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大脑差异的迷思

潘楷文

我们凭直觉感受到男性和女性之间存在差异，但实际上先天大脑在男女之间并没有显著区别。

前不久，抖音网红“鹤老师”发的一条短视频火了，内容是“为什么全世界的老公都喜欢蹲厕所”，这个话题同样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条视频讓我一下想起了约翰·格雷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本书可是霸占全球畅销书排行榜多年的“神书”。约翰·格雷在咨询调查了2.5万人之后，描述了男女之间在语言表达、情绪和行为方面的差异。他认为男人是来自火星的生物，他们习惯于躲进洞穴独自解决问题，而女人却是来自金星的生物，她们的语言更多是在表达情感。如果说男人与女人在思维和行为上有这么多天生的不同，那么，有大脑层面的科学依据吗？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本书的确写得很好，但估計连约翰·格雷本人也没想到，他这本书最后会被“男权”和“女权”加以利用，并且包装出各种各样的“科学理论”，比如：男生抽象思维强女生心理直觉强，男生数学好女生语文好，男人理性女人感性，等等。这些所谓的男女“差异”，又被推导出现在市面上各种“男权”或者“女权”观点。其实，关于男女的性别偏见，古往今来真的是太多了，无论是东方的“三纲五常”，还是古希腊的先哲们，都对男女之间的差别有深入论述。亚里士多德就认为，女人在子宫中没有发育完全，无法长出男性的生殖器，女人天生就是有缺陷的，因此女人要服从于男人，丈夫应该对妻子施加政治统治。这样的论述在人类思想史上比比皆是，但大多停留在哲学和理论讨论上，没有什么科学依据。

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性别差异一直处于持续争论中，但对男人和女人大脑差异的探索，却始终没有进展。这主要是因为技术条件不成熟，研究大脑没有合适的工具。在当时，活人的大脑是没法研究的，只能靠“猜”，就是通过人们的行为方式，用“刺激—反应”的模型去推断人的大脑是怎么运行的。这就是早期心理学所使用的方法，这种借助观察和行为实验的方式沿用至今，约翰·格雷就是使用这种方法才写出了佳作。

要知道，观察法和行为实验法有个问题，那就是全凭人们的行为现象，用逻辑去推断人们大脑里是怎么运作的。然而，如果实验假设错了，就可能会造成推断出的结论有问题，一旦过程上差之毫厘，结论就要谬以千里。

这里要提一个在男女大脑差异研究史上很有名气的人，那就是剑桥大学心理学与精神病理学家西蒙·巴伦-科恩，他的团队2000年在国际期刊《婴儿行为与发育》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声称大脑也有性别，“男性脑”更偏向于理性与逻辑思考，而“女性脑”则有显著的共情能力，“平衡脑”则是两者兼而有之。后来，巴伦-科恩把这个理论命名为“共情化—系统化理论”。该理论认为，“女性”大脑生来倾向于共情;“男性”大脑则倾向于系统化。

巴伦-科恩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呢？答案就是通过对100多名刚出生婴儿的观察，因为这些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受到社会环境的“污染”。沿着这个思路，他和同事珍妮弗·康奈兰每天待在产房里，去找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然后拿两种类型的图片给婴儿看——一种图片全是各种人脸，另一种则是跟机械有关的拼接图片。然后，他们就拿着秒表进行计时，看婴儿眼睛在哪种图片上注意的时间比较长。如果婴儿在人脸图片上注意的时间长，那其大脑就是E型脑;如果注意跟机械有关的拼接图片时间长，则是S型脑。

实验结果表明，大约有40%的男婴会倾向于观看拼接图片，而倾向于观看脸部照片的男婴比例为25%左右;大约36%的女婴倾向于观看人脸图片，而倾向于观看拼接图片的比例只有17%。于是，巴伦-科恩就宣称他们找到了男女大脑的差别，那就是男孩生来就对机械对象有更强烈的兴趣，而女孩天然具有更好的社交技巧和情绪敏感性。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巴伦-科恩进一步充实自己的观点，其著作《关键的区别》也在2003年出版了，详细阐述了他对于两性思维根本差异的观点。

巴伦-科恩的理论一经提出，就迅速被社会广泛接受，人们如获至宝，好像几乎所有的男女差异一瞬间全被巴伦-科恩解释明白了，比如：女性通常可以兼顾共情和系统化能力，而男性则得利用系统化能力来补足缺失的共情能力——无怪乎会出现令人吐槽的“直男思维”。就连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和科普作家史蒂芬·平克在写书的时候也在引用巴伦-科恩的观点。随后，这个观点开始被做婚恋市场的人大肆炒作，因为这似乎给了他们营销赚钱的尚方宝剑。“你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为什么没法跟老公沟通？那是因为你不懂他们的大脑，想了解你伴侣的大脑吗？赶紧来参加培训吧。”于是，各类“两性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般在全世界出现。

像巴伦-科恩这样的理论，只是当时男女大脑差异研究的代表之作。实际上，在20世纪60—80年代，世界上就有很多人用观察法和实验法在探索男女之间的各种差异，比如：美国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埃莉诺·麦科比就通过这种研究方式发现，女孩的语言能力强于男孩，而男孩在空间和数学测试中胜过女孩。前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曾在美国学业能力倾向测验考试（SAT）的数学部分发现，获得700分以上的男女比例是13：1，并以此认为女性在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这四个学科领域无法达到顶尖。但这些研究，同时也可以被社会文化影响所解释。

像这样的研究很多，但最后能说明什么呢？依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我们还是不知道男女大脑内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直到脑电、脑核磁技术的出现，大脑内在的运行机制才第一次被揭开，这也为男女大脑差异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解决方案。就在过去的20年里，基于脑探查技术的男女大脑差异研究在不断进行。

然而，脑核磁的研究结果要让很多人大失所望了，那就是男女的大脑不存在显著差异。美国芝加哥医学院神经科学家莉丝·埃利奥特教授的团队分别于2016年和2017在《神经影像》杂志上发表了研究报告，他们从4418名被试者的研究数据中，分别选取了68项涉及大脑海马体的研究和46项涉及大脑杏仁核的研究。但在不同的研究中，男性的杏仁核体积仅比女性差了不到1%。也就是说，人生而平等，男性和女性的大脑几乎不存在差异。

接下来，埃利奥特教授于2021年在业内重要杂志《神经科学与生物行为评论》上发表了重磅文章，在这项研究中，埃利奥特的团队发现很少有可靠的研究能证实大脑存在性别差异。不仅如此，连同理心和情绪处理这样看起来女性更擅长的功能上，在大脑功能上男女也是差不多的。埃利奥特教授称，实际上男性和女性的大脑没什么显著差异，男性和女性之间的行为差异是后天教育造就的结果，而不是男女先天就是这样。

既然男女的大脑没有差别，那为什么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感受到了男性和女性在诸多方面的不同呢？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心理系的神经科学家达芙娜·乔尔比较全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2009年，乔尔教授准备开设一门性别心理学课程。为了备课，乔尔花了近一年时间广泛研读有关大脑性别差异的相关文献。她发现，这方面的研究不但数量庞大，而且观点严重对立，既有说男女大脑截然不同的，又有说是一样的。如果说男性脑或女性脑是固定存在于某人体内，那就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表现。于是，乔尔教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所谓的男性脑或女性脑根本就不存在，大脑应该是一个同时具备两性的组合体，只是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出男性或女性特质的程度不一样而已。

乔尔教授迅速组织了一个豪华团队，成员包括特拉维夫大学、德国马普人类认知及脑科学研究所和瑞士苏黎世大学等知名高校和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他们为1400多个受试者的大脑做了核磁共振成像（MRI）扫描和分析，这些受试者中有男有女，包含各年龄段。

接下来就要验证她的假设了，即大脑是同時具备两性特征的组合体。她先对4组大型MRI数据集进行分析，然后在每一组数据中找出几种性别差异最为显著的特征，比如神经元胞体及其树突和与之相连的神经纤维的总体积。就这样，乔尔一共测量了大脑中116个位置的灰质和白质，发现了一个两性特征的连续谱。其中，最显著的男性或女性特征占据该集合的两个末端，而中段则表现出混合的两性特征。接着，研究人员对数据组中的每个大脑进行逐区评估，并对每个特征进行编码。

结果显示，大约仅有5%的受试者的大脑表现出单一性别，而绝大部分人都表现出混合特征。也就是说，在大脑层面，除了男女这两类性别之外，尚有诸多无法用“男性”或“女性”来框定的性别存在，即所谓的诸多“间性”状态的存在。

实际上，男女大脑没有本质性的差别，但在功能表现上却有不同，这其实可以从3个方面来理解：

基因层面。随着现代基因科学的发展，特别是基因检测技术的诞生，终于在“先天遗传与后天学习”的争论上有了明确的答案，也就是“基因与环境共同决定论”。另一方面，基因虽然给我们的生命大戏提供了“人生剧本”，但基因并没有告诉我们具体要怎样“演出”，这就要求我们每个人得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即兴发挥”了，而这种“即兴发挥”的能力，来自我们认知和学习的能力。

你能分辨出照片中的男女吗？

激素。激素在塑造男女思维与行为方式时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举个例子：我们的身体里有一种类固醇，叫做皮质醇，当人们面对压力的时候，皮质醇水平就会增加。研究显示，皮质醇的激增对男性和女性的风险决策方式有着完全相反的影响。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男性会选择高成本、小概率的大成功，而女性则会选择更有把握的小成功。

后天环境的塑造。后天环境对于大脑具有极大的重塑性，尤其是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英国广播公司曾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让两岁的男孩穿上女装、女孩穿上男装，再让志愿者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和小孩玩玩具。结果是：大部分志愿者都给女装孩子玩布偶，给男装孩子玩小汽车，而孩子们也玩得很开心。仿佛这就是大家约定好的：男孩子就该玩汽车机器人喜欢蓝色，女孩子就该玩毛茸茸玩偶喜欢粉色。这一结果说明，是大人在替孩子选择他们应该玩什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选自《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