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翅膀
2022-05-30遐依
遐依
楔子
大家都说,中国人天生会种地。几千年了,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能,无论是北极圈内的冰天雪地,还是非洲的荒漠,只要有种子,中国人都能种出来。
我也是专业种地的,只不过之前种白菜,现在种翅膀。
是人类的翅膀。
翅膀“种子”是我哥们儿方衡拿来的。方衡家境富裕,天天拿着他爸爸给的启动资金四处寻觅好项目搞投资,但一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跑到我这儿来,说要给我投资,做我的合伙人。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只是一个种白菜的,你投资这个干吗?亏得太惨想来我这儿回点本钱?”一开始我根本没当真。
“当然不是白菜啦。有人卖给我一种特别的种子,你绝对没见过!”
“我只会种白菜,别的不会。再好的种子给我,也只会浪费了。你找找别人吧。”我想把这位爷哄走。毕竟,跟他做合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你可别后悔,这可是翅膀的种子,种好了能给人用的!有血有肉,活的!”
二十年的兄弟了,方衡一听我这话就知道不拿出点真材实料是没法让我搭理他的,于是也不卖关子了。他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眼里放着光。
我停下给白菜浇水的手,抬起来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去去去,你才發烧了,别蹭我一脸土。”方衡躲开我的手嫌弃道,“我是说真的,真的是能飞的翅膀。卖给我的人说这是他妻子的发明,只能由女孩子种,他的妻子去世了,他陆续找很多女孩合作种过,但都不成功。他想放弃了,就卖给了我。种子不贵,又这么神奇,我就想试试。可想来想去吧,我的朋友里只有你是女孩,只好来找你了。”
“哪里有土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在骗你?”实在没人能找了才来找我,这倒是有几分可信度。
“我亲眼见到的,那人自己就有一双翅膀!”他见我还不信,有点急了,“温苗,你难不成真想种一辈子白菜吗?我可到现在都还记得小学写作文‘我的梦想,你写想种地,想像课文里一样种太阳,还要种月亮、种小鸟、种白云呢!”
“你还记得啊……”我愣了一下,把身上背的便携式浇灌器的水管插回去,在身上擦了擦手,擦完才想起来手分明是干干净净的。我笑一笑说:“种地嘛,那我现在也算是实现梦想了。”
“温苗!”方衡皱眉,无奈地喊。
我抬起头看他,他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身形颀长,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弯着腰拜托我办事时几乎感觉不到,现在站直了变得十分明显。他帮我挡住了快要落山的太阳,看不到刺目的阳光,只能看到他身后恣意蔓延的流心蛋黄般的晚霞。
的的确确是一个不甘平凡的人。
人们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他哥们儿,本质上,我其实和他一样。
我的眼睛有些干涩,大概是隐形眼镜戴久了的缘故。
“好。那就陪你试试。”我说。
一
“种子有多少?”
方衡喜不自禁地畅想起来:“一对。种子是一对翅膀,那人说每一对翅膀可以种出两对。我们种成功了的话,就留一对接着种,一对出售。”
只有一对,搞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跟白菜似的一亩一亩种呢。
我让他带我看看,这翅膀种子究竟长什么样。
方衡神秘地抿嘴一笑,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两个灰褐色的绒球。
“就这?”我接过那两个鹌鹑蛋大小的绒球,仔细看,就像一对蜷起来的麻雀翅膀,“怎么种?”
“就和你种白菜一样。”
“啊?”
事实证明,方衡仍然是不靠谱的,我后悔脑袋一热,答应得实在太早。
没想到,就用种白菜的方法,还真种出了翅膀。
一个月后,四个蚕豆一般大的灰褐色绒球先后拱破土层,乖巧安静地趴伏在小土坑里。又过了一个月,它们长成了翅膀种子的模样。方衡催我摘下其中一对再次种下,像母鸡孵小鸡似的日日蹲在另一对旁边守着,比我还上心,但又什么活儿都不干。
“哎,一天天没别的事儿可干了?你那些项目呢?投资呢?”我踢了他一脚,问道。
“这就是我最大的投资!”方衡指了指那两个湿漉漉的绒球,理直气壮地说,“快、快,苗苗,你赶紧给另外一对浇水。”
“为了你的投资,我的白菜都快死完了。”我藏起自己的雀跃和期待,抱怨了一句。他为了保密,让我给所有请来帮忙的农民都放了假。我一向散漫,种白菜和陶渊明种豆苗有得一拼,现在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哎呀,别担心,你有多少白菜我都买了,卖不出去就自己吃,你就安安心心种翅膀。”
“嘁,”我笑,“就你,让你顿顿吃白菜,绝对坚持不了三天。”
方衡被我说中,故意把脸一拉,站起来推我:“浇水去!就你了解我是吧。”
看他吃瘪我就乐呵,于是爽快地拎起浇灌器,继续浇水去咯。
三个多月过去,第一对翅膀渐渐舒展开蜷起的翼骨和翎羽,最终从土壤中松落、倒伏,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跌落的鹰,身躯被埋在土层下,只余双翼。走近看,则大得有些骇人。神奇的是,这羽翼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从泥土中长出来,却没有沾一点尘泥。
方衡看着它思索:“现在第一对成功种出来了,可是它怎么才能安到人背上呢?”
“卖家没告诉你吗?”我惊讶地问,还以为他早就知道呢。
“没有啊,忘记问了。”
他这么粗神经,一点商人该有的精明都没有,怪不得投资那么多项目都挣不到什么钱。我有点无语:“要不这对给我先试验一下?”
方衡皱着眉瞧了瞧我,说:“我来吧。我好歹比你强壮点,万一有什么危险比较能扛。你把它放到我背上来吧,既然卖家没提,应该不是什么复杂的程序。”
“嘿,真难得。”我嘟哝道。
我忐忑地捧起地上那双硕大的羽翼时,他已经把上衣脱掉了。我将翅膀的根部抵在他肩胛骨的位置,翅膀立即像有了生命一般自行吸附上去,植入皮肤,血肉相融。我吃了一惊,甫一放手,那羽翼便扑腾着扇动起来,将方衡带离地面。
“我真的可以控制它!”方衡扭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
“你刚刚疼不疼啊?”我喊道。
“不疼,只是有点痒。”他很快踉跄着落了地,满脸惊喜。
我的心跟着他凌空,提到嗓子眼,快要从喉咙里冲出来,而后在他双脚踏实大地的一瞬间,也跟着安稳了。
方衡控制翅膀收拢贴合在背部,再穿上衣服之后除了人显得壮了些之外,竟然一点也看不出身体多了一双翅膀:“好了,现在整套流程都明白了,我明天就去物色一下第一个客户。这种改造人类的大宝贝,一定得卖个好价钱!”
我欣喜之下还没想过后续,没想到他就计划好了,我有些惊讶,莫名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却不知是哪一环不对劲,只好拍拍他的臂膀说:“恭喜啦!终于有次投资能成功了,是不是很感谢我啊?”
“感謝感谢,为表谢意,今晚我请你吃白菜全席,不限量供应!”
“滚滚滚。”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计划,时间就像被按了加速器。当白菜全部成熟采摘完之后,我便不再种新的菜,一心一意照顾起地里的翅膀。而方衡通过几个月的精挑细选,总算拉来了相信我们、人品又靠谱的买家。他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答应我们绝不在人前飞翔和展示这双翅膀,也不对他人提及。于是第一双正式售出的翅膀,以我和方衡商量好的三十万元顺利成交。
之后,我也为自己植入了一双浅灰色的翅膀。
那天,我整整一天都没落过地。我扑扇着翅膀飞过光秃秃的菜地,飞进山里用脚尖踢那些高高的树梢,悬在湍急的溪水上空吹山风,又飞回家,在天花板上盘旋,拿着鸡毛掸子把从前所有够不到的角落都清扫了一遍,然后飞到阳台,给小麻雀们撒了一大把掰碎的面包屑。当然,也不敢飞得太高,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最后,我几乎是跌进了被窝。我将双翼一拢,盖住自己,闭上眼睛就沉入了黑甜乡。
梦里,我仍然在飞。
身边还有一只翎羽灿灿的凤凰同我一起,一直飞向那高远火红的太阳。
方衡用第一笔收入将我的白菜地重新布置了一番:围上了铁栅栏,盖起了温室大棚,修了休息室,还彻底辞退了原本帮我干活的几个农民,给了他们每人一大笔赔偿金。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事业了。”他踌躇满志地说。
我也很兴奋,第一个买家得到翅膀后的激动和喜悦,让我觉得这是一份既有意义又收入不菲的事业。我想把飞翔的快乐带给更多的人。于是在卖出第二双翅膀之后,我们商量决定,在和买家的约定中,取消“不允许对他人提及”这一项,以便吸引更多的客户。
第三双翅膀卖出后,消息很快传播出去,更多的买家闻风而来,方衡再也不用亲自去推销我们种出的翅膀了。
随着种子数量的增加,翅膀出现了更多的变化:颜色从油亮的黑色到接近纯白的浅灰;形状有的像鹰翅,有的像鹭、鹤、海鸥等各种鸟类的翅膀;羽毛的长短和形态也有了区别,有的如整齐排列的小刀,根根分明,有的像蒲公英的绒毛,纤细柔软。买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我的工作也更加繁重了,不仅要种植,还要一一记录,以便帮助买家找到他们心仪的翅膀。
方衡成立了一个小公司,除了管生意,还负责招聘更多能够种翅膀的女孩。每个女孩都要签保密协议,试用期三个月,正好是一双翅膀从播种到长成的周期,她们每人单独负责一对种子,如果拥有能种植翅膀的能力就留用,没有便只能遗憾地辞退。而她们在这期间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告诉他人,否则就要支付巨额违约金,这个数额是她们绝对负担不起的。
我们俩都越来越忙,方衡忙着出售翅膀,管理资金,我忙着种植翅膀和培养新人。渐渐地,我们从每天都见面变成一周一会面。很快,连一周见一次也无法做到了,变成了一月一次,甚至是几个月一次。
二
新来的女孩之中有一对双胞胎姐妹,一个叫阿琴,一个叫阿棋。我特别喜欢她们,她们活泼又勤恳,两人感情也很好,笑起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左脸都漾着一个浅浅的酒窝。我总是分不清,经常把阿琴叫成阿棋,把阿棋叫成阿琴。她们从不怪我,一听我叫错就笑。我一见她们笑就知道自己又叫错了,可是她们越笑就越像,我就愈发糊涂,索性同她们一块儿乐。
她们为我的工作增添了许多欢乐和笑声。我问她们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她们互相挽着手,回答得无比笃定:“现在我们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钱,然后一人买一双好看的翅膀。”
“那我给你们打折,打对折,买一送一!放心,我一定把最好看的留给你们俩。”我当即承诺。
“那就是五十万元啦,我们俩一起努力,一定可以攒到。等我们转正了,老板,你考虑考虑涨薪哦!”阿棋一脸期盼。
“五十万元?”我忽然顿住了。
“是呀。虽然老板给打对折,但也需要好大一笔钱呢。”
我没再说话,放下给翅膀松土的专用锄头,转身去了自己的休息室。电话拨了三次才被接起来,那边的声音很匆忙:“哥们儿,什么事?”
“你改了定价,涨价了?”我问。
“噢,是啊,怎么了?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啊,这个月咱俩见面了再细说。”方衡说。
“改回来,改回我们定好的三十万元。”
“苗苗?”他疑惑,“你不了解情况,现在供不应求,涨价是很正常的,也能帮我们筛选买家,而且公司开支越来越多……”
“筛选?就是让原本买不起的更加买不起,绝了这个念头,是吗?筛选出更富有的人,更富有的人就是更好的买家吗?上一个在你那儿付了款的买家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在国外开贵族猎场的,死在他手下的珍稀鸟类不下百只。你就筛选出这样的人买我们种出的翅膀?”
我面对窗户站着,隔着一层玻璃,窗外几米远的阿琴、阿棋回过头来。我背过身呼出一口气。
方衡静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个我確实不清楚。”
“改价。”我觉得疲惫,甚至没有力气提醒他,一开始他是会仔细考量每个买家的职业和人品的。
“改不了。现在改回去,人家会觉得我们出尔反尔,没有信用。”
我深吸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我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以五十万元的价格卖出了那么多翅膀,又突然降回三十万元,会让那些买家觉得受到了欺骗,通俗点说,就是被宰了。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对我们会是很大的打击。
并不是每一对种子都能顺利长成翅膀,但翅膀的产量确实在扩大,随之而来的保密和安保难度的提高,也增加了巨额的日常开支。对买家资质考量的疏忽,直接导致翅膀的曝光度陡升,不少买家违背承诺,使用翅膀飞过人流密集的场所,引起阵阵轰动。
陆续有新闻媒体报道这一令人惊奇的现象,甚至将拥有翅膀的买家形容成了一个新的物种——新人类。
方衡成天为这些事忙得焦头烂额。在那通电话之后,我一直没能见到他,改价的事便不了了之。让我更添忧愁的是,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去,阿棋没有种翅膀的能力,形影不离的两姐妹,只有阿琴留了下来。
我给阿琴正式排了班,还悄悄给阿棋发了一大笔奖金,可她们笑得很勉强,浅浅的酒窝几乎看不到了。
“只剩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攒多久才能攒够那么多钱买到翅膀呢。”留下来的阿琴每次望着新的客人植入翅膀并不熟练地飞到天上,眼里都有不加掩饰的羡慕。
我拍拍她的肩,在心底暗暗许诺,等种出的翅膀足够了,就送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一双翅膀,让他们不必羡慕那些有钱人。
再次见到方衡是在两个月以后。
此时,卖出的翅膀已经超过了一百双,我们得到了从前难以想象的财富。与此同时,我们也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媒体对这些翅膀和“新人类”的追踪已经相当深入,金钱或许可以掩盖一段时间,但绝对无法永远阻止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迫切需要寻找突破困境的新方向。
我到方衡家的时候,他大概也才进家门不久,正拿着瓶矿泉水扬着头灌,因为急着喝水,皮鞋都没换。我看了看自己穿的这套军绿色工装,哭笑不得地感觉自己跟他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转头看到我,招招手示意我带上门,腕上的表反射着顶灯的光闪了一下,闪得我眼睛有点花。闭眼的一瞬间,我想起当初那个穿着衬衫、牛仔裤、运动鞋跑到我的白菜地里的方衡。睁开眼时,那个在白菜地里蹭得运动鞋上全是土的方衡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西装革履、戴着名表、皮鞋锃亮的方衡。
“我们减产吧。我同意再次提高价格,但是要减少翅膀种植的数量。寻找和培养新人的速度根本跟不上种植翅膀的速度,这几个月翅膀长得很不好,比从前孱弱,颜色也黯淡,甚至有个买家试飞的时候根本飞不起来。而且我累了,我要放假,用自己的翅膀好好看看天空。除了植入翅膀那天,我都没有好好飞过。”我换了鞋,在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媒体那边,瞒不住就公开吧。说到底,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只是出售的东西比较神奇而已。”
他咕咚咕咚把整瓶矿泉水喝完了,将空瓶掷进垃圾桶,说:“好。”
一个字,和瓶子一起着陆。空瓶在空垃圾桶里撞出空荡荡的响声,连带着那个字也缺少实感。
“好?”我反问。
“嗯,我没意见,就按你说的办。”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既然要公开这事儿,那我们必须要做出改变,做好准备面对各个国家的买家。像现在这样光靠咱俩是走不远的,我准备把公司正规化:上市,成立董事会,招募更多管理人才……这方面你不用操心。”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我自嘲地笑笑。我早该想到,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即使我没有跑这一趟,他也会这样一步步实现他的规划。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自言自语般的喟叹:“我也好久没飞过了……”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说:“很晚了,外面没什么人,要一起飞一次吗?”
方衡犹豫了一下说:“不了,我过几天要搬家了,得收拾收拾行李。”
“你要搬去哪儿?”我环顾了一下这套他住了好久的公寓,暖色调的装潢,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装饰得很温馨。
“亨达华府102号。下次去那儿见面啊。”
“豪宅呀。”我说,“恭喜!”
或许我该庆幸他今天还没搬家,不然我就会白跑一趟,只见到人去楼空。
三
向全世界公开我们可以种植供人类使用的翅膀之后,原本只属于我和方衡两个人的事业,迅速变成了一项世界顶级富豪们竞相追逐的产业链。
媒体从来不吝于夸张修饰制造噱头,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和网络新闻的标题仿佛一夜之间统一了口径,将我们的公司称为“新人类种植园”。除了对我们“创造新人类”寄予无限期望之外,批评的声音也甚嚣尘上,聚焦于这样“改造人类”不符合道德与法律。
方衡现身于镜头之下,声明公司并不存在“改造人类”的行为,只是出售了一种跟自行车、汽车同样性质的代步工具。
很快,这条产业链衍生出各种配套产品,诸如背部留出孔洞的衣服、羽毛清洁剂和保养油、防脱毛营养液、羽毛挂饰……
已经拥有翅膀的人不再隐藏,纷纷用飞行代替日常出行,他们舞动着各式各样的翅膀出现在公众目光的聚焦处。那些目光的主人或惊奇,或羡慕,或不屑,或诅咒,他们对这些能在自己头顶飞来飞去、无视拥堵的车流和呛人的汽车尾气的人毫无好感。有的买家生得一张俊朗的面孔,配上翅膀凌空而行,有意无意被镜头捕捉到后,便成了新的明星,获得上百万人追捧拥戴。
公司如方衡规划的那样走上正轨,董事会成立,我和他是最大的股东。原本与买家的口頭约定变成一纸合同,最初的保密条约被诸多复杂的条条框框取代。我觉得不重要,也不在乎。
我把原本的工作交给阿琴全权负责,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长假。首先尽情在城市上空翱翔,在最高的大厦顶部看日升日落;然后到各处旅游,飞到标志性建筑物的顶端和它们合影留念。我曾混进一群大雁的“人”字队形,飞在队尾果然比自己一个人飞时感受到的风的阻力小。我还试着飞向十五的月亮,飞着飞着就被圆圆的月亮晃得眼晕,还没到缺氧的高度就受不了眼睛的干涩被迫掉头。第二天,我去世界顶级的眼科医院换了一副最好的隐形眼镜。
就在我心满意足地结束假期,准备回到工作岗位的前一天晚上,我窝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年男人。他站在记者面前,双眼喷着怒火,一开口,居然是“方衡”。
我停下原本准备换台的手,听他说:“当年你求我把种子卖给你,我心软答应了,但是可没把专利卖给你!你忘恩负义,拿我亡妻的发明大发不义之财。方衡,你给我站出来!”
啪。我把电视机关了,给方衡打电话。
打了几次都占线,我继续打,打到第七次,终于通了。
“苗苗?”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尾音低下去,坠着砖块一样的倦意。
“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把语气放软,“你跟我说实话,当年卖给你翅膀种子的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方衡声音平静,“事实就是我当时跟你说的那样,他找不到能种出来的人,想放弃了,就卖给了我。我们种出来之后,我还告诉了他,他也很高兴。后来我越来越忙,就和他断了联系。专利的话,他自己当时根本没法种出来能飞的翅膀,怎么申请专利呢?”
“行,有你这话就行了,我信你。”我说,“接下来我来搞定,你不要出面。”
他有些惊讶:“你要做什么?”
“既然他说的不是实话,那现在肯定就是图利益呗。他指名让你出来,无论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得逞。我去会会他。”我翘着嘴角道。
卖给方衡翅膀种子的男人,在见到我时竟一点也不惊讶。
“我知道你。”他说,“你就是方衡最初的合伙人吧。我要的不多,你给我换一双翅膀,还有把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给我,毕竟专利是我的,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百分之十,以公司现在大好的前景,这些股份换算成钱,是个天文数字。
“跟我就不用说谎了吧,你根本就没有专利。以你目前的言行,方衡完全可以起诉你诽谤。”我不跟他废话,“虽然在法律上你并不占理,但最初确实是你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们都很感谢你。换翅膀没问题,股份我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转让给你,但只能给百分之一,每年分得的钱足够你享受人生了。不过,你要亲自出面向媒体澄清事实。”
他怒目而视,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对了,不接受讨价还价。你不同意就什么都得不到,咱们法庭见。”
他不甘地瞪了我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离开之前,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换翅膀?”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老头脾气很差,还记仇。
“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你来我这儿换的时候,我自然就知道了。”我并不和他生气,回以一个神清气爽的笑容。
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鸟类的寿命才多长?这些翅膀同样有自己的寿命,寿命耗尽当然就用不了了。”
原来如此。
从男人的住处走出来,我搓搓自己的脸,把僵硬的笑容揉散了,叹了一口气。
他的家宽敞明亮,生活条件并不差,绝不至于要靠勒索生活。我相信方衡的话,相信他当时得知我们成功种出翅膀的高兴是真的高兴。可是人总是变得很快,眼看我们用原属于他的东西获得了无数的财富,他的不甘和眼红都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也忘了,如果不是我们,或许他的种子将永远在泥土下沉睡。
贪心不足蛇吞象,他的亡妻如果看见今天的他,会认得自己当初托付这般贵重遗物的丈夫吗?
我挥动翅膀腾空,向家的方向飞,打电话通知方衡这事儿已经顺利解决。
“哥们儿,谢了。”方衡说。
“既然是哥们儿,就不该说‘谢字。”我知道人改变得快并不全是自身的原因,而是这世界的力量太大,太容易改变一个人。从前我躲在幕后,把这个世界丢给方衡一个人面对,这次我站出来,不过是终于和他并肩面对,尽自己一直未尽的责任。
二十几年的兄弟,我不想他最后变成我不认识的人。
四
那次长假之后,我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个月的假。到种植翅膀的第六年,我去过了世界上半数的国家。当然,距离太远的还是要借助飞机。但有了一双翅膀,旅游实在是省时省力多了。
和我相反,方衡一年中属于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公司飞速发展壮大,虽然我有心帮他分担,但经营管理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们种植的翅膀一直供不应求,现在采取的是预约制。大部分买到翅膀的人都是富有的人,他们渐渐展现出改变世界的力量——世界纪录中最高建筑物的名称不断刷新,高楼的高度普遍增长一倍,为拥有翅膀的人提供专门服务:更新鲜的空气;飞行途中的补给;各种只能利用翅膀完成的高空极限运动;高空酒会和飞行俱乐部……这些客观海拔上遥不可及的存在,被空中的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高处的人并不理睬下方的好奇,地面上便涌现出形形色色的猜测,将其神化为伊甸园有之,妖魔化为酒池肉林亦有之。虚无缥缈的猜测演变为平凡普通的情绪——羡慕或嫉妒,还有逐步膨胀的敌对仇视心理。
我从舆论中隐隐嗅到了硝烟的味道,无望获得翅膀的人们郁结于胸的情绪,如同涌动于火山之下的岩浆。
而公司不断壮大,员工不断增加,让我当时在心里默默许下的送每位员工一双翅膀的承诺越来越难以实现。我总想着,不患寡而患不均,再等等,把翅膀的质量提上来,便能有余力扩大产量;等能种植出足够多的翅膀了,到时候一起送给大家。
阿琴已经当上地区代理人,不在一线许久了。阿棋则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每次我问阿琴,她都说阿棋很好,叫我不必挂念。
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兑现自己心中的承诺,阿琴已经攒好钱,买到了翅膀,甚至没和我提起,更好像忘记了当年我承诺她们的买一送一。得知这事,我既为她欣慰,又很失落,仿佛自己失信于朋友。
在我心里,她们一直是我的朋友啊。
那天晚上九点,我飞到一座高楼顶端坐下,摁亮手机屏翻出几年前存的阿棋的电话号码。
夜色如水,星月皎洁,我还没按下拨号键,却先接到了方衡的电话。
他说:“你的一个下属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成立新的翅膀种植公司,第一批翅膀已经成熟,今晚就开放出售,价格非常低廉,小康家庭都买得起。她还说是为了造福大众,反对垄断。”
一刹那,我遍体生凉,手指紧紧抠住手机的边沿问:“你说是我的下属,她叫什么?”
“阿琴。”方衡停住了,似乎在犹豫,片刻后才继续说,“准确地说,是阿棋。新闻一出来我就去调查了她,发现她和她的双胞胎姐姐阿琴在试用期结束后互换了身份,留在我们公司的是种不出翅膀的阿棋,所以有段时间你跟我说羽翼的质量下降了,其实是轮到阿棋值班时无法有效照顾翅膀……阿棋攒够钱,买的也不是成熟的羽翼,而是利用职权买到了‘种子,拿去给姐姐阿琴私自种植,又用从我们这儿学到的管理方法,扩大产量。”
“现在……”
“我们可以起诉阿棋窃取商业机密,但是光她们今晚的收益就足以支付巨额赔款。阿棋坐牢了,她的姐姐仍然可以继续经营公司。”
“方衡……”我望着天上那弯月亮,声音颤抖,“方衡,算了,是我错了……”
“苗苗?”
“是我错了!我失察!我蠢!我傻!我从来不知道她们的羡慕有多羡慕,我和那些有钱人一样,飞得太高,看不到普通人……要是我能早一点送给每个人一双翅膀,也许就……”
“苗苗,你在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这样!”
“也许早一点,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仰着头,用手臂遮住眼睛。
被夜風吹凉的手臂上沾上了温热的液体。
方衡最终没有起诉阿琴和阿棋。
半年后,我们被迫下调价格,与她们的售价一致。
此后七年,人用羽翼迅速普及,严重打击了汽车制造业,原本的汽车大鳄几近无以为继,火车、高铁、飞机等交通工具均受波及,工业巨头损失惨重。人类建筑普遍升高,空中交通问题显现,高空GPS和雷达探测成为必备,各种空中产业应运而生。人们在高空将楼宇连接,制造出桥梁和巨大的平台,种植高空蔬菜、水果,修建花园、游乐场等娱乐设施。几千米的人工瀑布垂挂高楼的壮观景象背后,是生态的全盘紊乱。每年数以万计的鸟类尸体坠落于高楼下,虫害侵袭地面植被,土地荒漠化加剧,空气变得更加浑浊。
遮天蔽日的各类建筑,将天空割裂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小块,到达地面的阳光日益减少。
公司的收益连年下降,无可挽回地走上下坡路,脱胎于鸟类翅膀的人用羽翼无法持久飞行的弊端愈发凸显,飞机制造业开始突破和革新,供翅膀疲累时替换使用的个人小型飞行器异军突起,逐渐占领半壁江山。
听说,个人飞行器的经营者许山,有意收购我们的公司。
我取消了自己的长假,与方衡一起帮助公司渡过难关。偶尔放松地飞行时,我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飞行的快乐了——刚刚飞起来,我就想着要降落在哪里。
就是在这时,很久以前的一个疑惑从潜意识里飘了出来——方衡刚刚获得翅膀的那天,我曾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现在才明白,不对劲在于他刚刚飞起来就匆匆落下,竟没有表现出多少飞行的喜悦。
尾声
我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就像一个个精准咬合的齿轮,以固定的速度一圈一圈地转下去,缓慢、持久、僵硬。
方衡出了事故,让这架巨大的机器停止了转动。
我还没听他的助理讲完电话就赶往了医院,到了他的病床前好像才恢复听力和知觉。原来不是空中交通事故,而是他的翅膀寿命耗尽,在飞行中突然脱力坠落。万幸的是,他当时所在的地方飞行者众多,虽然碰撞到东西受了伤,但降落一段后被几个人合力拉住了,没有摔到地面。
方衡听到我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从睡眠中醒来。他睁开肿成桃子的眼睛,冲我笑了笑:“来啦?可千万别笑话我啊。你要敢笑,等我好了跟你没完。”
我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坐下来:“可消停点儿吧。”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让我消停还不如死了。”
“呸呸呸!”我隔着被子打了他一下,又沉默下去,半晌才说,“我早就知道翅膀有寿命,应该跟你说,提醒你小心的,抱歉啊。”
“既然是哥们儿,就不该瞎道歉。”方衡说,“明明是我成天没人影儿,你就是想告诉我也找不到我啊。”
“你……唉。”我只能叹气。
翅膀的寿命大概是固定的,那老头首当其冲,而除此之外,原本会是我。方衡替我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说万一有危险他比较能扛。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真让他扛了。
“嘿,你别叹气啊。”方衡皱着眉弯起嘴角,“你一叹气,我心里就没底。其实我这一摔是有好处的,你看,咱们峰回路转,又有新商机了。既然翅膀有寿命,那很快就有大批的老客户需要更换了。”
我很久都没说话。他望着我,有些奇怪。
“方衡,咱们停产吧。我和阿琴她们也说说,一起停产,让这个世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吧。”我低着头艰难地开口。这项事业方衡为之奋斗了半辈子,我知道自己又提了一个无理的要求。
可是方衡只愣了一下,很快便说:“没问题。”
“啊?”我猝然抬眼。
“别这么惊讶,正好今天得空,说清楚也好。”方衡笑。
“我其实没什么梦想,但从小就特别喜欢有梦想的人,就像你,主意特别多。就说回小学那篇作文,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种地,写种太阳、月亮、小鸟、云,都是天上的,你喜欢的是天空。但是你打小就近视,根本当不了飞行员,只好这样写。后来你长大了,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宁愿种白菜。我就想,反正我自己也没有梦想,但是又喜欢折腾,那就把实现你的梦想作为梦想吧。
“之后咱们合作种翅膀,我觉得特别好,又能实现你的梦想,又能把飞翔的快乐带给更多人,虽然我自己对飞不太感兴趣,可是特别有干劲。中间我们也有过一些矛盾,还是一起走下来了,我觉得很圆满,没什么遗憾。
“你要是觉得现在这样不是你的梦想了,停下来也好。
“有梦想的人啊,没有翅膀也能飞。我心里特谢谢你,能带着我一起飛。不过你说‘是哥们儿,不说谢字,那我就不说呗。”
听着听着,不争气的眼泪拔腿跑出了眼眶,我不停地擦着,笑道:“你还不是说了。”
停止种植翅膀得到了方衡的首肯,最后的变数,却出在个人飞行器的经营者许山这里。
他抢先一步,在我正准备去和阿琴与阿棋商谈时提前去收购了她们的公司。懊恼之际,我明白这也在情理之中。她们起步晚,根基不牢,确实是适合首先收购的对象。
下一步,想必就是我们了。
我等着许山登门。
许山没有让我空等,而且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说:“温女士,请别紧张,我并不是来收购你们的公司,而是来报恩的。”
“什么?”
“我当年创业之初蒙方衡先生信任,在小型飞行器上投资,结果让他赔了个血本无归。他不但不责怪我,反而断言时机还未成熟。后来他靠种翅膀赚了不少钱,仍坚持给我投资,我才能把这项目维持下来,等到今天这样的机遇。”许山诚恳地说,“方衡先生让我非常敬佩。他也告诉了我你们今后的打算,我这次登门是专程来告诉你,我收购的翅膀种植公司,会和你们同进退。”
窗外飘进一根翅膀羽毛,悠悠落在我眼前的桌面上,被日光映成金色。我想起从前的一个梦,梦里有一只翎羽灿灿的凤凰。现在,我知道那只凤凰是谁了。
凤凰从来都有他的方向,一以贯之,朝向太阳。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