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2022-05-30王红
王红
(一)
2022年1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仍在持续。一天傍晚,接到侄女蓁蓁的电话后,我和爱人连夜驾车从郑州赶赴她读书的城市。600公里的车程,经过五六处防疫卡口,查验健康码、核酸检测阴性证明、行程卡。
刚拐下高速,蓁蓁的电话就来了,声音像耳语,有些颤抖:“爷爷这会儿不打呼噜了。我怕得很!”我安慰她:“别害怕,我们快到了。病房里就你一个人吗?”
“嗯——就我和爷爷。”
“摸摸他的脉搏,只要一直跳着就行。我们快到了。”
81岁的继父是头天晚上中风的,右侧身子不能动了,侄女中断了正在参加的网络考试,紧急将爷爷送往医院。猝逢意外,她又是唯一的陪护,早已乱了阵脚,情急之中打电话跟我说:“妈妈,爷爷一直在叫奶奶的名字。我给奶奶打电话,她这会儿有点头晕,说不成话。”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打来了:“妈妈,我问爷爷‘我是谁,他说‘你是桂华呀。他糊涂了,不认识我了,对着我喊‘桂华,说‘桂华呀,咱俩过了一辈子了……”
“桂华”是我母亲的名字,我一下子想起了继父刚来到我家时的情景,一转眼都40多年了,可不就是一辈子嘛!
(二)
1977年,我父亲去世了。当时我妈29岁,我5岁,我妹3岁。
安葬了父亲以后,每天天不黑,我妈就早早关上院门。她不出去,也不让我们出去,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出去会惹是非。
因为粮食不够吃,我们不再吃晚饭。多少个晚上,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村里的孩子们疯跑着、笑闹着,我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肚子咕噜噜叫。
“杨柳树,打倒开呀……”“月亮走,我也走呀,我给月亮赶牲口……”孩子们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如同天上的月亮,有时圆,有时缺。
我的父亲,他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是藏在月亮中看着我,还是就这样永远没有了踪影?我心中有很多的疑问。
奶奶说,小孩子只要在心里想,就能见到死去的亲人。可我成晌成晌坐在水塘边想父亲,也没能像奶奶说的那样再见到他。那个曾在雪地里支起笸箩为我捉麻雀的父亲,那个教我数数的父亲,再也不见了!
一天,我正坐在奶奶家门前的葛花架上荡秋千,老远看见村口的小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另一个是位陌生男人。等他们走到我身边时,陌生男人笑眯眯地拉住了我的手。他,就是我后来的继父。
从那以后,继父便时常来我家,在我们低矮的房屋里走进走出。他卖掉了自行车,后来又卖掉了手表,还拿出他自己积攒的钱,一点一点帮我妈还清了为父亲治病欠下的债务。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叫来兄弟和亲朋,给我家翻盖了房屋。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的确,我至今也不记得他对我说过什么难以忘怀的话。
我是早产儿,孩童时经常生病。白天好好的,突然半夜就咳起来,咳得揪心揪肺。后来他把我带到了城里,骑着单位里一辆嘎吱作响的旧自行车,载着我去看医生。打针好疼,疼得我坐不上自行车,他就抱着我走回去。吃了药,我又要上厕所,那时候还没有室内卫生间,他怕我受凉,寒冷的冬夜不辞辛劳地抱着我,用衣服包着我去厕所。
我7岁那年,他领我走进了小城的电影院,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
我上高中了,学习紧张,他也跟着紧张起来。每天天一亮,他就起床了,在宿舍里匆匆生起煤油炉,炖一碗嫩嫩的鸡蛋羹。等鸡蛋羹不热不凉刚刚好,他喊我起床,看着我吃下鸡蛋羹后,才放心地去上班。到了晚上,我下晚自习后带着一身寒气进屋,他又熬好了浓浓的羊汤等着我。
有人嘲笑他,说他傻,对不是亲生的女儿这么好,将来还不一定能指望得上呢!但他什么都不说,一如既往地为我做饭、付学费,有时还给我洗衣服。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他高兴得喝醉了酒,一遍遍地嘟囔着:“闺女怎么啦?闺女不也考上大学了?”他没有说,我不是他的亲女儿;他更没有说,他为我付出了多少。那时候的他眼里满是光彩,好像他平凡的人生也因我而亮堂了起来。
是的,他的眼里咋能没有光彩呢?改革开放了,粮食越打越多,他还承包了单位的食堂,日子越过越红火。新的房、新的家具,还有了新的人——新添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眼里的光彩暗淡了,因为我那正当盛年的弟弟因病去世了,身后留下一大笔债务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儿。
临终时弟弟给我打电话:“姐,我把孩子留给你了。”我强忍着眼泪答应他:“好,你放心,以后蓁蓁就是我的女儿!”
长夜漫漫,没有了爸爸的侄女彻夜啼哭,继父和母亲笨拙地抱着孩子哄啊哄,整夜睡不好。
那好像永无尽头的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仿佛一夜间他就衰老了。他的头发白了、神情呆了,脸上也少了以往常有的笑容。
他一个月有两三千元退休金,在那座小城里,这样的收入是很可观的。于是来了许多游说的人,包括他的侄子、外甥,说他们可以养活他,让他不必跟着我受气。可他什么都没说,收拾行李来了我家。
他在我家拖地、做饭,天天听我抱怨:“爸,你又忘了倒涮拖把的水了。”“爸,你又把卫生间弄得满地都是水,把我的拖鞋都弄湿了!”他从不辩白,只是一点一点改进,一点一点向我要求的“干净卫生”靠拢。
他在我面前越来越卑微了,因为给弟弟治病时我出了不少钱,那是靠他的收入永远都还不清的债。
那时的他已经60多岁,仍然坚持到一座商场当保安。冬日寒风凛冽,夏夜蚊虫肆虐,他天天守在商场狭小的保安室里。而他的小孙女,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每天高高興兴地上着幼儿园,高高兴兴地与他道别:“爷爷,你给我挣钱买奶粉哦!”“爷爷,你给我挣钱买玩具哦!”
仿佛时光倒流,我看着侄女,就像看到了昔日的我。可时光并没有倒流,转眼又是十几年。
他一天天衰老,已不能再出去工作;他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抖啊抖。我说:“爸,你的手咋老抖呢?咱去医院看看吧。”他赶紧把自己的手藏起来,努力控制着不让它们抖,倔强地说:“咋抖?你看,没抖啊,我天天锻炼,很快就会好的。”于是他更加努力地锻炼,还拉上我爱人要他也加强锻炼。
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越来越衰老,提出不愿再住在我家,执意和我妈一起离开了我,去了我侄女读书的地方。
每回我打电话问他:“爸,你好吗?”他总是用很大的声音喊:“你是谁啊?红?你们啥时间回来啊?”
一直到我们接到他突发脑梗的消息。
(三)
凌晨4点,我们终于到了医院,却因为来自疫区,还是被隔离了。
我焦急地扒着窗户往外看。有限的视野里,房屋连着房屋、高楼连着高楼,我看不到远方的故乡,看不到幼时的月亮,但仿佛看见了曾经带继父去过无数次的黄河。那是黄河的中下游,它没有上游的清流浅浅,没有中游的奔腾咆哮,它苍凉、浑浊、静谧,就如同我的继父。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写道:“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
到底谁抚平了谁的创痕?谁是谁的救赎?
我想起童年时自己的仓皇与恐惧,想起电影院里那个牵着我的大手,想起撒着娇让爷爷买奶粉的侄女……独自在医院里照料爷爷的侄女,她恐惧吗?正在和死神打着照面的继父,清醒的时候他恐惧吗?
煎熬中等到第三天,侄女打电话陆续报告好消息:“爷爷清醒了!”“爷爷能抬起胳膊了!”“爷爷能抬腿了!”
第六天,侄女说:“今天医生通知,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陪护爷爷从生死一线煎熬出来,侄女一下子长大了,她没再提过暗夜中那无处安放的担忧、排解不了的恐惧。她让我们捎几本书到医院,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的她,要加速奔向新的生命历程。
就像河岸上、道路旁无声又柔韧的蔓草生生不息、岁岁枯荣,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拼命地活,这生命的力量荡涤着时光的荒芜,如同九曲蜿蜒的黄河,又像暗夜中闪烁的星光,牵引着寒风中的行者,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