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对面的那个身影
2022-05-30从林
从林
我认识蔡崇光那天,正赶上学校出事,一个女大学生从教学楼九层跳下,当场身亡。身为保卫处长,我处理过各类安全事件,有大有小,有繁有简,五花八门,工作性质决定,职责所系,但我最不愿处理这类事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太痛心,正是青春年华,一朵将要怒放的鲜花,突然就枯萎凋谢了,亲人怎么能受得了。
我一边组织力量保护现场,一边给急救中心和派出所打电话。很快,所长老霍带着两个民警赶到现场,紧接着,分局刑警、急救中心的车也到了,一时间,校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天擦黑,现场勘查完毕,大部分工作人员撤离,校园安静了。
老霍他们还没走,我请他们到我办公室坐会儿,老霍说好,和两个民警来到我办公室。刚一落座,老霍就指着一个民警给我介绍说,这是小蔡,蔡崇光,从今天开始是你们这一片儿的社区民警。这个民警站起,很标准地给我敬了个礼,处长好!我正给他们倒水,还没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水杯和他握手。刚才的注意力一直在现场,没太在意老霍身边的两个民警,以为就是临时参与处理这件事而来,心里还琢磨负责这片儿的民警小申怎么没来啊。老霍抽着烟说,小蔡是部队军转干部,刚分到我们所里,素质不错,我把他安排到你们这里,怎么样,够意思吧。我有些不以为然,没接他的话,问小申怎么没来。老霍说,走了。我问,走了?出差了?老霍说,啥出差,上周正式办了离职手续。我说,这小子终于走了。走了好,省心。
小申是学法律的研究生,前年接替到点儿的老民警老景,担任我们这片儿的社区民警。小申是所里第一个研究生,当个宝儿供着,老霍对他寄予厚望,也是亲自把他带到我办公室,说,你这儿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不能随便扒拉脑袋就一个,我特意把我们所学历最高的安排到你这儿,怎么样,够意思吧。我很高兴,握着老霍的手一个劲儿说感谢。我紧握小申的手,拍着他肩膀,用欣赏的眼神注视着他,像刚刚得到了一件心仪已久的珍品。不容易啊,为人的事儿没少跟老霍费口舌,今天终于到位了。
要说退休的老景也是个勤勤恳恳的老民警,责任心强,态度认真,但文化水平相对不高,工作局限性较大,思维偏保守、固执。一次,两个学生在操场打篮球发生纠纷,差点儿动手,一个学生报警,老景出警解决。老景到现场后,一个学生情绪比较激动,认为老景没明白他的意思,让老景再仔细听听,随口甩出一句英语,老景听不懂,觉得是对他不尊重,调侃他,也较起劲来,要把两个学生带到派出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一度比较混乱。这起事件以后,我就跟所长老霍念叨,以后再选派这片儿的社区民警,尽量安排一个文化水平高点儿、思想活跃点儿的过来,也得与时俱进嘛。当然,我一再向老霍说明,没有否定老景的意思,这么多年,老景也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和问题。
我的提议得到老霍的大力支持,事情有了良好的开端,可结果呢?结果令人失望。其实人家小申考公务员当警察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大城市户口问题,名正言顺留在大城市。小算盘一开始就打好了,先进来再说,能干就干,不能干再想主意。说白了,进公安就是个跳板。基层派出所,工作强度大,繁杂琐碎,值班熬夜多,停休加班是家常便饭,待遇又不是多高,干了不到半年,小申就有想法了。
小申很少露面,一般想不起我,我找他也比较困难,他和我联系最多的是电话、微信,要这情况,要那数据,都是急茬儿,上级要求,不得不交差。偶尔校内有报警电话,他露一回面儿,看着也心不在焉,无所谓的样子,要命的是他的口音,普通话说不好,很难听得懂,沟通十分困难,就这,出警效果能好得了吗?后来,他经常猫到一个地儿,抱着一本书,一待一天,一门心思准备司法考试,想当律师挣大钱。
老景不合意,这小子还不如老景呢,不是不如,是差远了,人家老景态度积极,有责任心啊。我委婉地跟老霍说过小申的情况,老霍说,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算我看走眼了。今天老霍再向我介绍蔡崇光,我确实有些不感冒,有什么区别吗?一个研究生,一个军转干部,身份虽不同,情况是一样的,家都在外地,都想解决户口问题留在大城市。
蔡崇光就这样成了我们这片儿的社区民警。
蔡崇光参与处理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生跳楼事件,算是跟着看看,感受一下,嘴都插不进去。在前辈面前,他就是个棒槌,基本什么都不懂。有小申的前车之鉴,我对蔡崇光持观望态度,到底怎么样走着瞧,说心里话,没抱太大希望。小蔡看着倒是挺谦虚,一再向我表示,您是前辈,有什么事向您请教,您可别烦。我仍不以为然,听听而已,虚头巴脑的话谁都会说,客套嘛,小申第一次见面也这样表示,完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其言还得观其行。我开始对小蔡的态度,肯定不像小申刚来时那般热情,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小申我是主动跟他聊,经常陪他在校园转,边走边介绍情况。我有我的盘算。于公,我希望他尽快熟悉情况,把工作开展起来,对校园和社区安全,保一方平安都有益处;于私,他早点儿进入角色,工作像模像样了,起码减轻我不少压力。没承想,遇到这么块料,压力没减少,反而更大了,操心的事一档子接一档子。我跟小蔡聊得不多,就是一般的工作接触,有什么具体事我让他找相关人员去谈。小蔡和相关人員谈完事后,又敲开我办公室的门,说,您要是不忙,我再跟您聊两句。小蔡把刚商量的事向我反馈了一下,按他的说法叫向我汇报。我跟他又不是上下级关系,向我汇什么报啊。这小子挺会来事儿,我倒不特别反感,起码态度上比小申强。谁都愿意听好听的,人性的弱点么。小蔡叫我大哥。我听着别扭,这刚哪儿到哪儿啊,就称兄道弟的,这近乎套得有点儿假了。我有一种观念,嘴太甜的人,都比较油滑,不实在,做事不扎实。刚有了点儿好感,瞬间又没了。不过,他有分寸,有人的时候,称呼我处长,单独和我一起时才叫大哥。以后,他都是这样,我也就习惯了。我想,称呼什么无所谓了,主要看实际行动,人是不是油滑,是不是实在,工作是不是扎实,还是看以后吧。
就在这时候,小蔡的上级搞军转干部工作情况调研,派人来征求意见,看法归看法,成见归成见,我都是从正面肯定小蔡,不乏溢美之词,不是我虚伪,不实事求是,我分得清四六轻重,这个时候理应这样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一个女学生跑到保卫处报案,气喘吁吁喊着抓流氓,女学生头发湿漉漉,穿大背心大裤衩。原来女学生正在浴池洗澡,一抬头看见一个男的,正趴在天窗外看她洗澡,女学生慌忙跑出,吓得衣服都没穿好。我立马派人到现场,人已经跑了,女学生情绪激动,用手机报警,来了两个民警。我们一起到监控室,把浴室周边的录像调出来查看,很快确定了一名嫌疑人,但不知是校外还是校内的。请当晚值班的几位学生宿舍管理员辨认,巧了,一下就认出是某学院的研究生,刚回宿舍,他有个特点,经常很晚才回来,差不多大家都认识他。他已完成毕业论文,等待答辩,说话就毕业了。确定了嫌疑人,民警就要到宿舍传人,带回派出所询问,如果查清事实,行政拘留没问题。派出所这样处理,按程序走,一点儿问题没有,可这个偷看女孩子洗澡的倒霉孩子就完了。我无意袒护他,他眼睛犯贱,不往正地方看,犯了错,理应受处罚,但还是别一棍子打死吧。小蔡不值班,在家休息,人带走后,我给小蔡打电话,说了我的想法。小蔡二话没说,从家中赶到所里,多亏小蔡,不然这倒霉孩子还真进拘留所了。带班领导正要签字报请拘留,听到小蔡的意见,手停住了,说,也是,一个在校研究生,甭管进去几天,这辈子就交待了,这样吧,你的辖区你负责,马上跟学校联系,让他们出具书面意见,接回学校内部处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们执法也得体现人性化嘛。
第二天,小蔡来到学校,我当面感谢他,表达自己的谢意,替那个倒霉孩子表达谢意,也替学校表达谢意,哪个学校也不希望有学生被公安机关处理啊,起码影响声誉。小蔡说,谢什么啊,这是我的工作。我理解学校的特殊性,不能简单地按社区管理生搬,这方面还请您多指教。我来了兴致,招呼小蔡坐下,说,指教不敢当,今后少麻烦不了你,我们多联系多沟通吧。学校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跟社会比是一片“净土”,绝大多数人讲理,守规矩;说复杂也复杂,有的也犯轴,钻牛角尖儿,甚至剑走偏锋,社会上没发生的事也可能发生。小蔡说,学校是个特殊的区域,特殊的群体,我把社区工作做好,给您这儿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这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嗯,这小子靠谱。
我忽然意识到,小蔡在刚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一直不紧不慢做着事,当然不仅为我这一亩三分地,是为整个社区,只是我没太关注,忽视了,对他有成见。现在看,我狭隘了。套用一句官话吧,小蔡的工作用三句话概括,叫作加强基础建设,完善机制体制,推进工作落实。社区办公室先有了变化,多了一张地图,全社区平面行政图,几乎占了半面墙。地图绘制得很精致,据说不便宜,派出所没这笔支出,社区领导舍不得给,小蔡只好向社区里一个复印社“磕”,小蔡跟复印社老板说,就算您为社区治安做贡献吧。老板倒是挺痛快,说,应该的,应该的。小蔡编了一套制度,什么值班值守,接待来访,宣传教育,治安巡逻,应急处置,等等,不复杂,都是干货,简单明了,不像机关里的规章制度,穿靴戴帽的。听说,小蔡当过营教导员,这点儿文字工夫,对他不算什么。他用A4纸打印出来,订成一个册子,挂在办公室墙上,并立即组织落实。小蔡召集社区单位安全负责人开了个会,十个人,从学校借了一个阶梯教室,大家平时基本没来往,有的只听说过,忽然聚到一块儿,似乎有久别重逢的感觉。小蔡说,咱们今天开这个会,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急事,主要是认识一下,建立个联系,今后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共同创建文明和谐社区,我当好联络员,一定为各位领导服务好。大家鼓掌,都非常赞同,都说早就应该有人牵头干这件事。
社区微信群建立了,小蔡起了名,叫“心安梦稳群”。大家也都互相加了微信。当场有人提议,今天的日子值得纪念,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啊。小蔡说,那是,那是,过一段,忙完这阵儿,我安排。其实,会上还是确定了一些事项,比如其中一条,每晚各单位出两名值班人员,轮流在社区巡逻,第二天就开始实行。
那晚,我正在校园转悠,转到大门口,查看保安执勤情况,见小蔡和通达公司的老王走过来,想起今晚轮到通达公司巡逻,上前打招呼。小蔡问,领导,有啥情况吗?我说,一切正常。小蔡掏出烟拉我到路边,点烟的时候,问我周末有什么安排。我问什么事。小蔡说,聚聚,就咱们社区的几个单位。老王也凑过来点烟说,是啊,没别人,再加深一下了解。我就知道是通達公司老王做东。周末晚上,小蔡和我们每人喝了一圈,没见啥变化,表情如常,说话一点儿不拌蒜。这小子,海量啊。小蔡拿的酒,五粮液,战友送的。他说酒保存了好长时间舍不得喝,今天是他转业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尽兴,舒心。部队带兵的军人,哪个不是海量,小蔡能喝正常。大家也都没少喝,我平时只喝啤酒,也破例喝了白酒,整个气氛轻松愉快,兄弟般相聚。小蔡还是喝高了,没太离谱,就是话更密了,红头涨脸地说,媳妇不让我抽烟喝酒,让我封山育林,我可惹不起她,丈母娘一直嚷嚷着想要外孙子。今晚不敢回家,得回所里睡,我一会儿编个瞎话,给她发过去,说临时有任务回不了家了。大家都笑了。
小蔡在“心安梦稳群”里发了一组数字,通报社区巡逻情况,还真不错,各类安全事故事件明显下降,可谓成效显著。大家在群里点赞,都说应该继续坚持,并且加大巡逻力度。
我有切身感受。一天深夜,两个贼翻墙到校园里偷电动自行车电池,被巡逻保安发现,一直追到校外,正赶上值班巡逻人员至此,一起将两个贼抓获,给小蔡打电话,扭送到派出所。小蔡说,成绩是有,但还有不少问题,需要改进和完善,一点儿一点儿来吧。大家说,大家的事大家办,你说怎么干,我们全力支持。不久,社区新增加了不少宣传橱窗和安全提示标牌,包括所有安全事项,什么防火、防盗、防诈骗、防自然灾害、防交通事故等,橱窗和标牌制作漂亮大气,与社区整体建设风格相吻合。社区巡逻队配备了统一的标志和必要的照明通信器材,鸟枪换炮了,大家配上了“行头”,再在社区里巡逻,不抬头挺胸都不好意思。小蔡把发票发到群里,后边跟着一个感谢的图标。大家一看就明白,说,这点儿小钱不算啥。有一个单位要全出,小蔡建议还是各单位均摊吧。
社区东北角有一片平房,城乡接合部,已列入拆迁计划。平房大部分出租出去,沿街商铺林立,小饭馆、小卖部、小五金店,最显眼的是门口闪着红白蓝三色圆柱灯箱的小美发店,店内设施简陋,只一把最多两把椅子,沙发统一标配,正对门横放着,上面坐着浓妆艳抹、光着大腿的年轻女人。小美发店有诱惑力,对年轻男大学生更有诱惑力,前几年我还没干保卫之前,听说有一个男大学生被“勾”了进去,半推半就坐到一个年轻女人光溜溜的大腿上,然后就被拉到一帘之隔的按摩床上……大学生懵懵懂懂被拘留了,又懵懵懂懂被开除了。毁人毁到家了。经过一段时间调查,小蔡掌握了证据,查封了两家不法美发店,拘留了不法人员。
我给小蔡打电话,说你干了一件积德的好事,我得请你喝酒。我真为那个被拘留开除的学生惋惜。小蔡说,大哥,我请您,我请您,今天就请。小蔡下了班,还真就过来了,还跟来一个人,非拉我喝酒。我问,什么意思?小蔡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您聊聊,前一阵忙,今天刚消停。我说,还是我请你吧。到了饭馆,刚坐下,跟小蔡来的那个人拿出一瓶茅台,我一看说,什么事,说吧。小蔡说,大哥,不急,咱先喝。喝酒当中,小蔡介绍说来人是他战友,自主择业办了家保安公司,听说年底学校招标换保安公司,希望我给他一个机会。我说欢迎啊,过几天就开始报名,按程序参加投标招标。小蔡马上冲他战友说,抓紧报名啊,好好准备文件。小蔡的战友站起冲我敬酒。老实说,我这样回答挺没劲的,对谁都可以这么说,既不回绝,也没答应,不能说是应付,可也无奈。我心里是希望小蔡的战友干的,理由很简单,社区民警介绍来的,不好驳面儿,也没必要驳面儿,毕竟是熟人,工作起来好沟通好协调。可这种事,于规于法我都不能把手伸得太长。小蔡战友出去上卫生间,小蔡伸过头,说,大哥,您别为难,能帮到啥程度就啥程度,我也是受人之托,战友之情难却。我理解小蔡,社会上你求我、我帮你这种事,谁都避免不了,不能屋顶上开天窗,除非无欲无求,什么都无所谓。小蔡的战友上完卫生间回来坐下,我知道他肯定也把单买了。后来小蔡战友差点入围进来,听说只差一票,这样的结果虽然遗憾,但也说得过去,我和小蔡都还能交代。
春节前夕,小蔡来到我办公室,拎着一个包,里面有烟、酒和茶叶,都是高档品牌。小蔡说快过年了,我战友的一点儿意思。我懂他战友的那点儿意思。人看到了希望,是不会放弃的,小蔡战友怀揣希望朝着目标走下去,也许有一天能实现呢?我能理解,但我不想收小蔡战友的礼物,还真没往廉洁不廉洁那方面想,我是个清高的人,假正经吧,比较在意别人的看法,说反感这种事也行。小蔡面露难色,使命未竟的样子。我说,你把东西拿回去,放这儿算怎么回事呀。小蔡说,大哥,您给我战友个面子吧,他一再嘱咐我,我这么拿回去,不是打脸吗?我们争执不下,如果这时办公室进来人,更说不清咋回事了。于是,我说,你放我这儿一筒茶叶,你来了咱俩喝,要是不行,你就都拿走。小蔡沉吟了一下,说,好吧。拿出一筒茶叶放在我办公室桌上,剩下的原封还在包里。看着小蔡走出的背影,我心情复杂,生活真的不易,顺利的不易,不顺利的不易,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也不易,可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前行,因为你不知道明天顺利还是不顺利。
第二天下午,学校出事了,是学校施工的农民工,他们生活更不易。一个农民工爬到塔吊顶端,说不给工钱就跳下去。快春节了,工地暂时停工,包工头不见了,二十几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乡,一分工钱都没拿到。他们到处找包工头找不到,各种方式都用了,没办法,想出这么一招,威胁学校拿钱。学校按合同已经把该付的钱付了,怎么可以再付钱,没道理。
小蔡来了。他了解完情况后,站在塔吊下,喊话让上面的人有什么要求下来说。上面的人说不下来,见到钱就下来。下面围观的人也跟着起哄,嚷嚷着给钱就下来。小蔡没再理他,从他老乡那儿要过包工头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果然不接,再打还不接,继续打直接关机了。小蔡问他们还有别的电话吗?回答有,还有两个。小蔡说,一块儿给我啊,这也挤牙膏。又说,这小子狡兔三窟。另外两个电话打过去,同样的结果。这时,现场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塔吊上的人蝙蝠一样趴在吊臂上,一动不动,如果时间过长,加上天气寒冷,体力不支,随时会坠落下来。小蔡用手机给包工头的三个号码分别发了短信,短信上说,我是本社区民警蔡崇光,我正在施工工地,工地发生了严重事件,你必须马上前来解决,否则后果自负。过了二十分钟,包工头回信息了,我在外地,回不去啊。小蔡笑了一下,说,绷不住劲了,耍滑头。回信息说,等出人命了,你想回来都晚了。包工头回信息说,我到机场看看还有票吗?一小时后,包工头露面了。事后,有人说包工头根本没在外地,在郊区一个宾馆打麻将。小蔡已联系了劳动监察部门,一起到工地临建办公室商量解决方案。讨薪的一群人要往办公室里拥,小蔡让他们选出三个代表进去。
一直到晚上八点商量出个解决方案,小蔡看給这小子挤兑得也差不多了,和劳动监察部门的同志碰了一下,表示同意。包工头其他工程还垫着资,有的工程干完了,总包不及时结算付钱,他也一脑门儿官司。他答应筹钱,先付民工百分之八十工钱回家过年,剩下的年后给。小蔡让他写保证书,签字画押,打电话让人现在就把钱送来。包工头哎呦一声,拍了一下大腿,说,真是一口气不让我喘啊。民工拿到了工钱,虽然不是全款,脸上绽出了笑容,有戴大檐帽的人给他们做主,他们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剩下的钱也跑不了,很快会装到兜里。
爬到塔吊顶端的民工,从上面下到地面,已经走不了路了,他签完字,接过钱,被抬到警车上,闹了这么大动静,他作为肇事者不能拿了钱拍屁股走人啊。彻底处理完,十点多了,爬塔吊威胁自杀的民工送拘留所,他得在里面吃几天饭了。
小蔡打电话告诉我结果,我身上像一下卸下了什么重物,轻松了很多,忽然饿意袭来,忙到现在晚饭还没吃。我知道有家二十四小时店,卖烤串儿啤酒,说,一起去吃点儿饭吧。小蔡当晚不值班,我们俩要了一堆烤串儿,都没少喝。我从心里感激小蔡,没有小蔡及时赶到,没有小蔡当机立断,今天学校就乱套了,造成的负面影响可想而知。现酿的鲜啤,爽口畅快,黑啤、白啤、黄啤,尝了个遍。小蔡胀红着脸,边喝啤酒边又抽起了烟,说,嘿嘿,这山又没封住。我拍着小蔡的肩膀说,感谢啊!小蔡说,哎呀大哥,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有啥可感谢的。我又拍小蔡肩膀,说,我以前对你有成见。小蔡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哥,我对您也有成见。我盯着小蔡,嗯?小蔡灌了一大口酒,说,您隔着门缝儿看人。我说,我把你看扁了吗?小蔡说,您不搭理我。我说,我看你油嘴滑舌的。小蔡说,我在部队更油嘴滑舌。我说,你小子还行。小蔡说,您人不坏。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小蔡说,坏人我看得出来。我们俩哈哈大笑。烤串店人多,热闹,我们的笑声没有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
疫情突然降临,我们都始料不及,紧张的气氛下应对仓促,应该说有些惊慌失措。校园一下安静了,没有了往日喧嚣,除了毕业班分批次返校,其余一律在家上网课。
小蔡来得少了,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社区疫情防控上,我们有事电话联系。社区封控了,每个路口有志愿者守护,居民进去需出示通行证,小蔡在社区里到处巡视检查。有个六十来岁的老男人,每次进小区都不出示出入证,志愿者拦住他查看出入证,他推搡开志愿者,还张口骂人,气得志愿者向小蔡反映说,这样的刺儿头拘了得了。小蔡笑笑说,我会会他。
那天,六十来岁的老男人又来了,旁若无人地走进社区,志愿者说就是他,小蔡也没拦他,跟在他后面,跟了幾步,叫了声大哥。男人回过头说,叫我呢?你谁啊?这么没大没小的,你仔细看看我多大岁数了?一连串问号。小蔡一听这就是个老杠头,笑着说,我看您这么年轻,快步如飞,我都跟不上了,可不就叫大哥呗。男人嘿了一声,笑了。小蔡说,大哥,我是咱们这片儿的社区民警。男人说,我知道你,怎么啦?小蔡说,大哥,疫情期间,您得凭出入证进小区啊。男人说,我住这儿二十多年了,谁不认识我,拿什么证,齁麻烦的。小蔡说,是有好多人认识您,可志愿者来自各单位,不一定都认识您,我就不认识您,如果都像您这样大摇大摆地往里闯,什么人都进来,那不就乱套了,您说咱们这个小区还安全吗?男人头一歪,说,怎么着,我听说有人嚷嚷着要把我送局子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跟你走啊?小蔡说,大哥,我看您是个明白人,见过世面,不用我多说,疫情当前,希望您配合工作,您要是在家没事干,我请您当志愿者吧。男人眉头皱了起来,说,我这一天到晚烦着呢,媳妇瘫在床上,儿媳妇跟人跑了,撂下一个孩子,儿子没固定工作,全指我一个人……得,不说了,我看你这小伙子挺会说话,冲你面子,我以后带着出入证。
一天下午,社区书记给我打电话,说学校家属区一个人从外地回来,疑似阳性,正在医院留观,社区工作人员需要入户消杀。我一下紧张起来,这还了得,如果校园里真有一例病例,那意味着整个家属区甚至全校都可能封闭,事太大,不敢想了,头皮都奓起来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恐慌,我和社区商定夜间入校消杀。十二点半,一辆面包车开进校园,直奔家属区。到了楼门口,从车上跳下一名穿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肩背消杀设备,上楼进去消杀,大约二十分钟,出来了,后背冲外,边后退边对楼道消杀,看着挺像那么回事。我站在外面冻得来回跺脚,躲在车后点烟,好像如此就能驱寒。大哥!忽然有人叫我,回头看是小蔡,他正脱防护服,脱了一半,头上冒出了汗。我一惊,说,怎么是你啊,快穿上大衣,别着凉。小蔡说,疾控中心的人都下去了,人手不够,我只好赶鸭子上架,不过我是经过培训的啊。大哥,这儿完事了,我得赶紧走了,明天咱一块儿等结果。小蔡脱下防护服要走,我拍了一下他肩膀说,老弟,保重。
第二天上午,社区传来了消息,那个从外地回来的人最后排除了疑似阳性,我松了一口气。可小蔡松不了气,他一口气都不能松,凌晨从学校出来后,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冬夜。
小蔡急匆匆赶到医院门口,等候从里面出来的医护人员,护送他们到隔离点休息。疫情暴发不久,小蔡就承担了这个任务,是他主动要求的,他谁也没说,每天夜里坚持护送,要往返数次,已经一个多月了。护送完,天快亮了,小蔡躲在社区办公室眯一会儿,再赶回医院,在门口维护秩序,疏导门前就诊和做核酸的人流车流。医院在学校对面,隔一条马路,指定专门收治这类病人,小蔡手持扩音喇叭,跑前跑后,我在这边能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我让保安给小蔡送去矿泉水,小蔡接过水,跟保安说了句什么,冲我扬起手,我也冲他扬起手。
我们就像挥手告别,一别数月。
冰火两重天,一边风平浪静,一边车水马龙;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小蔡连续五十八天没回家。
我从电视、报纸上得知,小蔡被评为“抗疫先进个人”,不久又荣获“最美基层民警”称号。社区里看不到小蔡的影子,听不到小蔡的声音,小蔡参加各级别的表彰会和事迹报告会,不断接受各新闻媒体采访。一次在电视上,小蔡接受采访,漂亮女主持人问小蔡五十八天没回家的感受,小蔡沉默了一会儿,眼圈红了,说,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我对不起我爱人,对不起我女儿。是所有先进人物都惯常说的话,没毛病,中规中矩。
小蔡一下红了。“心安梦稳群”却安静了,小蔡不发声,群里就是静默状态,仿佛冬眠了。以前群里偶尔还有点儿动静,比如谁咨询个情况,交流个信息啥的,现在连这都没有了。安静背后不一定真的安静,群里没动静,群外不一定没动静。群里有人私信我,这小子挺能作秀啊,够能煽情的啊。这回逮住机会了,下边待不住了,肯定往上走了。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有说小蔡要调局机关宣传部门,有说小蔡要调局机关组织部门,更有甚者说小蔡被政府一个部门看上,很快就办调动手续。我给所长老霍发微信,这什么情况啊?老霍回复,我也说不好,上边告诉我,让我配合就是了。我说,老霍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啊,你真够意思。老霍说,人往高处走啊,不奇怪。我说,说别的都没用了,这片儿以后谁管?又空好几个月了。老霍说,小丁不是代管着呢吗?我正物色人呢,急啥啊。哪天我请你喝酒啊。老霍一直张罗着请我喝酒。他一个朋友的孩子报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分数达标没问题,我只是在孩子选择确定导师上,请教了一下相关部门,提供了点儿参考意见,算是帮了个忙,家长和孩子如愿以偿。
有一天早晨,我从河边步行去单位上班,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下“筛”出这个身影,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或内心期待。熟悉的身影在河对岸,瞬间就隐没了,我再望去,对岸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天空,光芒万丈;河水,波光粼粼,天光水光交织,碎玻璃般闪耀,显得不真实,但我没觉得是梦。我的想法很简单,想跟他见个面,并当面跟他道个别,他想不想跟我见面并当面道别,我没想那么多。
那天下午,我刚开完一个会,正要回办公室,手机响了,是小蔡。我说,你这一猛子扎下去,就没影儿了。小蔡说,大哥,晚上您要没啥安排,咱喝点儿呗。我没想到是小蔡,但又觉得应该是小蔡,就说,好啊。晚上,我准时赴约。我以为就我和小蔡两个人,一进门不仅看到了小蔡,还看到了老霍,老霍冲我一笑,那笑好像不止打招呼,还有别的内容。我却明显感觉到告别的意味。我说,这算是最后的晚餐了吧。小蔡给我和老霍倒上酒,站起端起酒杯,说,感谢两位领导赏光。仰脖干了。我和老霍也干了。小蔡干了三杯,我和老霍也干了三杯。小蔡干完第二杯,说,感谢两位领导信任。干完第三杯,说,感谢两位领导支持。放下酒杯,我和老霍都说,这酒这样喝法,一会儿就得钻桌子底下去。三杯酒后随便喝了,我跟老霍碰了一下酒杯,喝了一口,相视一笑,没说话,又好像说了什么。小蔡端着酒杯过来,说,大哥,敬您!我说,准备到哪儿高就啊?小蔡说,早就想跟您喝酒了,前一阵太忙,今天您得喝好了。我干了,您随意。小蔡自己倒上酒,走过去敬老霍。喝完了,小蔡就坐在老霍旁边聊天,声音不高,很投入很投机,但不像嘀嘀咕咕背着我说什么的意思。老霍跟我碰了几次酒杯,感谢朋友孩子上研究生我帮的忙。我说我帮啥忙了,不过就是传个话。老霍说,我倒是想传这个话呢,够不上啊。喝酒吧!以前没跟老霍喝过酒,一起开会吃饭应个景,都藏着量,不摸底,想不到这老小子还真行。小蔡也喝嗨了,他说不用封山育林了,老婆已经怀上了,刚怀上,就是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
我记不清我喝了多少,肯定比平时喝得多。茅台酒,两瓶,喝完了。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小蔡和老霍他们俩谁拿的酒,谁请的客。我最想知道小蔡到哪儿高就去了,问了好几次,问小蔡,问老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我怀疑他们故意隐瞒我什么。
第二天,我好像想起了点儿什么,我依稀记得小蔡跟我说,大哥,这几个月我哪儿都没去,离您不远,每天都能看见校园那栋白色的办公楼。小蔡还说,您和所长都是好人,好领导。我还依稀记得老霍冲小蔡说,别太咋呼别太飘。
我拨通老霍的手机,刚喂了一声,老霍就说,你怎么样,没事吧?我说,老霍,小蔡这些日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啊?老霍说,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我想知道。老霍说,昨晚我没告诉你吗?记得跟你说了吧,喝多了,记不清了。我说,我也不记得了。老霍告诉我,他给小蔡安排了一个地方,临时干点儿活,很清净,远离热闹。老霍说他谁都没告诉,就是想让小蔡不受干扰,消停些,清醒些。我说,老兄,人家势头正劲,你这不是撤火吗?老霍说,人是我留下的,最后他能不能留住,我不知道,在这儿一天,我就负责一天。老霍还告诉我,小蔡转业时,档案里有个处分,哪个单位都不要,领导问他意见,老霍想都没想说要。老霍说能有多大事啊,有个处分就给人看死了?小蔡是替当时的领导背锅受的处分,领导说处分很快就会撤的,结果直到转业都没撤,一直背着。
我很感谢老霍的坦诚,跟我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怎么回应。过了一会儿,我说,老霍,你忙吧。挂掉了电话,我想给小蔡打电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打,好像也是觉得不知该说什么。
那天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应该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在河岸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担心那个身影又会马上隐没,像要把他用力拽住似的,掏出手机,迅疾发了个微信,在吗?手机迅疾咚地响了一声,在,大哥,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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