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谣
2022-05-30李延飞
李延飞
有一个地方名叫马兰
你要寻找她
请西出阳关
丹心照大漠
血汗写艰难
放出那银星
舞起那长剑
撑起了艳阳高照晴朗朗的天
……
贺阿姨是一位不太懂音乐的老太太,但她每天总要反复听着这首《马兰谣》,因为这个叫马兰的地方承载着她曾经的爱与希望。1968年,对于陕北人来说,出门是一件非常令人艳羡的事情,况且她是要跟着当汽车兵的丈夫随军去新疆的,全家人引以为耀,她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贺阿姨长得不算漂亮,但端庄朴实、喜乐随和,加上命运的垂爱,她的笑靥像花儿一样灿烂。怀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历经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她来到那个叫马兰的地方。本以为山沟沟以外的世界会很精彩,哪成想戈壁滩的荒凉更令人绝望,“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本以为家属随军也可以像村里的普通夫妇一样长相厮守,哪成想部队驻地与生活区有着几十公里的距离,她有时一两月也见不到丈夫的面。她只知道,丈夫在执行着很重要的运输任务,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西出阳关无故人,面对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除了风沙就是沙砾,她在大漠落日的守望中,默默期盼着远行的丈夫平安归来,可她却发现高大魁梧的丈夫身体越来越消瘦,而且会时不时地流鼻血。那天,丈夫被战友送回家时,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的身体轻得像一捧芦苇,他病倒了。
当时的新疆医疗条件不好,他被送到西安的医院就诊,骨髓化验诊断为白血病,白血球升到38万。医生多次问诊,他就是不肯说出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因为他曾做过一个庄严的承诺:“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他得用生命守护着这个保密约定。
由于身体原因,贺阿姨的丈夫不能再回到那个秘密基地工作了。1970年,他转业到地方的运输公司作了一名普通的货车司机,他从四队到二队,以精湛的驾驶技术和一名退伍军人的敬业精神连连获得嘉奖。1975年,他在运输公司提拔为主任,正当大展宏图的时候,他的病情再次恶化。开始是腰疼、腿疼,随后全身浮肿,那种来自骨髓的疼痛折磨得他昼夜难眠,每天只能靠注射杜冷丁止疼。医生说核放射元素彻底摧毁了他的免疫系统和血液再造功能,即使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叫她做好思想准备。贺阿姨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惊厥而后昏迷,就再也没有醒来,年仅30岁的他带着对生命无比的眷恋和对妻儿无尽的放不下撒手人寰。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那一年,贺阿姨26岁,大儿子8岁,二儿子5岁,小女儿还在她的肚子里。
悲伤不必言说,贺阿姨甚至没有坐下来痛哭一场的时间,三个孩子嗷嗷待哺。46年来,她用自己孱弱的身体默默支撑起这个抽空大梁、风雨飘摇的家。
小女儿出生的时候,连接生婆都为这个可怜的“墓生生”落泪,然而,贺阿姨却狠心丢下刚刚满月不久的女儿到别人家看孩子,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人家的女儿,她以撕心裂肺的不舍换来三个孩子的温饱。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跟工的活本身就很难找到,更别说一个力气不大的女人,贺阿姨总是用最大的耐力提泥、抱砖、打水、做饭,生怕辜负了包工头的恻隐之心,再找不到糊口的活计。她用一个女人最强有力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市场开放以后,从子洲到绥德来回将近70公里,贺阿姨每天四点钟起床,骑着加重自行车到绥德批发蔬菜,赶8点钟驮着两篓子蔬菜到子洲的市场卖出,她用泪水和汗水换取柴米油盐和三个孩子的学费。
面对生活的磨难,她没有放弃做人的尊严和对正义的追求,她果断拒绝一次性600块钱的抚恤金,因为生命无价,她丈夫的命不是谁能用600块钱买断的,她宁可流血流汗。
此刻,我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些已成历史但又光照千秋的画面。贺阿姨丈夫服役的新疆马兰基地,因为遍地盛开着马兰花而得名,那是总装备部第21试验训练基地,是1958年由中国军人在罗布泊西部一片戈壁滩上建设而成的原子弹试验基地。贺阿姨的丈夫和众多曾在那里服役的人,并不懂什么是核聚变、什么是铀235,他们只听命令不问缘由,他们夜以继日拉运试验仪器和设备,他们是导弹试验基地的运输神兵,他们是戈壁滩上展翅飞翔的雄鹰,他们为祖国的两弹一星事业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现如今,73岁的贺阿姨每月领取385元的遗属供养补助,她说感谢政府,她实在干不动了。在这个物价疯长的年代,385元仅够糊口,但贺阿姨满足地说:现在日子好了,顿顿白米白面。我们是不是应该扪心自问:我的工资少吗?我的付出多吗?
时值初夏,正是马兰花盛开的季节,无论在新疆的马兰还是陕北的子洲,那一丛丛如剑的绿叶蓬勃地生长著,一朵朵紫色的花儿傲立枝头。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