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送别诗宝库中“独美”着
2022-05-30李金坤
李金坤
刘长卿,生卒年未确论,各家说法相差甚远,争议十分激烈,一般认为生于公元709年-725年间,逝于786-790年间。
刘长卿一生坎坷,因刚而犯上,两度迁谪。德宗建中年间,官终随州刺史,文学史称“刘随州”,就像韦应物被呼为“韦苏州”,柳宗元被呼为“柳柳州”,皆因他们均曾在这些地方任职。
刘长卿年辈与杜甫相若,是生活在盛、中唐两个诗歌高峰之间的重要诗人。
刘长卿与钱起并称“钱刘”,为大历诗风之主要代表,亦为中唐诗风转变之执鞭者,“子美之后定当推为巨擘”(《抱经堂文集》)。
刘长卿平生致力于近体,尤工五律,自称“五言长城”,时人许之。其诗不减盛唐而开中唐风气,因为他的诗多写幽寒孤寂之境,又善以描写荒村水乡,多抒写羁愁、别恨与闲适情怀。刘长卿的五绝,最为脍炙人口的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文字省净优美,意境幽远,弥漫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冷漠、寂寥的情思,透露出浓重的衰飒、索寞之气。因此,李东阳说他的诗,“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以迁谪故”。刘长卿诗中多身世之叹,然于国计民瘼,亦时有涉及。
刘长卿的诗运,似与其宦途命运一样,千年以来,评价一直走低,也有评价说其“思锐才窄”的。然方回云:“长卿诗细淡而不显焕,观者当缓缓味之。”
此专辑,四位作者从不同角度对刘长卿其人其诗进行破解,并由此走向诗人的心灵深处。
——王志清(文学教授,唐诗专家)
方东树云:“文房诗多兴在象外,专以此求之,则成句皆有余味不尽之妙矣。”(《昭昧詹言》卷一八)陈绎曾云:“刘长卿最得骚人之兴,专主情景。”(《唐音癸签》卷七引《吟谱》)李东阳云:“《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麓堂诗话》)结合上述历代诗评家对刘长卿诗歌情韵与诗风特征的评点,悉心品读刘长卿《送灵澈上人》《重送裴郎中贬吉州》《别严士元》三首送别诗的代表作,可以感受诗人真挚动人的依依别情与艺术魅力,以及其中魅力别具的美学意蕴。
此三首送别诗,诗人都是就送别时所见物象落笔,其大背景就是青山、江水,与之相关之景物则是竹林、寺庙、钟声、斜阳、落日、飞鸟、孤帆、汀洲、白蘋、猿啼、春风、细雨、闲花等。诗人就是借助于如此不同景物,从中寄寓作者因人而宜、因景而别的不同情感意蕴,“一切景语皆情语”,因此,刘长卿送别诗,便呈现出意在象外、弦外有音;满纸景物、情寓景中;情中见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意境幽深的审美特质。在艺术风格上,多表现为清明澄淡、含蕴温婉、情思幽邈、余韵悠然的神韵趋尚。
竹林钟声别情远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诗: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灵澈上人是中唐时期一位著名诗僧,俗姓杨,字源澄,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在会稽云门山云门寺出家。诗中的竹林寺在润州(今江苏镇江)的南山风景区,是灵澈上人此次游方歇宿的寺院。此诗写于傍晚时分、诗人送灵澈返回竹林寺的途中。刘长卿和灵澈相遇又相别于润州,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四、五年(769—770)间。刘长卿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从贬谪南巴(今广东茂名南)归来,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郁闷。灵澈此时诗名未著,云游江南,心情也不大如意,在润州逗留后,将返回浙江。一个是宦途失意客,一个是方外归山僧,在出世入世的问题上,皆有不遇的经历,同怀淡泊的胸襟,可谓是惺惺相惜的知心好友。故而此诗才写得如此以景写情、别意悠悠。
这是一首五绝,短短20字,却将别情写得是如此闲淡而深厚、简洁而丰富、语浅而情浓、象明而蕴藉,主要是得力于此诗非同寻常的三大创作特色,即:以景传情意蕴厚,背面敷粉别有情,前后映带呼应巧。
先看此诗以景传情意蕴厚之美。此诗首二句叙写植被茂盛、郁郁苍苍古老的竹林寺以及傍晚时分从山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钟声,从视觉与听觉两个维度,呈现出深山藏古寺的竹林寺庙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远离俗尘的幽静环境,恰似一幅意境淡雅而悠远的竹林寺水墨画。诗人以“苍苍”形容竹林寺,彰显出竹林寺环境的苍茫幽深之静美;以“杳杳”形容钟声,凸显出竹林寺钟声的深沉悠扬之怡美。一静一动,自然融合,一个竹林寺清悠幽渺的方外净土便豁然呈现于眼前。“苍苍”“杳杳”二词,看似简单无奥,其实是经过诗人精心选择的。它们分别用来表现竹林寺的静美与钟声的动美,可谓恰到好处、妥帖圆融。这里,有必要对竹林寺作点简介。竹林寺,本名夹山禅院,东晋法安禅师始建,迄今已1700余年。夹山,位于镇江南郊(俗称南山,实即南山群)北侧。因寺庙处于幽深的竹林之中,远远望去,只见竹林不见寺,故名。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皇帝南巡时,曾亲书“竹林禪寺”匾额,至今犹存。雍正十年(1732),皇帝下诏重建,计有殿宇259间,规模甚为宏大。咸丰六年(1856)毁于太平天国战火。咸丰八年和尚雪峰仿旧寺重建,竹林寺刚刚砌成百间,两年不到又遭毁。同治三年(1864)和尚旭雯再率徒弟回山修建,规模已不如前。现在仅存康熙帝御题“竹林禅寺”匾额的大殿,余者尽废矣。而今,我们只能从清人汪懋麟的一首七律诗中想象昔日竹林寺的兴盛壮况了。诗云:
润州到处皆幽绝,最爱城南古竹林。
无数乱山藏寺小,几多篱径入门深。
老松千尺响天籁,疏磬一声来梵音。
胜地殷勤数回过,翻怜身世久浮沉。
继续回看刘诗,诗人描写竹林寺及其晚来钟声,表明友人灵澈上人夜宿之所竹林寺的清幽雅静环境之美。接着,“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二句,诗人依然是写景,但与首二句不同的是,已经出现了“荷笠”“独归”的人的身影。其实,人也是一种特殊的风景。此时的“夕阳”与“青山”,恰好构成了竹林寺的自然背景。至此,《送灵澈上人》此诗的鲜明的画面感就呈现出来了。此画有点有面,有形有声,有景有人,布局合理,构图精致。而耐人回味的是,此诗虽是写景,未直接写送行双方的感情元素,但我们已然从其风景描写的文字背后,深深感受到灵澈上人佛心清净、超凡脱俗的情感世界,同时也体察到诗人对灵澈上人依依不舍、诚心笃意的深厚友谊。正所谓不言情而情溢于纸焉。
次看此诗背面敷粉别有情之美。此诗几乎全是写景,“竹林寺”“钟声”“夕阳”“青山”等,均是自然人文景观,而“荷笠”“独归”,才涉及人的行为动作。如果往宽里看,人相对于自然景物而言,他也是一道风景。正如卞之琳《断章》诗所写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虽然此诗字面所见全是景物,但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些景物的背后,却深深烙印着诗人与友人灵澈上人真挚的情感。“苍苍竹林寺”,是诗人亲眼所见者;“杳杳钟声晚”,也是诗人亲耳所闻者。在诗人心目中,这所见所闻之处,就是灵澈上人与他分别而前往准备夜宿之所,无疑会触动诗人不忍别离的意绪。至于灵澈上人“荷笠”的形象与“独归”的身影,自然又引发诗人此次分别何时再见的惆怅之情愫。此诗只见行者身,未睹送者影,而诗人伫立良久、目送友人远去的情形却依稀可见、感人至深。全诗既写出了诗人对友人的深挚情谊,也反映出灵澈归山时闲雅清寂的上人风度。正如倪其心在《唐诗鉴赏辞典》中所解析的那样:
耳闻而目送,心思而神往,正是隐藏在画外的诗人形象。他深情,但不为离别感伤,而由于同怀淡泊;他沉思,也不为僧儒殊途,而由于趋归意同。这就是说,这首送别诗的主旨在于寄托着,也表露出诗人不遇而闲适、失意而淡泊的情怀,因而构成一种闲淡的意境。18世纪法国狄德罗评画时说过:“凡是富于表情的作品可以同时富于景色,只要它具有尽可能具有的表情,它也就会有足够的景色。”此诗如画,其成功的原因亦如绘画,景色的优美正由于抒情的精湛。
的确如此。其实,诗人这种背面敷粉、以景含人的艺术表现手法,当隐含于两千余年前《诗经》创作的艺术传统。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杜甫《月夜》诗云:“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杜甫的这种写法,最早应当追溯到《诗经·周南·卷耳》《诗经·魏风·陟岵》等诗歌,诗人不直接写自己,而是从对面来描写,通过对面来写自己。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诗的作法便是由此借鉴而来。所不同的是,前者是以彼写此,对面着想;后者是以景写人,背面敷粉。可见,文学传承,源远流长。
再看前后映带呼应巧之美。此首五绝,体量虽小,而布局甚巧,前后呼应极其自然,妥帖圆满。首二句的“竹林寺”映带后二句的“青山”;“钟声晚”映带后二句的“夕阳”。而“夕阳”又自然呼应“钟声晚”,“青山”则呼应“竹林寺”,上下勾连,前后照应,行文缜密,诗情圆融。诗心如此从容有度,缜密有致,实在令人钦佩。
综观此诗以景传情意蕴厚之美、背面敷粉别有情之美、前后映带呼应巧之美,委实深刻感受到这首诗小、艺精、情深的送别诗艺术魅力。刘长卿荣戴“五言长城”之桂冠,实至名归也。
同作逐臣更伤心
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诗云:
猿啼客散暮江头,
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
青山万里一孤舟。
这是一首送别七绝。由诗题可知,此前诗人曾经送别裴郎中(生平事迹未详)贬谪吉州,这次又一次送他去被贬之地吉州,故云“重送”。就“重送”二字观之,诗人与友人裴郎中的友情之深,可想而知。此诗虽然保持了诗人贯于喜欢以景传情的抒发别情的特色外,还呈现出情景相融的审美特征。
首二句,先写景,后抒情。第一句描写送别时间、地点与当时环境气氛。开篇“猿啼”一词,实乃“诗眼”,起笔就为全诗定下了悲凉孤寂的基调。目睹“猿啼”一词,便会令人顿生“黯然销魂”之感。《荆州记》载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普通人听到凄厉的猿啼声尚且会引起伤感而潸然泪下,更何况诗人与友人又都是处于逆境中的迁客呢?那自然更會悲泪如雨,难以自禁了。如此凄凉情景的描写,与杜甫《登高》开头两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悲哀伤感情怀,颇具异曲同工之妙。“客散”,是指游客散去,只剩下诗人与友人,加之日暮时分景色的渲染,便更增添送别场面的萧哀凄清的氛围,给全诗笼罩了一层孤凄悲哀的色彩。第二句,直接抒写不忍别离的伤心情怀。“人自伤心水自流”,这一句情韵醇厚,值得玩味。此句中“人”与“水”对写,伤怀悠远。两个“自”字,用得极其智慧而神妙。作为“人”来说,挚情好友离别,不用分说,其伤心之情自会油然而生。而作为“水”来说,江水东流,奔海不回,这是万古不复的自然现象。“人自伤心”是有情的体现,“水自流”是无情的表现。诗人以无情之“水自流”反衬出有情之“人自伤心”,更突出“人自伤心”程度之深,且时间也更长。如此一句,实在是神来之笔,妙到毫巅,令人拍案叫绝!可喜的是,此句便为后来聪慧的李煜化用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之千古名句,而“人自伤心水自流”之原创者却反而为人们所忘却。好在此句著作权属于刘长卿,毋庸置疑。诗人刘长卿在唐诗宝库中有一席之地,也是不争的事实。而李煜的化用,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荀子《劝学》),功不可没。
第三句?“同作逐臣君更远”,可谓是对上句“人自伤心”的呼应与进一步诠释。此句有两层意思:一是表明两人都是遭贬之逐臣,都是不幸之人。一个“同”字,则将诗人同病相怜之情、依依惜别之意表现得更为深厚、深刻、深远。二是他们遭受贬谪本身已经是一件很悲戚伤心之事,可友人的贬谪之地却比他更远,这就使友人的伤心程度更深了一层。而作为如此重情重义的诗人而言,友人贬谪更远之地的痛苦与伤心,也就等同于自身的痛苦与伤心。此之谓“痛苦着你的痛苦”。这正是儒家“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仁爱思想的具体表现。
末句“青山万里一孤舟”,与第二句的“水自流”呼应,而“青山万里”又与上句“更远”呼应。诗人不能相伴而往,伴随他远去的只有万里青山,水路迢迢,旅途劳顿之苦在所难免,深表对友人旅途孤寂与劳顿之况的怜悯之意与恋恋不舍之情。当此际,我们不难想象,诗人站在江岸,目送着友人远去,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为止。这就是高山流水知音朋友间“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纯洁无瑕友谊的最佳诠释。
此首七绝四句,在情景安排上独辟蹊径,别具匠心。前面二句,先景后情,而第二句又是“人”与“水”兼写,情景自融。后面二句,先情后景,以景结情,含蓄蕴藉,神韵悠远。唐代著名诗选家高仲武论刘长卿“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中兴间气集》)。此诗情景交融安排得如此交错有致、意味深长、新人耳目、耐人寻味,正可见诗人非凡“炼饰”之神功也。
草绿湖南万里情
刘长卿《送严士元》诗云:
春风倚棹阖闾城,
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这是一首七律送别诗。诗题一作《别严士元》。《文苑英华》卷二七○作《送严员外》,《中兴间气集》卷下作《送郎士元》,《唐诗纪事》卷二六作《送严士元》,《全唐诗》卷二○七李嘉祐名下也收此诗,题作《送严员外》,据此定为送行之作。严士元是吴(今江苏苏州)人,曾官员外郎。由史料考知,此诗作者一生中曾两次到过苏州,一次是被贬为南巴尉时,一次是赴淮西鄂岳转运史判官时。被贬南巴在唐肃宗至德三年初,由诗中“春风”“春寒”句可知,作诗时间当在冬末春初,与被贬南巴的时令相吻合。又诗末有“青袍今已误儒生”句察之,可证此诗当作于遭贬而郁郁不得志之时。此外,“青袍”又称青衿,按唐朝服饰制度,三品官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每品又有正、从与上、中、下之别。南巴尉属从九品下,正好服青。由此推断,此诗大约作于至德三年初,诗人第一次被贬、行将赴任之际。诗人与友人当是在苏州偶然重逢,暂短面晤之后,严士元就要去湖南,所以刘长卿作诗赠别。此诗除了保持作者常用的以景传情、情景交融的送别诗创作模式外,还增加了天气阴雨征候的元素,为送别诗增添了更为丰富、深厚而动人的别离情怀。
首联,交代送别的时间、地点与天气情况。“春风”“春寒”,表明时在早春时节。“阖闾”“水国”,皆指苏州,言明地点。“春寒阴复晴”“细雨”,叙述恼人天气。在如此乍暖还寒的春风细雨天气里送别友人,无疑增添了别离忧伤的气氛。颔联,直抒诗人与友人对于眼前“细雨”与“闲花”的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特殊场合的特殊心理感受。“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无题》),诗人与友人在苏州难得相逢,临别之际自然依依不舍、话语万千、尽情交流,似乎忘记了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现象。因此,直到彼此发现自己的衣服潮湿、落花满地时,才知道天已下雨、花已凋谢了。这一方面说明他们话别时神情极其专注,话语特别投机,凸显友情之深厚。另一方面,反映出别离环境的极其幽静。诗人以如此幽静反衬出二人心情的不平静与郁郁忧怀。这样,全诗忧郁的气氛与作者孤寂的心境才得以自然吻合、相谐圆融。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云:
人知刘长卿五言,不知刘七言亦高……散句如“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措思削词皆可法。
悉心品之,的确耐人寻味。颈联,两句依然写景,却有明显变化。“日斜”句是诗人所见之实景,描写日暮时分友人孤舟渐行渐远隐隐约约的帆影,诗人的思念之心似乎也随舟而去了。“草绿”句是诗人悬想之虚景,诗人想象友人到达目的地湖南之后,其思念诗人的深情将会溢满湖南的万里湖中。而就诗人来说,此时他的情思是非常复杂的,有对亲朋好友的思念,有對仕宦生涯变化无常的感慨,也有对前程黯淡、事业无成的忧愁,还有对友人孤帆远行寂寞难忍的体贴。诗人情思茫茫,不见际涯,又何尝不会如友人一样情满万里的湖南呢?“万里情”之夸饰,极写诗人与友人情怀的真挚、深厚、博大而恒远。尾联,嘱托友人如果有人问起诗人的景况,就告诉他们说,自己原本理想的前程已被残酷的现实耽误了,颇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愧疚心绪。东道,可指严士元,即东道主的省称。亦可指东路上的故交相识。儒生:指封建时代的读书人、知识分子。按古代传统观念,读书人当胸怀壮志,以匡世济国为己任。可而今诗人仅是一袭青衿,官微职卑,满腹经纶无以施展,仕途坎坷,前程渺茫。此二句,既是诗人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也隐含对友人的善意劝勉。此景此情,余味悠远。
诗人将送别之情置于江南早春阴雨不定的特殊季节,自然给离情增添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全诗以写景为主,间以抒情,而景物描写中,又有虚实相生之状,遂多了一分灵动变幻之美。可见,刘长卿不仅享有“五言长城”之美誉,而且七言律绝也颇多杰作也。
在刘长卿送别诗的三首代表作《送灵澈上人》《重送裴郎中贬吉州》《送严士元》中,论诗体,有五绝、七绝、七律;论送别对象,有上人,有官员,有迁客;论景物描写,有青山、长江、暮江、烟水、五湖、汀洲、斜阳、夕阳、日暮、竹林、钟声、飞鸟、白蘋、猿啼、孤舟、孤帆、春风、阖闾、春寒、阴晴、细雨、闲花、草绿、湖南等。论情感,主要有离别的相思情及其由此生发出来的对友人的慰安情、对自己前程的幽怨情。刘长卿送别诗最大的特色,就是以送别现场所见所感的景物描写为主、就地取材,以景传情,情寓景中,情景交融。而在情景交融的范式中,往往是先景后情,或先情后景,或情景相兼,方法灵活,意境清雅。此外,其送别诗中,还常常运用比喻、对比、反衬、呼应、象征等艺术手法,提升送别诗的意蕴与风采之美。其风格总的特征表现为:清幽淡雅、委婉蕴藉的阴柔之美。与王勃的大气、王维的和气、李白的豪气、高适的阔气、岑参的逸气等送别诗的阳刚之美相比,可谓别开生面,独具清幽雅致、余韵绕梁的艺术审美价值。在中国送别诗的宝库中,毫无疑问,刘长卿不失为一株别情深厚、神韵独美的珍稀奇葩!
(作者系文学博士,江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