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下的《萨摩亚人的成年》探析
2022-05-30沈瑛
沈瑛
内容摘要:新历史主义凸显“权力”和“话语”因素在文本中的运作,开掘了对历史与文本的双向关注。据此,本文在新历史主义视域下对玛格丽特·米德的《萨摩亚人的成年》进行解读,指出看似客观的人类学报告背后隐藏着美国海外扩张的历史真实。通过把萨摩亚塑造成西方文明的绝佳“反例”和性爱自由之地,米德助长了新天定命运论的优越感,吸引了更多美国人前往萨摩亚,一定程度上助推美国在太平洋岛国的扩张。
关键词:玛格丽特·米德 《萨摩亚人的成年》 新历史主义
1928年《萨摩亚人的成年》一经出版就风靡了整个美国,其作者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一下子成为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人类学家,推动了人类学这一学科在大众中的普及程度。《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一直被认为是了解萨摩亚社会的奠基之作。反对的声音在20世纪80年代出现,1983年澳大利亚人类学家德里克·弗里曼(Derek Freeman)批判米德在书中完全扭曲了萨摩亚文化,就此展开了人类学界人尽皆知的学术争论。弗里曼指出了米德研究的不可靠之处,但是把这归因为在有限的时间之下,轻信了当地少女的玩笑话,得出人类学实验要更加严谨的教训。但是这很难解释一个问题:米德极度失真地把萨摩亚描绘成为规避文明社会疾病的“世外桃源”,当时的学者和评论家为何没有一人提出质疑,反而引为真理?本文试图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出发解读《萨摩亚人的成年》,误读的背后隐藏着美国殖民扩张的历史真实。米德把萨摩亚塑造成为西方文明的绝佳反例,也是自由享乐的性爱天堂,这与实际情况颇多出入。米德的误读是20世纪20年代扩张思潮和性解放思潮的产物,性爱自由的萨摩亚暗合了美国人对于南海诸岛的想象,吸引更多人前往萨摩亚寻求性满足,一定程度上助推帝国的海外扩张。
一.新历史主义理论概括
新历史主义批评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盛行于90年代。在耶鲁大学文学教授保罗·弗莱看来,虽然新历史主义的研究对象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但是其影响很快波及其他领域。新历史主义的领军人物是美国学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1982年,格林布拉特在《文类》(Genre)杂志专题上为《文艺复兴中形式的力量》作导论,首次使用了“新历史主义”这个词,这篇导论可以说是新历史主义文论的奠基石。
不同于强调文学文本自足性的“新批评”,新历史主义坚持认为文学文本的生产与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息息相关。文学文本不是被动反映某一社会语境的镜子,历史也不是某种不受人类意志影响的客观事实。新历史主义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文学文本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间的裂痕,适时地缓和了文本研究的两个极端。
路易斯·芒特罗斯提出的“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通常被认为是新历史主义理论中最具有启发性的观点。“文本的历史性”突出文学文本在反映一定时代背景和意识形态的同时,也参与到历史意义的生产过程;“历史的文本性”同样包含两重含义:“一指如果没有保存下来的文本,我们就无法了解一个社会的真正的、完整的过程;二指这些文本在转变成‘文献,成为历史家撰写历史的基础的时候,它们本身将再次充当文本阐释的媒介。”(盛宁 156-157)因此,新历史主义批评拒斥历史的客观性,认为历史阐释者自身是有局限的。因而历史文本往往被植入意识内涵,权威的“大写历史”被无数个“小写历史”所取代。(张进 32)
新历史主义批评对历史的认识呼应了福柯、海登·怀特等理论家的后现代历史观,通过解构所谓的宏大叙事,揭露历史的虚构性和建构性,让人们重新反思那些被权力机制压抑的历史事件。因此,本文将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解读《萨摩亚人的成年》,将文本置于历史的大语境下去考察,发掘艺术表象下的社会内涵。
二.西方文明的绝佳“反例”
米德生活的年代,美国正由一个年轻的共和国变成一个全球性的超级帝国,殖民主义甚嚣尘上,在这个过程中霸权主义和扩张主义一直贯穿美国经历的核心。一定程度上讲,《萨摩亚人的成年》是新天定命运论扩张思潮的产物。天定命运论这一扩张思潮在美国由来已久。1845年《民主评论》的编辑奥沙利文给美国扩张主义的进程起了一个名字。按照他的说法,美国有“向大陆扩张的天定命运,这个大陸是上帝分配给我们每年增长的数百万人,让他们自由发展的。”(Blum 276)19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爆发,地方主义的冲突遏制了美国对外扩张的进程,但是内战在一定程度上缓和美国国内矛盾,加强了联邦的统一,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海外扩张奠定了基础。内战之后,美国扩张主义重新抬头。美国经济高速发展,被誉为美国历史上的“镀金时代”。一股新的扩张思潮也在美国泛滥。这股思潮着眼于海外扩张,因此被称作“新天定命运论”,包括社会达尔文主义,种族优越论,边疆学说和海上实力论等。为美国在19世纪末进入帝国主义竞技场造势,也成为这之后很长一段时期作家创作的历史语境,潜移默化地进入文本。《萨摩亚人的成年》中米德把萨摩亚塑造成为西方文明的绝佳“反例”和性爱自由的天堂,暗合了美国人的南海想象,参与了殖民主义塑造东方“他者”的过程,一定程度上助推美国的海外扩张。
首先,米德的萨摩亚之旅是一场理念先行的求证活动。20世纪20年代美国学界关于“先天还是后天”的争论进行得如火如荼,米德和其导师博厄斯都是旗帜鲜明的“文化决定论者”。不满24周岁的米德就是抱着这样的先见,认为萨摩亚文明足够简单,能够为一个接受了基本训练的研究生“能够在数月之内大致掌握某个原始社会的基本结构。”(米德 9)。但实际上,真正的萨摩亚社会早就从成为美属萨摩亚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日复一日地受到美国制度与价值观的浸染”(弗里曼 67)而且“萨摩亚社会的具体结构非常错综复杂且千变万化”(111)。
《萨摩亚人的成年》序言中,米德写道美国“深奥的观念、高尚的价值观,都奠基于和原始民族的对比之上;没有黑暗的光明、没有丑陋的美丽都将失去它现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切。”(9)言下之意,萨摩亚文明就是“黑暗”和“丑陋”,用来衬托美国文明的“光明”和“美丽”。这反映了当时“昭昭天命论”的偏见,而这种美国文明要优于萨摩亚文明的表述在书中随处可见。同样在序言中,米德写道“如果我们欲图鉴别我们的文明,了解我们为自己所创设并努力传给子孙们的比较高级的生活模式”(9)就必须和萨摩亚这样的文化“反例”进行对比。书中的最后一章突出显示了米德身为美国人的优越心态。米德最初出版《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时曾经遭到过出版商的拒绝。随后她约见了刚刚成为出版商的威廉·莫洛(William Morrow),在莫洛的建议之下,米德补上了最后一章讲述她的研究对于当代美国人的意义。她的观点是:“萨摩亚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并把它原封不动地传授给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们——掌握着多种生活方式的人们,——能否让自己的后代在各种生活方式之间自由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呢?”(196)虽然《萨摩亚人的成年》是讨论社会力量对青春期作用的人类学著作,但是米德在最后一章中早就超越了“青春期”这一范围,美国人掌握多种生活方式,因此要优于只掌握一种生活方式的萨摩亚,象征美国文明优于萨摩亚文明。在历史撰写过程中,权力推动着历史话语的生产,而历史话语服务和捍卫着某种意识形态,历史的文本性由此一览无遗。
三.“婚前乱交之地”的误读
米德还把萨摩亚塑造成为平静祥和,远离犯罪的世外桃源。《萨摩亚人的成年》第一章“萨摩亚的一日”就对萨摩亚的生活进行了田园牧歌式的描写。天色刚亮的时候,整个村庄慢慢苏醒,年轻人相约去海边打鱼或者去岛内腹地垦殖,女孩子们彼此嬉戏打趣,每个人在岛上都有自己恰如其分的工作,唯一的阴影是有人去世时,亲朋好友传来的一两声哭号,但是米德也没有着墨过多,萨摩亚似乎笼罩着一层玫瑰色的滤镜,隐去了生活中的一切龃龉,美好的有些不真实。与这一时期的诸多旅行小说一样,米德的人类学报告大量描写地理空间和太平洋小岛的美好社会图景,构成了美国现实或者想象的殖民版图,通过对美属萨摩亚田园牧歌式的白描,米德潜移默化地应和和强化了美国人的扩张思想。
实质上,《萨摩亚人的成年》也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性解放思潮的产物。自从18世纪以来,西方人对于南海诸岛就有着罗曼蒂克的想象,许多人渴望去南海诸岛寻求肉体欢愉,而躁动的20年代,两性自由,性解放成为一个时髦话题。在这样的环境下,米德在《萨摩亚人的成年》中的描写把萨摩亚描绘成为一个性爱天堂,满足了读者的这种心理预期也吸引更多美国人前往萨摩亚寻求性满足。弗雷德里克·奥布赖恩(Frederick O'Brien)米德同时代的小说家,同样以自己在南海诸岛的生活经历创作了《南海上的白影》等脍炙人口的小说,评价《萨摩亚人的成年》是“情色领域中”的一个非凡成就。(弗里曼198)
米德对于萨摩亚的描写刺激了那个时代宣扬性解放的“启蒙”思想家们前往萨摩亚。舒马尔豪森在1929年出版的《我們变化着的人性》中,中心呼吁“回到南海群岛去!”寻找“自然、简单和性快乐!”伯特朗·罗素阐述了萨摩亚的男性如何“全然希望他们的妻子在他们不在的时候能够安慰她们自己”。而哈瓦洛克·埃利斯,性启蒙运动的预言家,出版了《新的一代》也高度赞扬米德的研究。(92)
《萨摩亚人的成年》中或明或暗,描写萨摩亚人性放纵的言语不在少数。米德对于萨摩亚人未婚男女私通做了系统的分类:“一种是‘相会在棕榈树下的暗地交往,一种是‘阿瓦加(Avaga),即公开的私奔。还有一种是仪式隆重的求婚。”(72)第一种情形换成日常的说法是年轻男女的幽会,除此之外米德还写道“四对情人在同一个地点约会的事时有发生。”(74)而在求婚过程中,萨摩亚的小伙子必须委托一位信使作为自己的说客,但是风险在于“如果他委托一位风流潇洒、成熟练达的人去为自己求婚”(72),那么,被求婚的姑娘很可能爱上这位说客。米德还描写了一种在夜间偷偷潜入他人家中奸淫少女的方式“莫托托洛”(Moetotolo),但是米德不认为这是西方意义上的强奸行为。相反“‘莫托托洛得手的前提是姑娘正期待着这位情郎”(75)。书中的萨摩亚少女轻浮浪荡,这反映了当时西方对于南海岛民的偏见。
除了“莫托托洛”,其他非常规的性行为在萨摩亚人中也很常见。通奸的行为能够轻易得到原谅,离婚只要双方分居就成立,同性恋行为也习以为常。“对那些在一起干活的正经历发育的姑娘或那些成年妇女来说,这种随意的同性恋关系只是一种愉快而自然的娱乐而已,稍带一点淫秽的色彩。……对同性关系是没有任何制约可言的。”(117)
但是实际情况跟米德描写的大相径庭。“从19世纪中期之后,本已存在的传统童贞崇拜,又加上来基督教清教徒式的严格的性道德观念,使得萨摩亚社会里,用肖尔的话说,即童贞是‘所有女性在婚前的理想,而且,在宗教和文化约束之下的这一理想,强有力地影响了青春期少女的实际行为。”(弗里曼 210)美国出版的《文化人类学百科全书》也写道:“从比较的方法看,萨摩亚人的性行为并非如米德或弗里曼描绘的那样偏激,在世界上众多文明中,萨摩亚人并不像米德所认为的那样性放纵,也不像弗里曼所认为的那样受限制。当然,萨摩亚人对性行为所持的态度是处于性自由和性压抑的中间状态。”(Shankman 757-759)也就是说,萨摩亚青少年的性生活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青少年是一样的,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地方。
萨义德认为文化是帝国主义物质中于经济、政治同等重要的决定性的活跃因素。米德把萨摩亚塑造成性爱天堂,满足了西方人对于南海诸岛罗曼蒂克的想象,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有意无意的共谋,而米德的书籍一经出版就成为畅销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暗合了这种情绪,而书籍的畅销也让南海诸岛的形象更深入人心,更具渗透力,吸引更多地美国人前往太平洋诸岛,对于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扩张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助推作用。
《萨摩亚人的成年》不是高于现实远离政治的纯粹学术专著,而与政治控制、军事占领,经济剥削和文化侵略紧密相连。米德前往美属萨摩亚研究青春期问题,但是字里行间透露着美国文明最优越的自豪感,对于萨摩亚的诸多误读也暗合美国大众对于南海诸岛的想象,借此吸引更多美国人前往太平洋诸岛,减小帝国扩张的阻力。
20世纪20年代,世界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和平成为时代主题。“战后各国间展开文化与学术合作:“文化国际主义”。即认为文化的沟通、理解与合作是实现国际和平与秩序的基本前提。”(入江昭 113)“因为美国一贯(特别是威尔逊时期)追求给国际事务带来一个文化定义,因此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文化国际主义的时代称为美国化的时代。”(120)玛格丽特·米德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前往萨摩亚进行田野调查,她把萨摩亚塑造成为西方文明的绝佳“反例”,以及自由享乐的性爱天堂。通过研究《萨摩亚人的成年》中文本与历史不符之处,从而可以更深入地揭露美国“昭昭天命论”的优越心态和对外扩张的本质。
参考文献
[1]Blum, J.M. The National Experience: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1968.
[2]Shankman, P. “Mead-Freeman Controversy.” Encyclopedia of Culture Anthropology, Eds.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M].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96.
[3]德里克·弗里曼. 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一个人类学神话的形成与破灭[M]. 夏循祥,徐豪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玛格丽特·米德. 萨摩亚人的成年:为西方文明所作的原始人类的青年心理研究[M]. 周晓红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5]入江昭. 第三卷:美国的全球化进程(1913-1945)[M]. 张震江,施茵译. 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
[6]盛宁. 人文困惑与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批判[M]. 北京:三联书店,1999.
[7]张进. 新历史主义文艺思潮通论[M].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