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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意象

2022-05-30朱鸿

北方人(B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工分槐花被子

朱鸿

在人民公社的那些岁月,母亲是我家唯一的劳力。从1957年至1968年,她先后生有四个孩子,姐姐、我、妹妹、弟弟,都需要她抚养。我的祖父和祖母,已经不能在田间耕耘了,也需她照顧。关键是七个人的口粮,要靠母亲所挣的工分而取得。为了工分,她竭尽了所能。

父亲也是生活所赖的半壁江山,其以人民币供给我家所资。不过生产队有自己的规则,它以劳力及其所挣的工分断其所获。我父亲不算劳力,于是居住在少陵原的这七个人的生活,就主要靠母亲了。

只要闭上眼睛,我便看到母亲忙碌的样子。春天她扛着镢头打胡基,修梯田,没有一晌不是一副受饿之态。夏天割麦,没有一晌不是累得虚脱的神色。秋天她握锨浇地,抡镐砍苞谷,挖红苕,没有一晌不是服役之状。冬天拉着架子车施肥,没有一晌不是汗水潜淋,棉衣从里向外蒸发其汗的。

几乎是每天,母亲下工会小跑回家,利索地择菜、擀面,或做别的饭。她一勺一勺舀到碗里,一碗一碗地端给老老少少。终于姐姐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可以给祖父祖母端饭了。母亲最后一个吃饭,接着洗碗洗锅。天黑了,星辰如洗,母亲坐在炕沿穿针引线,为公婆、子女和我的舅爷舅奶缝棉衣,缝棉裤,纳鞋底,纳袜底,不知道月驰中空,夜逼未央。晚上如厕,从偏厦出来,我总是看到母亲的影子映在正房东屋的窗纸上。

给我祖父祖母四季浣涤,顿顿馍面,这也罢了。难能可贵的是,祖父逝世以后,祖母半身不遂,她毅然承担了全程护理。白天所食,皆由母亲喂之,因为姐姐和我在上学,妹妹和弟弟尚幼,对母亲的夹辅只能是零星的。晚上她按时间抱起祖母,执盆溲溺。点灯,招呼,擦洗,难免会吵到我,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倍感母亲之累。每天晚上,她有两次助我祖母,从而保持了被褥干净,空气清爽,直至祖母安然殁矣。

有了农闲,母亲便往娘家去,看望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她做一笼花卷,再做几箩凉皮,分类放在竹篮里。她用纱布盖住,以防灰土落上。她把公婆和子女的生活安排妥当,再三嘱咐,便踏着乡间的小路,匆匆而去。她给我的舅爷舅奶整理房间,拆了被子,去污,晾干,再捶展,再缝了被子,拭窗掸壁,淘米炒菜,做了所有当做的活儿,又匆匆而返。母亲为大,她的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无不由衷敬重她。她晚上很少在娘家待,因为公婆和子女不可须臾离开她。

母亲至娘家,我总是若有所失。黄昏披垂,我便在村口向乡间的小路远眺,希望迎接她,可惜她迟迟不归。终于月悬秦岭,星辰灿烂,母亲像一个飘移的点儿似的在白杨萧萧的小路上出现了。

小时候,姐姐、我、妹妹、弟弟,跟母亲在一起生活,因为父亲只有星期三才回少陵原。懵懵懂懂,打打闹闹,一个接一个地长大了。姐姐在人民公社的商店工作数年,便如期出嫁。1979年,我进了大学。妹妹机会难得,接班到了父亲的工厂。弟弟情绪起伏,无所适从,遂成我家之惑。1996年,我经大夫分析才弄懂,此乃疾病之端。

大约这个阶段,淡雅的梅花或菊花就从母亲的衣服上消失了。她开始改穿蓝的灰的一类单色衣服。她明朗的容光之中,也加入了忧郁的元素。然而母亲仍是刚强的,仍是非常能干的。

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朱家巷,在我少年隶属的生产队,谁有我母亲能干呢?

我家的自留地,不管是小麦还是谷子,母亲可以种得没有一棵草,疏密适度,整齐茁壮。凡是经过我家自留地的长者,多会驻足欣赏,连连赞叹。

过年以前,母亲会使我家庭院的里外和前后焕然一新。她把笤帚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够着打扫房梁上、天花板上及房间里所有的尘埃,之后化白土于水盆里,一刷一刷地漫墙。所有的被子,她要洗一遍。她把被子搭在两树之间的绳子上,一经冬日阳光的照晒,盖起来真是又暖又香。她撕下旧窗纸,糊上新窗纸,并要对称地贴上窗花。

母亲还有杰出的表现,一般妇女是不具备的。房顶上生长青苔和瓦松很正常,不过繁茂了便要阻水,导致屋子漏雨,是应该拔掉的。母亲就借了梯子,从墙头爬至房顶,自高而低,仔细撅草,并统统清扫一遍。看到别的小孩吃槐花麦饭,嘴馋也要吃,然而我家老的老、少的少,谁能拘槐花呢?母亲便爬上槐树,坐在树杈之间,拘下枝干,之后溜下槐树,捋了槐花,濯净拌面,以蒸麦饭。当时母亲不到三十五岁,显然就是一个英雄。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吾情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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