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糖纸马戏团的梦游指南
2022-05-30四三九九
四三九九
南衡与每次去天文馆的路上,都要经过一家明黄色的糖果铺子。他听班里的同学说过那儿,店家会在黄色纸盒里放十九颗糖和一颗用玻璃糖纸叠成的星星。
“吃掉第三颗糖后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困顿的物理课上,同桌偷偷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他笑了笑,那种无聊的营销噱头也会有人信吗?
“绕以太阳为焦点的椭圆轨道运行的所有行星,其椭圆轨道半长轴的立方与周期的平方之比,是一个常量……”
开普勒定律,也叫行星运动定律。
这些内容他初二暑假就在天文馆的阅览室里读过。开普勒计算过第谷·布拉赫的观测数据后,把结论发表在《宇宙和谐论》里。
教室墙上挂着的时钟,指针只转了6°就没入阴影里。南衡与跟着物理老师用水笔圈出一串复杂的公式,而在这一刻,世界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窗外有一片梧桐叶从树上脱落,南半球反常的气候让一只小鹿患了感冒,南冰洋海平面下四公里处的鲸发出鸣音,以及宇宙尽头那颗燃烧了几亿年的恒星突然被吸入黑洞。
“扑通、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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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刚好和一颗初诞生的新星转到相同的轨道上,被笔直的射线一齐穿过中间。
天文馆三楼的观星台有白天可以看星星的特殊望远镜。南衡与盘腿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从镜筒望向天空,熟练地找到仙后座,然后沿着它找寻几颗运动的行星,在笔记本上画下它们的运行轨迹。
这是他的“日记”。
今天他的“日记”里要多加一行字:南十字座的十字架二找不到了,调整视野很久也没有找到。
“哥哥,”旁边一个刚满学龄的小姑娘拉了拉南衡与的袖子,指着绘本上的图片问,“什么是拱极星?”
“在某一观测点,视野里有些恒星永远不会落下,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整夜都可以看见它们。这就是拱极星。”
“可以陪我们整整一年?”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不止一年,是每一年。”南衡与把绘本还给她,“从我们出生前很久,到我们死去后很久。”
“它陪了很多人。”小姑娘说完立刻摇了摇头,“不,它其实没有在陪任何人。”
男生不置可否,宇宙本身就很抽象,那么对宇宙的思考就更显得虚无。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坐皱的卫衣,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懒懒地挂在肩上,往楼下走。
周末的天文馆很热闹,总会举办一些小型展览。南衡与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小心碰倒什么。
忽然,他收住脚步,停在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摊位前。
摊位上零零散散摆了几册绘本,其中有一本封面跟刚才那个小姑娘手里的一模一样。南衡与信手翻了翻,比起动辄几百块的等比例模拟的天文图册,绘本上的银河过于像一朵璀璨的灰色玫瑰了。
他问:“多少钱?”
“十九块。”桌子后面的女生头也没抬,忙着自己手里的事儿。
“付款码呢?”
“这儿。”
南衡与付好钱,才注意到女生制造出来的窸窣声响。
这么巧吗?
她在用玻璃糖纸折星星。
南衡与从未想过,自己走这条路竟不是去天文馆,而是要推开那家糖果铺子的门。
他才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果汁甜味,像一颗白矮星解压爆裂,糖分如同尘埃弥散到角角落落。
“沈,沈柚?”他试探地问道。
背对门口的女生正踮着脚从橱柜顶拿纸盒:“是我。”
“你的纸条夹在绘本里了。”
那天睡前,南衡与靠在床头,照例看起新买的绘本,只见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条从书页间滑落到被子上。
“画得很——”男生把纸条递还给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很有趣?当然有趣。
那是足够璀璨的乐园,小熊星踩在拖着尾巴的彗星上起舞,狮子座跳过氢气燃烧的辐射状火圈,船底座横渡彩虹星云,送仙女星坐上永不停下的银河旋转木马。
很浪漫?当然浪漫。
无数颗星星,如何不浪漫?不同于地球视角看上去的白光,其实是长长短短的斑斓线条,螺旋星火,半环月牙,还有如同珍珠钻的光晕。
宇宙是浪漫的终点。
“原来在你这里。”沈柚接过纸条,有些苦恼,“怎么办呢?星尘马戏团的门票被你看到了。”
马戏团。
在对天文萌发出巨大的兴趣后,南衡与的世界里便不再有马戏团了。他喜欢天体胜过小丑,热爱几分钟前的阳光和月光胜过条件反射的指令和口哨。
“绘本里讲的故事,其实是星尘马戏团的游玩指南。”沈柚翻开第一页说,“不同星体通往那儿的路是不同的,水星居民要乘坐009號千纸鹤,冥王星居民需要搭流星邮轮,而从地球出发,只要走过一条三色堇花径,就到了入口。千百万年来,这距离一直不变。”
她又翻了一页:“拱极星守在门口检票,它会仔细检查你有没有携带违禁物品。”
“违禁物品是什么?”南衡与问。
沈柚笑得狡黠,仿佛抓住中了圈套的贪吃小鸟。她没回答男生的问题,反问道:“你是不是要去?”
南衡与耸耸肩,傲娇地回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跟景点门口招揽游客的票贩子一样。”
“你如果不购物的话,这里要打烊了。”
“才下午五点就不做生意了?”
“怎样?”
南衡与笑眯眯地掏出手机:“那么来两盒柚子味的糖,我现在可以问问题了吗?”
“三十八块。”沈柚撇撇嘴,“问吧。”
“所以,违禁物品到底是什么?”
三色堇花径不够宽敞,两人不能并行,南衡与跟在沈柚后边,想起原来看过的英国庄园里的花廊来。
花径的尽头是一幅纯色的天幕,柔软如锦缎。沈柚展开马戏团的门票,靠近一颗拱极星,拱极星颤动了一下,抖落一层金粉,落到门票的一角然后消失不见。
“天幕后面就是了。”沈柚把门票交到南衡与手里,“拿好。星尘马戏团的门票,使用次数是无限,有效期限是永远。但一定要记得,不能带违禁物品来这里。”
南衡与攥紧了纸条。
沈柚撕开天幕,里面像是饱满的零食袋,哗啦啦地掉出一摊星子。
“星塵马戏团规定:不允许带进来失望。”
南衡与在看到真正的马戏团时,才终于明白了这里禁止失望的原因。
星尘马戏团坐落在宇宙尽头,然而宇宙的尽头不是乐园,是废墟。
被引力撕裂的星体如同垃圾一样堆成小山,无数的尘埃颗粒堆积在断了电的过山车轨道上,发出如初秋的萤火虫般奄奄一息的微光,被陨石碎片割破的海盗船隐约还能看出原来的招展模样。
他走上前去,看见折断的南十字座一半在摩天轮里,一半挂在轮厢外边。“我说前几天怎么找不到十字架二了呢。”南衡与捡起来吹了吹,小东西重燃起亮光。
蛛网般的流云挂在他们头顶,被女生摘掉丢向一边。她忽然问:“你现在还不相信糖果铺子里的糖纸星星能许愿吗?”
男生微怔。
“糖纸星星承载的愿望是星尘马戏团的燃料。但是后来,急功近利让愿望掺杂了太多的失望,抱怨破灭了梦想,怀疑让爱也贬值,机器就不能启动了。”女生说,“我去成千上万的平行世界里收集愿望,试图重燃梦想,再唤醒每一个人爱彼此的能量,但似乎还是徒劳。”
南衡与从床上清醒,被枕头旁几粒南十字星座的碎屑晃了晃眼。他猛地坐起来,翻开绘本,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一句话,和梦里沈柚同他说的话一模一样。
“这可是宇宙啊,如果对宇宙都没了期许,还能得到什么呢?”
南衡与再次走上那条路,目的地不是天文馆。他想告诉沈柚一件事:或许每晚都有几亿双眼睛看向夜空,但其实解开宇宙这道题就像完成心里的愿望一样,是个极其孤独的过程。漫长无期的测量也好,夜以继日的计算也罢,有些秘密,永远得靠自己去求证才能得到答案。
那天,天文馆的小姑娘说对了一句话。
组成每一个有机生命体的原子和能量都来自宇宙,我们的眼睫毛和小指骨可能曾相距几万光年,所以我们从未停止过对宇宙的期许。因为期许宇宙,归根结底就是在期许自己。
——星星没有陪伴任何人,陪伴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他爱了星星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是天生的,就像爱这个世界一样。虽然有的时候世界不懂星星,也会有人不懂他。
南衡与推开那扇明黄色的门,里面没有一颗糖果,却有用玻璃糖纸折好的恒河沙数般的星星,一颗一颗粘成了一座马戏团乐园。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