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无声

老爸：

您在天堂最近还好不？

我的读者常常评论：“冯老师，您总是调侃您老妈，您很少说您老爸，似乎是个妈宝男，似乎没爸爸。”

我的确有爸爸，的确不是妈宝男，但是我的确很少说起您。这是为什么呢？

我认真思考之后，似乎明白了。您太安静了，静如处子。您和老妈是两个极端，老妈能把她一具肉身活成100头黑熊，坐在屋子一角的沙发上，我还是感觉屋子里同时有10个老妈在空中飞。您进屋待了大半天，我常常感不到屋里多了任何活物。

您一生无话，一天最多说三句话，下班之后，每天只做三件事：做饭、喝茶、看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我每次回家，您都是默默给我泡杯茶，然后默默去厨房做饭，等会儿饭菜香从门缝飘出来，您喊一声：“吃饭啦！”我如果很久没回去，回去之后，您还是默默给我泡杯茶，然后默默去厨房做饭，只是您会哼些您小时候学的歌儿，歌儿和饭菜香会一起从门缝飘出来，我知道，那是我回来让您开心啦。

今年的父亲节快到了，您也走了快6年了。我想起安静的您，想想您用您的安静教会我的人生道理，惊奇地意识到，您无声无息中教会我的人间美好，一点不比老妈用成千上万吨的话教会我的少。

您让我喜欢上喝茶。

我记事儿以后一直到您离开地球，您从来没拥抱过我，我俩之间似乎没有过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您从来没和我说过“爱你”“想你”之类的话，我也没和您说过。但是每次我回家，我叫您一声“爸”，您都会给我泡一杯茶，往我面前一放，一句话不说，转身去忙饭菜。这杯茶，您没忘记过一次。

茶不是什么好茶，通常都是茉莉花茶，通常都很浓，可以续很多次水。

知茶近乎禅。一杯茶解决口渴，一顿饭解决饥饿，您完全不挑茶叶，不挑茶具，不挑水和火。喝了太久您给我泡的茶，我自然爱上了喝茶。到现在，每当端起一杯茶，我就会非常想念您。

您让我爱上自然。

我小时候，没有别的娱乐，为了打发无聊，只能看书。那个时候的夏天，家里连电扇都没有，我一边流汗一边看《资治通鉴》，看孙膑和庞涓，看苏秦和张仪，体会人性阴暗，毛骨悚然，也就凉快了。

那时候，我为了看书可以忍受一切，甚至忘记一切。您担心我把眼睛看坏了，但什么都不说。一到星期天，您就骑车带着我，去天坛，去龙潭湖，去东南护城河，看蜻蜓，看花花草草，看鱼虫鼠蚁，钓鱼，钓青蛙。您会耐心跟我说这个花叫什么，那个鱼叫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要注意保护眼睛。那个时候的龙潭湖公园不收门票，还有鱼市、鸟市、花市，卖各种各样的东西，您认识所有的花、所有的鸟、所有的鱼。我们家当时没有什么钱，接近赤贫，我也从来不要买任何东西，但是我如果在某种鱼、某种鸟、某种花前面一直站着不愿意走，您总会买给我。后来，我发现了您这个习惯，我就不在我喜欢的任何东西前面久站了。

您离开地球之后，我爱上跑步。我最常跑的路线还是您曾经常常带我去玩的东南护城河，从京杭大运河的一段沿着护城河跑到天坛。北京是世界上世界文化遗产最多的城市，一共7个，京杭大运河是其中一个，天坛也是其中一个。

每次跑步时，我都能想起您，不是想起，是遇见您，听见咱俩在一起那些时候的声音，甚至闻到那些时候的味道。比如，夏天，忽然大雨，雨点砸向河岸，激起浮土，鼻子里重重的土味，仿佛那种土腥味儿很重的鲤鱼在周围飞翔。

如今，我烦了的时候，就去护城河跑10公里，去自然里，去想想您。

您还让我学会自在。

您似乎有种神奇的淡定。无论外面世界如何变化，您都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您也没哭。我哥和我妈吃一顿饭下来，要吃两片止痛药。我妈咆哮一世，您也没脑梗。无论人间有怎样的不平，无论您自己遭遇了什么不幸，您还是喝茶、做饭、看武俠小说。

后来，金庸封笔了。我问您怎么办，您说：“再看一遍旧的。我看到结尾，早就忘了开头。”

我偷偷观察过很多次，您待着看武侠小说的地方一定是那个空间里最舒服的地方，通风最好，阳光最好。您似乎有种小动物的本能，对自在的、对美好的本能。您坐在某个地方，我在您旁边坐下，我总能感到不一样的自在和美好。

喝茶、自然、自在，谢谢您用不言之教，教会我这三件事。我想念您。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