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云与我俱东

其羊

1

前往东海岸的路上弥漫着湿冷的海雾，风和在一片朦胧中前行。她在雾中走得茫茫然，只知此行的目的应该是和某个人相约去海边看日出。

几经跋涉来到岛东时，等的人并没有如约而至。太阳应该是迷路了，黑夜和白昼都一同沉在了海底，天边将明未明，渲染出一片旖旎的玫瑰色。

我在等谁呢？风和正想着，眼前平静的大海忽而变了脸色，咆哮着翻涌着掀起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朝岸上拍来……她吓得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试卷掩埋在课桌上。

风和立马摸了摸嘴角，确定睡相没有太差后，把头顶的一部分试卷扒拉下来，然后扭过头，下巴抵在桌面，伸长手努力够着一张滑落在脚边的卷子。

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掠过她的鼻尖，穿过课桌间隙，来到她的脚边。肖云用两根手指轻松夹起试卷，炫耀似的递到她的面前晃了晃。

“真不容易啊，看着你在课间争分夺秒地会周公……”

少年笑容灿烂，眉宇间透着英气，话语却戏谑，风和看着这张俊朗的脸，梦中失约者的眉目也逐渐明朗，她眉头一蹙，倏然甩出一个词：“叛徒！”

话刚出口，上课铃也响了起来。

同学们从走廊冲回教室的嘈杂声鱼涌而至，肖云愣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却跟经过走道准备回座位的池瑜撞了个满怀。池瑜长手一捞，揽住肖云的肩膀，大咧咧地打着招呼：“大神你来找温瑾啊？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下节课间再来吧，你回班里要迟到啦！”

肖云欲言又止，局促的目光扫了一下风和。她此时低着头，肖云只能看到她圆滚滚的丸子头，扎头发的发绳上面有一只维尼熊在冲他笑着。他默然放下刚捡起来的试卷，转头跑向自己班级的教室。

所以……他是来找温瑾的吗？

风和抬头看向窗外，教学楼上方万里无云，天还阴着，微风拂过细叶榕的间隙，她恰好瞧见少年迎着风穿过廊桥，衣角翻飞地跑进二楼拐角的第一间教室。

“上课。”

不想了，叛徒就是叛徒。

“起立。”风和惯性地喊了声，带头起立向老师问好，顺便将那张被叛徒捡起的试卷小心地收进了桌屉里。

2

升上高三，肖云的确是个“叛徒”。

从高一开始，他就一直稳居在年级第一名。

省重点高中的前十名是每个学生都梦寐以求的名次。

当然，李风和也不赖。只不过，每一次她的名字都屈居在肖云之下，而且是以十来分的巨大分差。

风和打小就要强，起初对这名次压根不服，对肖云奋起直追了三次大考，最好战绩是总分相差五分，简直一败涂地。

更屈辱的是，她和肖云自开学起就是同桌。据她一段时间以来勘查的敌情，肖云同学，日常学习态度散漫，除了上课比较认真之外，下课伏案画小人，晚自习沉迷出黑板报，吊儿郎当，却凭实力碾压一众。

这让风和相当恼火，这算什么？直到一次晚自习，百无聊赖的肖云单手托着下巴，盯着奋笔疾书的李风和，突然开口道：“李风和，我问你一个问题。”

风和写作业写得正入神，这一问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扭头见肖云的样子还颇为严肃，她顿时有些紧张，“怎，怎么……什么問题？”

“你喜欢学习吗？”

“噗……”风和猝不及防，她有些想笑，又觉得肖云此时问这个问题就是在捉弄她，这不戳她心窝子吗？些许不悦顿时显现在语气中，“你认真的吗？问这个干嘛？”

“我很认真的。”

风和转头看他，只见肖云眉头锁着，薄唇轻抿，眼神的确充满困扰，她愣了下神，很快也认真起来，“……刚开始念书时，我其实很被动，感觉自己只是被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成绩逼着在学习。但后来上了高中，我慢慢发现学习其实扩大了我未来的选择范围，会在短时间影响我未来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就像现在来到这里遇见你一样，我其实很想超越你，但不是为了和你较劲，而是这种目标感让我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所以我应该是喜欢学习的……吧。”风和越讲越小声。语毕，她为自己的坦诚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感做了件天大的蠢事。

肖云垂眸，沉默良久，再抬头时绽开了一个异常灿烂阳光的笑容，“你知道我的成绩为什么好吗？”

这天晚上，肖云跟风和说出了他从小承受的高压教育，他的不可超越，其实在于早鸟得食。因为他在初中时就已经把高一高二的知识提前学完了。况且他自身有一套很好的学习方法，别人是一加一等于二，他是一加一等于三。

“这不是很好吗？”

肖云摇摇头，继续问道，“你未来想做什么？”

风和脑里浮现出一片蔚蓝大海，“我没想好职业方向，但我一直想去海滨城市读书，我希望未来只要出校门就能走到海边。”

“至少你拥有一个方向，我也很喜欢海，要不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吧？”肖云的眼睛里很亮，“李风和，既然你把你的目标告诉我了，我们以后一起加油，我会把我的学习方法教给你。”

“那约好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盟友了！等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风和那时很开心，她和肖云就像浩浩荡荡的高考大军里的两个冲在前头的士兵，若有肖云一起并肩作战，未来两年的学习生活将会非常明亮吧。

只不过，在高二暑假结束，高三重新洗牌分班时，肖云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退出重点班，准备出国留学。

在同学哗然、老师惋惜之际，风和对于这件事其实心里早已有了底。

高二暑假，她在QQ上收到肖云发来的短讯：“我，肖云，要开始追梦了！”后面附加三个激动的emoji笑脸。

“怎么了，你想好要考哪里了吗？”

“我终于说服了我爸妈，我想去国外学美术，今年暑假就开始准备。你可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噢！”

风和当时一怔，打字的十个指头蜷了一下，完全不知该怎么回复他。

她似乎看到青春岁月里最盛大的队伍中有个少年毅然地变换了前行的方向，单枪匹马，凛然坚定。

那去海边看日出的约定，自然就不算数了吧。

风和垂眸，聊天框里跳跃着一只她刚发送过去的欢呼雀跃的维尼熊。

3

肖云喜欢画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风和深切记得，高一有段时间，教室外边一到下课就围满了人，大家都是来看肖云临摹那幅梵高的《星空》的。在他娴熟的画笔下，教室后方出现了一片天鹅绒蓝的夜空，还有静谧流淌的金色星河。那些明艳的色彩点亮了教室，也在风和高中的记忆里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退出重点班后，肖云被转到了位于二楼的八班。

“池瑜，你说他八班的黑板报不画，跑来这里做什么？”风和转头看着此时正在教室后方忙活的肖云。

池瑜是李风和如今的同桌，此池瑜非彼池鱼，虽在重点班垫底，但胸怀鲲鹏之志，精通八方情报，每天除了学习，最大的乐趣就是唠八卦。

“这还不明显吗？他来帮温瑾啊，温瑾是咱班的宣传委员，现在高三谁有空画黑板报啊，我觉着他肯定是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他就是来添乱的，之前温瑾决定画‘高考主题，可现在不都重来了吗？”

“哎呀，肖云是大神嘛，总得有一种对艺术的追求……”

风和剜了池瑜一眼。

肖云画画时很专注，与平时活泼爱笑的模样截然不同。如果说平时的他像个热烘烘的小太阳，此时的他，就像一轮安静皎洁的月，站在那，用他那双指节分明的诗意的手，创造出美的线条与色彩。风和脑里没有想出比太阳月亮更好的比喻，反正无论如何，肖云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她并不反对肖云去走美术这条道路，也不像很多老师同学一样对他的好成绩感到惋惜。风和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甚至还因此生发出一些卑怯的感觉，觉得自己只会念书，而肖云不仅成绩好，艺术天赋也高，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肖云在教室后边画画时，风和的心思不在作业上，但当肖云来到桌边时，她又立马佯装出学习得很投入的样子。

“有空跟我去趟八班，帮忙把颜料和水桶搬过来吗？”

“没空，你自己去。”风和装鸵鸟，把头埋在课本里。

“肖云，我帮你吧。”温瑾这时走了过来。

风和算着时间，抬头看向窗外，夜晚视野不好，二楼不少搬着椅子坐在走廊边吹着夜风醒神背书的学生，他们形态模糊，像映在墙上攒动的影子。但她还是从这些影子里看到了肖云和温瑾一前一后地穿过廊桥，走进八班。

风和的视力一向不太好，但她每次总能准确地在二楼找到肖云的身影，或许他是真的会发光吧？风和垂下头，一股沮丧的感觉蔓延至胸口，有点闷。

4

池瑜最近发现了一个秘密。

自从他和李风和成为同桌后，他发现这个年级第二的女学霸课间总会看着窗外发呆，有时看着一只停在细叶榕上小憩的布谷，有时看着对面楼上人来人往的廊桥，有时看着天上千变万化的云朵。从下课铃响看到上课铃响，就是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

据他多年来收集八卦的经验，池瑜觉得，李风和八成是有心事了。

而且李风和之前的同桌，他心目中的肖大神最近来他们班里画黑板报了，画了几天，每天晚自习都来。但大家都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因为大神就是大神，别人是先画出形状再上色，肖云不一样。他另辟蹊径，喜欢大片大片泼洒颜料，最后才在顏料里勾勒出形状。

说起肖云，池瑜又忍不住想和其他人分享新听来的八卦，“诶，风和你知道吗？肖云明天就离校了，我昨天去办公室听到老师闲聊才知道的，据说要准备留学的作品集，高考结束都不一定回来的。”

风和一怔，心脏突然一阵狂跳，按捺许久后，她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对池瑜说，“你不觉得挺好的吗？他又不参加高考，以后年级第一名的位置是我的了。”

当天晚自习，风和没有去教室，她请了假回宿舍，九点不到就躺在床上，然而一夜无眠。风和不知道的是，那晚教学楼有盏忽明忽暗的灯，陪着她的失眠亮了一整夜。

隔天去早自习的路上，风和远远就看到了教室外围了一圈人。她有些疲乏，烦躁地拨开人群挤进教室，刚抬头，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每一道海水漾开的波纹都镀着金边，细细勾勒的金边上还倒映着初升太阳的一抹绯红。海面的正中央，冉冉升起的，是那轮风和在梦里也等不到的炙热红日。

肖云在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以他独有的方式，连夜向风和实现了他的承诺。

回到座位放书包时，风和指尖都有些发抖，她从桌屉里摸出来一封信，拆封展开内页，肖云那一手灵动豪放的楷字映入眼帘。

“李风和，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海上日出。我在高中阶段一度漫无目的，是你启发了我，给了我勇气。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你告诉我你喜欢学习，会因为有目标而感到充实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为何拥有好成绩却依旧感觉空虚，因为生活中能让我感到振奋的事情是画画。我一直以来都按着世俗里的优秀定义去成长，却失去了实现自身价值的选择，我那时慢慢醒悟并坚定起来，如果我有得选择，那么我应该要在最好的年华里去争取和追寻自己的梦想。

谢谢你，这片海是谢礼，也是祝福。希望未来我们都能成为自己心中想成为的人，希望我们都能成长为优秀的大人。高考加油！”

信件空白的地方，有一只钢笔绘成的维尼熊，兴高采烈地对着风和挥舞着胖乎乎的手，仿佛在为她欢呼喝彩，摇旗助威。

今天的第一节课上政治，老师正开始讲解哲学题，坐在窗边的风和满心欢喜，她把信件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里，下意识地看了眼二楼的第一间教室。

“风和，不要看着窗外发呆了，你来解释下第一题中的这句诗词。”

政治老师的声音将风和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风和站起身，看着投影在屏幕上的诗句，下意识念出了声：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这句诗词的意思是……”

风和停顿了一下，想起了过往任八面来风，岿然不动的第一名;想起了她每天抬头仰望的漫无边际的云;想起了此时在教室后方，那一轮冉冉在海上升起的太阳。风和眼底含着笑意，继续说道：

“当我躺在前行的船中，望着天上的云，云似乎纹丝不动，我不知道的是，云和我都在向东行前进……”

肖云，未来我们会成为怎样的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