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园中葵

（一）

开学第一天，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钻入教室。

“阿嚏——”郝报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教室里刚才还嗡嗡作响，现在仿佛被一巴掌拍死的蚊子，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敢打赌，咱们的班主任肯定是个男的！”郝报一边将食指竖在嘴边做嘘状，一边对我拍胸脯。我小声“切”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李雨露给了郝报一个大白眼，嘀咕道，“用脚指头都能猜对，还用打赌？”

“嚓嚓——嚓嚓——”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郝报继续分析道：“一定是个老男人。”

李雨露又抢白他，说：“你是柯南看多了吧？”

“没错，我是柯南的忠实粉丝，我的梦想就是以后当个比柯南还牛的侦探。”郝报回答道。

门外的嚓嚓声戛然而止，继而传来一阵意味悠长的咳嗽声。同学们个个正襟危坐，大家知道，这是老师即将进来的信号。

“我是黄锋。”来人的四字介绍，逗笑了故意绷紧面孔的同学们。

这班主任大手大脚大眼大鼻大块头，怎么也不能類比成身材微小的黄蜂啊！黄锋也笑了，露出一排烟熏的大板牙：“可惜我辜负了爹妈的美意，越长越离谱。”

同学们更是爆笑起来。

有人问：“老师你是教语文的吧，忒幽默了。”

黄锋笑道：“我对语文是爱在心头口难开，无奈只好勾三股四弦五了。”

同学们明白了，原来这是个充满幽默细胞的数学老师啊！

“我介绍过了，下面请同学们轮流介绍自己吧。说说你是哪里人？你们家乡都有哪些美食？我是个吃货，最大的优点就是吃多少都不长肉。”

听罢，班里最胖的张玉临马上站起来，向黄锋讨教光吃不胖的秘方。

黄锋神秘地摇头说：“你猜？”

同学们都做了自我介绍。有四川的，有湖南湖北的，有安徽江西的，有广东的，还有东北的，美食更是多得数不完。

已经打下课铃了，黄锋咽了咽口水，说：“这么多美食，听着都口水三千丈了，以后谁回老家，都要带一份回来给老师解解馋……”

（二）

从小到大，妈妈总是让我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她喜欢为我包办一切，母爱泛滥到生活的每处缝隙。我明明喜欢黄色的连衣裙，妈妈非说蓝色更显文静乖巧。我心里不情愿，但当着外人的面，也只好任她摆布。我也许就是她眼中的芭比娃娃，毕竟给娃娃换装，是不需要征求娃娃意见的。我想养小猫小狗，妈妈就说那些小动物身上，又是跳蚤，又是细菌，对身体不好，坚决不许我养。我曾带回家一只朋友送的小猫咪，黑白花纹，活泼好动。但妈妈看到它时，发出一声尖叫。小猫咪被吓得躲到了沙发底下。其实，她是怕小动物，所以才找各种借口，不许我养。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矛盾，那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妈妈打碎了我的艺术梦。我唱歌跳舞朗诵都不错，可惜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小学四年级时，听说班里的同学都去邦德学习英语和奥数。于是，妈妈狠下心来，断了我的兴趣班，将我转去邦德学习。

妈妈希望我考入名校，这样就能避免没有学位房，而只能去普通初中读书的现实了。我哭过求过，可妈妈说，小孩子不懂现实的残酷，唱歌跳舞吃青春饭，养不了自己一辈子。我说，跳舞也不会影响学习英语和奥数。妈妈则认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学得杂而不精，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为了断我的念想，她甚至将我的舞鞋和舞裙偷偷扔掉。为了报复妈妈，我在邦德逃过课，但被细心的老师发现，并及时告知了妈妈。后来，我再去上课，妈妈就守在教室门口，哪怕她发烧到39度，也没有放松过对我的监督。

我没能如她所愿考入名校，只进了一所普通初中。

于是，初中开始，妈妈就将我束缚在了邦德的课堂上。除了数学英语，我还要上物理化学。目的很明显，她想让我冲刺名校。

邦德的费用很高，加起来上万元。对于我家来说，并不算是小数目。妈妈曾逗我说，你是千金，照这样算下来，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补课费用将近20万，房子的首付都够了。我在心里冷笑：谁稀罕补课，谁稀罕当这个千金，明明就是你赤裸裸的绑架。

中考是我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的内心是矛盾的，既希望被第一志愿录取，又担心被第一志愿录取。那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学校，可我偏不听妈妈的劝告，将它填报为第一志愿。嘴上说，我非它莫属，心里清楚得很，这只是我与妈妈的又一场较量。妈妈说，她知道我是故意跟她对着干。没想到，结果是我中彩了。妈妈有些惊讶，我也有些沮丧。本想被第二志愿录取的，怎么就走了狗屎运呢？

妈妈常说，别人夸她培养了一个好女儿，但她却感觉自己越来越不知如何当个好母亲。她说，我的叛逆期没完没了，而我则反唇相讥，说她更年期提前报到。我不承认叛逆，她更不会承认更年期。在这场较量中，我和妈妈到底是谁赢了？我不知道。也许，我们之间永远没有输赢，只有持续进行着的较量。

（三）

入学后，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大受打击。明明“黄蜂”讲课挺不错的，自己这个学习委员却拉了全班后腿，真是太没面子了。而我同桌郝报，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行，数学居然考了全班第一，我不得不对这个家伙刮目相看了。

我问郝报：“你父母是不是数学老师啊？”

他却随意地回答道：“无论做啥，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郝报看到我的数学成绩，主动帮我讲错题。我不想去问“黄蜂”，免得被蜇，同时也想听听这个全班第一的解题方法。

听了之后，我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走了那么多弯路，郝报的方法比我的简单多了！我们两个人渐渐地从讲题，聊到了兴趣爱好。

我们竟然都喜欢小宠物！只可惜我妈妈不许我养宠物，所以我只能在朋友家，跟他们的宠物亲热了。但每当看到路边有可爱的小狗，我都会忍不住蹲下来摸一摸它们。

郝报问：“你喜欢仓鼠吗？”

我说：“没见谁家养过，是不是老鼠的亲戚？”

郝报说：“我家养了两只仓鼠，母仓鼠生了一窝小仓鼠，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一只回来送给你。”

他给我看了那些小仓鼠的照片，萌萌的样子，瞬间打动了我。我要雪白中间带金线的那只吧。郝报夸我好眼力，说那是金狐，仓鼠中的名贵品种，一窝里就这么一只。

从仓鼠的话题聊开之后，郝报就对我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起来。

有一次，在上生物方老师的性别对比课。

郝报突然把声音压低，问道：“你们女生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姨妈巾？”

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骂他耍流氓。

郝报说：“我感觉它像婴儿用的纸尿裤，就想是不是和纸尿裤的感觉差不多。”

“那你穿纸尿裤试试啊！”我撇嘴取笑他。

“我还真穿过！那次，在过春节回老家的路上，我爸说会塞车，没地方找厕所，所以我就穿上了它，觉得暖暖的，只是后来湿了一大片，就不那么舒服了。”

我笑出了一口整齐明亮的白牙，打趣他说：“你真是不害臊！”

就这样，我和郝报在课间经常趴在课桌上讲悄悄话，偶尔还发出陣阵笑声。

李雨露皱着眉头，提醒我们：“这才上高一，你们就这么亲密。”

我马上抗议，说：“我们只是在讨论问题。”

“什么问题？是语文？还是数学物理化学？”李雨露轻蔑一笑。

我啪地将书往课桌上一摔。

郝报立马站起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学，我们也欢迎你加入讨论。”

李雨露鼓起两腮，扮仓鼠脸，逗得我忍不住笑了。

（四）

很多男生瞧不惯郝报。

他们说，郝报不像男人，真男人应该在球场上一展雄风，而不是经常跟女同学黏在一起。郝报对这些讽刺挖苦并不计较，还戏称自己是宝玉转世，只对水做的女儿家感兴趣。

女生们喜欢王子奇。一米八的身高，是篮球场上的常胜王子，不知吸引了多少女生的目光，但王子奇却对女生们爱理不理。

而张玉临那胖墩墩的身影，也是球场上的一道风景，经常是他和球一起滚入观众的视野，让人开怀大笑。他也不恼，颠着一身亮晶晶的肥肉，说这是最好的减肥运动。

李雨露喜欢画画，每天傍晚都拉着我，跑来看王子奇打球，但她从不主动与王子奇说话，也不喊加油，时间久了，王子奇忍不住问她：“你是喜欢我吗？”

李雨露将一幅画送到他面前。铅笔素描，棱角分明的面孔，举手投足间的眼神，王子奇在这张纸上活了。

有几天，李雨露没来看球，王子奇在球场上，心不在焉，连连失误。男生们笑话他，魂儿被勾走了，女生们则嫉妒地互相问，那个勾魂的人是谁。

当李雨露再次出现在球场外，王子奇便急急忙忙地跑出场外，生气地质问她：“你去哪儿了？”

好像是李雨露毁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李雨露说：“我要画画，不能天天过来看你打球了。”

王子奇点点头，转身进场，将篮球投掷到篮板上，发出咣的一声。李雨露的身体也跟着颤了颤。她对我说，王子奇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性格有点冷漠。刚才看他急切又生气的样子，对她那么在意，是将她当成了好朋友吗？

不知从哪天起，球场上不见了王子奇的身影。

女生们百无聊赖。于是，怂恿郝报替补。郝报一身微黑的肌肤，身手敏捷，投篮精准，让所有人连连称奇。这是平时喜欢和我们女生在一起玩的郝报吗？他们差点就将郝报打入伪娘的队伍，没想到这小子深藏不露啊！

女生们的欢呼声，比王子奇在场时更为热烈，她们似乎忘了，王子奇是谁……

（五）

每个人都在与时光赛跑。

我被学校的电视台选为主持人，参与了很多话题主持与策划。就拿学校食堂来说吧，每天学生多得排出“几条龙”，这在校园里早已司空见惯，但食堂的地面很滑，好几个同学都因此而摔倒过，且饭菜过于单调，大家有时宁愿去吃泡面。

我也采访了饭堂的管理者，他表示马上改进。不到一个星期，食堂的地面明净可鉴，饭菜又增加了近十个品种。同学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的这期节目还被评为了当年最受欢迎的学校十大新闻。另外，我和妈妈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不再针锋相对。妈妈说，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方式不同，这才导致了爱的结果千差万别。

学校开设游泳课。教练是个大美女，还是国家队退役队员。刚开始时，李雨露在泳池边徘徊观望了三天，却迟迟不敢下水。教练一脚将她踢入水中，吓得她大喊救命。教练让她站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只是在一米深的浅水区。教练夸她身材好，不游泳可惜了。她看教练穿着漂亮的泳装，在泳池里变着花样，游来游去，更是羡慕。后来，教练让她在水下憋气，开始练习如何摆臂，如何蹬腿，如何自由泳、仰泳，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水中的快乐。渐渐地，她从一只怕水的旱鸭子，变成了十足的美人鱼。

大家一直对郝报的身份感兴趣，没人知道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他这个人平时幽默可亲，加入过学校的模联社团，参加过几次全国模联大会，他与王子奇研制的科技小发明还获得了全省高中生发明金奖。大家猜测，郝报的父母可能是清华北大毕业的吧……

张玉临在篮球社和跆拳道社吃了不少苦，做了不少次人肉靶子，甩掉了一身肥肉，还原了玉树临风的模样。据说，他还为我写了一首诗，却没有勇气送给我。

大当家“黄蜂”坚持带我们到高一的最后一天。张玉临呜呜地哭了，他终于知道“黄蜂”吃不胖的秘密。郝报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这个未来的医生，一定要学成精湛的医术，挽救更多的患者。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我们期待“黄蜂”的早日归来，也将为心中的梦想继续前行。

作者简介

闫玲月，笔名冰凌花，广东省作协会员。有百余篇作品发表于《作品》《山东文学》《青春》《小说月刊》《佛山文艺》《文学港》《朔方》《椰城》《短篇小说》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2017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等数十家选本及高中语文试卷，曾获《小说选刊》全国微小说精品奖评选二等奖等奖项。已出版小说集《幸福跷跷板》《接吻鱼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