,“左”倾盲动错误一度在全党占据支配地位,给党和革命事业造成严重损失。共产国际代表罗米纳兹对这次“左”倾盲动错误的出现负有重要责任,以瞿秋白同志为首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也负有直接责任。在实际斗争进程中,瞿秋白很快认识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使“左”倾盲动错误在全国范围的实际工作中基本结束。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之后,瞿秋白于1928年4月30日秘密离开上海,于同年5月上旬抵达莫斯科。他这次在苏联大约工作了两年。在此期间,瞿秋白主要担任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团长。由于身患肺疾,胸腔疼痛,长期失眠,很多工作实际由副团长张国焘承担。瞿秋白在共产国际六大之后被选为执行委员会委员,执委会主席团成员,近东部部长(负责土耳其、巴勒斯坦、伊朗及其他法属殖民地)。瞿秋白当时经常传达共产国际包括斯大林本人对中国革命的意见。作为中共跟共产国际之间的重要联络人,瞿秋白夹在其中也招惹了不少麻烦。比如对待陈独秀问题,瞿秋白既反对他的右倾错误,同时承认在建党初期陈独秀作出过伟大的贡献,有很大的功绩,陈独秀的错误应该由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共同负责,也因此被扣上了“调和主义”的帽子。按共产国际的指示去调查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学生派别纠纷问题,瞿秋白又得罪了王明宗派集团,被指责为“在中大培植派别势力”。瞿秋白根据共产国际的意见,提出在土地革命中,有时还应该“联合富农”,因而跟张闻天产生了观点分歧。
1930年6月,李立三、向忠发主张要在南京、武昌举行暴动以及在上海举行总罢工,瞿秋白跟周恩来立即于7月下旬经欧洲回国,8月26日回到上海,于同年9月共同主持中共六届三中扩大会议,纠正这种“左”倾冒险错误。会议改选了中央政治局,虽然向忠发仍任党的总书记,但实际主持工作的是瞿秋白和周恩来。瞿秋白主要负责中央宣传部和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的工作。然而,在1931年1月7日召开的中共扩大的六届四中全会上,王明在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米夫支持下,登上了中央政治局的领导岗位,瞿秋白被点名作检讨,并被开除出中央政治局,夫人杨之华在党内的工作也被撤销,从此在事实上脱离了政治舞台。
瞿秋白说过,革命的理论永不能和革命的实践相脱离。在党的理论建设方面,瞿秋白也为中国革命作出过重要贡献。
1950年12月31日,毛泽东在为《瞿秋白文集》的出版题词中写道:“瞿秋白同志是肯用脑子想问题的,他是有思想的。他的遗集的出版,将有益于青年们,有益于人民的事业,特别是在文化事业方面。”关于中国社会阶级的分析,关于中国革命要分两步走,关于农民运动和教育农民的重要性,关于无产阶级在中国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关于武装斗争的重要作用等问题,他都有所论述。早在上海大学担任教务长兼社会科学系主任时,瞿秋白就编写过社会科学讲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进行了系统介绍和深入阐述。
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瞿秋白撰写了《中国国民革命与戴季陶主义》等文,批驳了以戴季陶为代表的国民党右派的反共分裂谬论。因此,瞿秋白被捕之后,戴季陶力主杀戮,并咬牙切齿地说:“瞿秋白赤化了千万青年,这样的人不杀,杀谁!”关于无产阶级在国民革命中的领导权问题,瞿秋白提出的最早,最为重视,态度最为坚决。早在1923年9月,他就在《自民治主义到社会主义》一文中提出了这一问题。他在1927年2月撰写的《中国革命中之争论问题—第三国际还是第零国际》中表述得更为明确:中国革命的实质是土地革命,要解決的中心问题是农民问题。瞿秋白跟毛泽东一样,非常重视农民问题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地位。当陈独秀、彭述之删节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允许此文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周报全文发表时,瞿秋白特为此文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言,让人赶快排印,由在汉口设立的长江书店广为发行。
“领导权”的概念是中国革命进行中的一个核心关键词,英文为“Hegemony”。这原是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葛兰西在文化领域提出的一个概念,后来被列宁、普列汉诺夫引入政治领域。早在1923年9月发表的《自民治主义到社会主义》等文中,瞿秋白就率先引进了这个名字。虽然他此前的文章中“指导者地位”“领导阶级”“领袖阶级”等不同译法曾交替使用,但关于必须在国民革命中坚持无产阶级领导权的思想瞿秋白是一贯明确的。1927年5月中共五大通过的《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案》中,“领导权”这一译法最终得到了确认。瞿秋白在此后发表的《论中国革命之三大问题》等文中,统一采用了“领导权”这一译法,在这个关键词的跨语境传播中作出了重要贡献。
1933年末,中央苏区党校校长张闻天希望瞿秋白前来主持教育工作,请冯雪峰草拟一电报邀请,瞿秋白服从党组织安排,于1934年1月11日晚,由交通员护送离开上海,于2月5日抵达江西瑞金。在毛泽东主持的中华苏维埃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瞿秋白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教育人民委员,负责教育兼文化工作,主编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并兼任苏维埃大学校长。同年10月上旬,中央红军主力和中央机关86000多人离开瑞金进行长征。瞿秋白因体弱多病,被安排留守。留守人员的领导机构被称为苏区中央分局,瞿秋白任宣传部长兼人民教育委员,并负责苏维埃剧团的工作。同年11月10日,瑞金县城被国民党军队第十师攻占,瞿秋白随中央苏区党政机关转移。1935年2月24日,肺病严重、吐血不止的瞿秋白在福建长汀突围时不幸被俘。瞿秋白开始时佯称自己叫林琪祥(一说林祺祥),是一名医生,以此迷惑敌人。敌保安第二营长李玉信以为真,说如果情况属实可取保获释。瞿秋白于是分别给上海的鲁迅、周建人等友人写信,大意是:“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别多年没通消息,不知你的身体怎么样?我有病在家住了几年,没有上学。两年前,我进同济医科大学,读了半年,病又发,到福建上杭养病,被红军俘虏,问我做什么,我说并无擅长,只在医科大学读了半年,对医学一知半解。以后,他们决定我作军医。现在被国民党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是共产党员。如有人证明我不是共产党员,有殷实的铺保,可释放我。”信中暗示了他入狱后的情况和口供。正当鲁迅得信准备营救之际,瞿秋白被叛徒指认,于1935年5月9日押抵长汀,同年6月18日就义。被关押期间写就两万余字的诀别书《多余的话》,坦诚总结一生的经验教训,对自己多有苛责。
以上所述,大多参阅了笔者所能接触到的中共党史研究成果,尤其得益于丁言模、刘小中编著的《瞿秋白年谱详编》。但以上对瞿秋白政治功过的概括也还不能完全视为最终结论。瞿秋白研究的继续深入,还有待于中共党史档案和第三国际档案的进一步开放。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