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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安画家

2022-05-30邓建华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新媳妇画里大作

那个时候春耕,知青“吃派饭”。

有个叫曾小安的,被派在我家吃了一天饭。看见我妈在鸡窝里捡蛋,他很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说,不要加菜不要了,就吃点青菜蛮好的。那时候一个鸡蛋就是一家人半个月的盐钱,除了小孩子生日,一般是舍不得吃的。他的客气话讲了,香椿煎蛋还是给端上了桌。小安吃得很香,卷卷的头发下,额角出了微微汗。

因为变成了熟人,我放学经过知青点的时候,小安会主动和我打招呼,还经常喊我去看他画画。

他喜欢在收工后,在篮球场支起一个架子,将一个夹好了白纸的正方形的木画板搁上,把画画的炭笔摆好。然后,他就搬来箩筐、犁耙等农具,开始粗粗勾勒几笔,慢慢对着实物细细描摹。不一会,画出来的东西就活灵活现地在纸上了。时不时有一两只麻雀,或者一只好奇的猫、一条觅食的狗,经过他摆放的实物,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收留”在画里。

在集体宿舍的墙壁上,他的画用图钉按在那,有三排。我甚至能够认出画里所有的人、动物和植物。比如:胡满爹家那只摇着尾巴的黑狗,在水跳上洗菜、身着碎花衣裳露出腰间一点点白的九爷家的新媳妇,一齐涌向打开的秧田缺口抢蝌蚪吃的熊家的八只水鸭子,刚刚抽发嫩绿的横塘冲的茶园……

我每每對上号,求证小安时,他笑而不答。

我也常常给他提出新问题,比如:你怎么不画新媳妇的正面,她好看着呢。他还是笑而不答。

我叫他安画家。这回,他笑嘻嘻答应了。

我的伯父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四十八岁那年撒手归西。家里人操办他的丧事时,突然想起他一辈子没有照过相,没有一张照片做遗像。怎么办?大家都着急了。

我说:找安画家!

我的话提醒了大人们。于是,就有人去了知青点,在那里没有找到人,就到副业队的黄花菜地里找,找到了扯杂草的一群知青,找到了知青中的小安。小安一听这个事,满口拒绝。

知青队长吼道:雕虫小技而已,摆什么臭架子啊你!我们上山下乡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文弱的小安就极不情愿去了。当盖在亡者脸上的白布被拉开,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哎呀我的天!然后,就死死拉着我不让我走。我看得见他的牙巴骨在打颤。

碍于面子,他没有跑,硬着头皮搬起画板,怯生生地画了起来。约摸半小时功夫,画好了。大家伙一看,有七八分像,就行了。

主事的都管先生要留小安吃饭,他坚决推辞,小跑着出了门,汗湿的后背清晰可见。

小安自从接过这单业务后,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来了。

我估计他恨死我了,以至于很久都不敢见他。

有一天晚边子,在抽水机台碰见他在洗锄头,我想躲。

他叫住我,说:你还别说,画相那个事做多了就不害怕了。我总是在想这是做好事呢,那些去世的人,就算是有鬼魂也不会吓我的,你说是啵?我是安画家,给他们安魂,也算是做点好事了。

我点点头,既表示认同,又表示钦佩。

如今,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的人家依然有小安的大作。那些村民对着小安的大作膜拜了几十年,镜框里的白纸早已乏黄,画像也已模糊不清,但还是挂着,记惦着,偶尔也会念及一个叫曾小安的知青。

小安后来没有回来过,估计应该是老安了。我在许多搜索引擎上找,也没有发现一个知名画家与他对上号。我估计他最终没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安画家。

就是不知道,他,还会记得留在村子里的大作吗?

作者简介:邓建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乡村候鸟》《床前明月》《打拼》,中短篇小说集《说着说着天就亮了》《龙卷风》等14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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