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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神雕侠侣》小说场景的空间叙述

2022-05-30江泓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神雕侠侣金庸

江泓

内容摘要:金庸在《神雕侠侣》中设置了众多具有“家屋”意味的小说场景。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赋予”了“家宅”融合“思想、回忆、梦”的力量,并论证了“家宅”的不同形式。《神雕侠侣》中构建了几处富有传奇性小说场景“绝情幽谷”、“潭底茅屋”、“活死人墓”符合了巴拉什的“家宅”理念,并且在场景书写的寓意上分别与“思想、回忆、梦”一一对应。以“家宅”理念对这三处小说场景的空间书写进行分析能够更深刻地领悟文本魅力,理解小说主题。

关键词:金庸 《神雕侠侣》 空间书写

金庸小说流传广泛,超越雅俗,成就非凡。其中,《神雕侠侣》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的武侠小说,不仅写“武侠”,更写“情”,尤其是男女之情。小说中写到的各型各色的情爱故事,更是烘托了杨过、小龙女浪漫的双向奔赴。同时,作者构建了“活死人墓”、“绝情幽谷”等富有象征意味的小说场景,为编织传奇故事情节、塑造经典人物形象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绝情幽谷”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其中的“情花”、“情果”、“绝情丹”更是主旨象征意味的揭示;“潭底茅屋”是“活死人墓”的复刻,是人物绝处逢生的功能性场所;“活死人墓”成为“流浪儿”杨过身体和精神的栖身之所,给予他家的温暖,也是结局杨龙二人的隐逸之所……对小说场景的空间书写进行探讨有很大的可能性。“家宅”是空间诗学的起点,对于所有个体来说,家都同时是起点和终点:我们总是从此处出发,又回到那里。[1]加斯东·巴什拉对“家宅”概念进行了强调和阐述,他认为“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间都具备家宅概念的本质。”[2]作为虚构的场景,“绝情幽谷”、“潭底茅屋”、“活死人墓”都在不同程度上彰显了“家宅”的意旨。“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所在。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3]这三处“家宅”都有着融合“思想”、“回忆”、“梦”的力量,但有所侧重,“绝情幽谷”主要彰显思想意志,“潭底茅屋”是一处呼唤回忆的所在,“活死人墓”的“梦”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一.绝情幽谷:“思想”的寄托

绝情幽谷在小说进行将半之时悠然“登场”,使小说从现实场景转入传奇场景,极大推动了故事的发展。绝情谷的入口位于一条曲折的溪流深处,有大丛树木遮住,穿过树木之后需要通过狭窄的溪洞;继而两侧山峰壁立,只余一线天;最后是九块大石耸立,挡住去路,杨过和金轮法王一行人集众高手之力才将将通过此屏障。谷中草木青翠欲滴,繁华似锦,风物胜佳,有大片竹林,水仙花丛;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见人不惊。分明是位于关洛之间的山谷,却温暖如南国之春。谷中设置丹房、芝房、书房、剑房,陈设皆为绿色,谷中人皆着绿衣,不食荤腥,不饮酒浆,喜怒不言于表,迂腐无聊。谷主名“止”,与“绝”相对应,意为“摒弃情爱,断欲绝念”。其祖先在唐玄宗时期朝上为官,后因杨国忠混乱朝政,愤而隐居与此。[4]作为“家屋”的绝情幽谷无处不彰显着谷中人的“思想”——厌倦庙堂的权力之争,转而寻觅山林之乐,降低人的欲望需求,“低欲望”生活正贴合此书的南宋道家盛行的时代与社会背景。

“绝情谷”只是在形式贴近“桃花源”,内核上是“反桃花源”,是对桃花源的背离和消解。谷主公孙止以“低欲望”的姿态处世,却在年近半百之际色欲迷心。在救治重伤昏迷、万念俱灰的小龙女之后便祈求她委身于己,立马进入婚礼的筹备。在幻想破碎之后,更是暴露出自己的狠毒卑鄙的一面。在丹房里,他亲手将亲生女儿推入丹房之下的万丈深渊——一口不断掩埋罪恶的地狱。深渊处是一片鳄鱼水潭,象征着公孙止长期以来埋藏在内心的黑暗与混沌。“家宅被想象成一个垂直的存在。它自我提升。它在垂直的方向上改变自己。它是对我们的垂直意识的一种呼唤……它(地窖)首先是家宅中的阴暗存在,作为地下力量的一部分的存在。”[5]巴拉什将家宅的“地窖”部分归为“非理性部分”,垂直方向越往上的部分归为“理性部分”,譬如“阁楼”。丹房之下的鳄鱼水潭就像是“地窖”,是公孙止的非理性的欲望与本能的所在,吞噬着正常的人伦与理性。“地窖”不仅“埋葬了”公孙止的女儿,还埋葬了他的结发妻子裘千尺。他却在深渊的垂直方向上升处“建筑”了“丹房”,以显示自己一心向道。丹房就如“阁楼”,公孙止在丹房之中修炼道家之术,以理性、克欲的形象示人。

本该“绝情”、“止欲”的谷主色心非常,先后为婢女柔儿、小龙女违背人道,杀妻弑女。可见“绝情”一道的修养大违人性,意图降低欲望进行修行,往往适得其反。而绝情谷中偏偏生长着许多情花,情花“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食之,入口极甜,嚼之则苦,花朵周边布满小刺,其果极丑似虫,十个有九个都是苦的,所以一般无人食此情果。[6]这段对情花的描述以公孙绿萼和杨过的对话展开,表面上是在谈“花”,实际上在谈“情”,也在阐发《神雕侠侣》这本“侠情小说”的思想主题——男女之间至深炽烈的爱情,情味初时虽甜,但回味之时却有苦涩之味,其结果十有八九不如人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由李莫愁反复吟唱的一问,答案正在绝情谷的情花之中。

二.潭底茅屋:“回忆”的呼唤

杨过在绝情谷身中情花之毒,小龙女于逆行筋脉之时身中郭芙误发的冰魄神针,二人都性命难保。杨过不愿独活,舍弃了世间仅存的半枚灵丹。小龙女得知断肠草可能是情花之毒的克星,便在和杨过定下一个十六年之约后,纵身跳下了断肠崖。小龙女本意求死,只为以十六年之约激发杨过的求生意志。传奇场景为编织传奇故事而存在。断肠崖的崖底是一方深不可测的大水潭,小龙女跳崖未死,并通过水潭深处的一方冰窖向上游出,进入了另一番天地,此处“花影不动,幽谷无人”,风景优美,小龙女便于此建立了小茅屋。

巴拉什在关于家宅的回忆中论及:“让我们十分惊奇的是,当我们在历经数十年的漂泊之后重新回到老宅时,最细微的动作,最初的动作会突然鲜活起來,而且总是那么完美……习惯这个用滥的词无法用来描述我们的身体与家宅之间的激情关系,我们的身体永远不会忘却这座不能忘却的家宅。”[7]对于杨过来说,十六年来形单影只,四海为家,直至今日,他才重又投身于家宅之中。这座充满回忆的小茅屋,一如他少年时期所居住的古墓:桌几放置位置与古墓中一模一样,右侧小室有“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十六年后的杨过不再是当初那个少不经事的毛头小子杨过,而是江湖地位不凡的神雕侠杨过,但当他回到这个熟悉的“茅屋”,看到橱中那几件儿童衣裳时,还是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下。和小龙女的久别重逢,令他热血沸腾。年近四旬的中年杨过复现了儿时的行为动作,他猛然跃起,跳到大树上,连翻七八个筋斗。这是他少年时期和小龙女在终南山的顽童作为,当时他完成此作为后小龙女会拿手帕给他擦掉额上汗水,但如今杨过内功修为极高深,翻完筋斗后脸不红,气不喘,没有什么汗水,小龙女还是过来替他抹了抹额头。[8]曾经的动作重新鲜活起来,他的身体回忆起从前的激情与热爱。只因此处,不仅复刻了“老宅”,更复刻了“老宅”的“人”,儿时的家宅“活死人墓”,与曾经如母如师的小龙女,如今他的爱人小龙女。

“旧日的家宅,我感觉到它琥珀色的温暖,从感官进入精神。”[9]在与旧日的家宅相逢之后,年近四旬的杨过如同孩童一般控制不住泪如雨下,行为上再现顽童形态,一改在风陵渡口和郭襄相遇时“大哥哥”的沧桑模样。在回到老宅,见到故人后重回少年,“冷色调”的中年杨过又调整回“暖色调”的少年杨过。有道是:“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与小龙女在断肠崖前分手的杨过是“冷色调”的,离愁别虚是这十六年来杨过生命的底色。只见他一人一雕,面向海潮,孤独萧瑟,取众家之长,融会贯通,领悟出一套“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招式名称更是悲苦忧郁:“杞人忧天”、“心惊肉跳”、“徘徊空谷”、“行尸走肉”、“倒行逆施”、“魂牵梦绕”“孤形只影”、“六神不安”、“面无人色”[10]……这是杨过深受相思之苦,忧心如焚,心有所感所创,在使用这套掌法时,也必须在情绪、思想上与此套掌法有所感应。与小龙女相会之后的杨过,喜悦欢乐,了无遗憾,无半分“黯然销魂”意。在与金轮法王搏斗之时便没法使出这套身心合一的掌法,导致形似而意未达的掌法,总是失之毫厘,威力有限。直到最后险象环生、万念俱灰之际方得使此掌法,获得胜利。

三.活死人墓:“梦”的祈盼

《神雕侠侣》当中杨过于众人激战之时悠然登场,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回到他口中的“家”——一座破旧的窑洞。这是年少时便失去双亲的倔强少年的小小庇佑之所,亦是其性格建立、思想形成的起源之所。穆念慈临死前曾嘱咐杨过去桃花岛上寻求郭氏夫妇的庇护,希望将杨过托付给郭黄二人。但因杨过不愿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听候管教”,便甘愿居这“陋室”,孤苦一人,艰难求生。他有着江南少年的油滑狡诈,敏感多疑,自尊是其外在的保护套,内里却是自卑。与其说窑洞是“家宅”,莫若说是“废墟”,这里虽残存着“思想”,却没有“梦”。此后,杨过赴桃花岛、入全真教,仍无归依感,直到来到活死人墓。这里是杨过最初的“宇宙”,“梦”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11]王重阳抗金行动失败、“抗金梦想”破碎后愤而出家,自称“活死人”,潜居古墓之中,意为自己虽生犹死。事实上,居于其中的他仍未忘记“抗金梦”,在墓口修筑“断龙石”,希冀有朝一日能引金人入此墓穴,和金人共赴黄泉。又在封闭的“活死人墓”中另设机关,以通往外界。“活死人墓”是王重阳的政治梦想破碎之后的隐居之所,但又庇护了他的“梦想”。同时预示着未来活死人墓中的主人的结局。王重阳与林朝英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仇怨纠葛,也无旁人阻挠,最终却没有结合。二人都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每当情苗渐茁,武学方面的竞争便随伴而生,而林朝英往往能稍胜一筹,王重阳始终也不愿屈居于女子之下。后来王重阳将古墓让予林朝英居住,又离开此处,累得林朝英在古墓中郁郁而终。[12]在《神雕侠侣》中王重阳和林朝英的爱情故事着墨虽少,但自有十分动人之处,亦无比地令人遗憾和惋惜。论到风骨,林朝英可谓神雕中女性角色第一人。只是侠骨柔肠,她寄托于古墓之中的“梦”必定不是那“武功天下第一”,不然华山论剑怎么不见她的身影?她的“梦”怕不是便在这石墓中与王重阳长相厮守罢。

杨过和小龙女替王重阳和林朝英在百年之后完成了这个“梦”。他们冲破师徒关系的禁忌,破除生离死别的阻挠,最终得以光明正大地在全真教的大殿上结为夫妻,回到石墓中“洞房花烛”。“所有的庇护所,所有的藏身处,所有的卧室,都有共同的梦境价值。”[13]在小龙女命不久矣之际,她回到石墓之中延续祖师婆婆(林朝英)的新娘“梦”,她开了祖师婆婆的嫁妆箱子,戴上珠镶凤冠,穿起金绣霞帔,在重伤之下坚持“打扮”成新娘,红烛映衬下的小龙女娇美无双,亦真亦幻。和杨过互诉衷肠,情话绵绵,似在梦中。嫁妆箱子里王重阳给林朝英的信件中提到寒玉床有“起沉疴,疗绝症”的功效,激发了小龙女的求生意志,点燃了二人对未来恬静生活的美梦。阴暗封闭的活死人墓,被赋予了绮丽缠绵的梦境价值。而在十六年后,小龙女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这个梦境也终成现实。

与《射雕英雄传》所提出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主题已大不相同,《神雕侠侣》要写的终究不是“爱国梦”,杨过、小龙女夫妇也不会效仿郭靖、黄蓉夫妇战死襄阳,一人一雕的“冷色调”杨过是流浪的神雕侠,与小龙女相逢之后的杨过是“隐君子”西狂,得小龙女一同相守古墓是其梦境的实现。读者也在《倚天屠龙记》中得到了杨、龙二人结局的印证。百年之后,少林寺的“屠狮大会”之中,周芷若倒行逆施,引来了神秘的黄杉女子,对周芷若大加惩戒。黄杉女子清丽出尘、武功奇高,但江湖上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张无忌问起她的师承,她不过留下“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一句谜语,便飘然而去。[14]熟悉金庸小说的读者不难猜测,这黄杉女子便是杨过、小龙女的后人。百年之后的武侠世界中依旧流传着死守襄阳的黄蓉和郭靖的传奇故事,以及他们打造的神秘传闻:“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但杨过与小龙女这对神雕侠侣却已神隐许久,不见踪迹了。“活死人墓”是二人故事的开始,亦是二人最终的隐居之所,成就着他们生命的底色——离群、叛逆、隐逸,同时互为彼此最温暖的依靠,而只有“活死人墓”完成了二人相守终身的美梦。

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因此,在现代小说中,“空间叙事”已成为一种重要的技巧。[15]金庸作为当代通俗文学的一座大山,在《神雕侠侣》这部典型的“侠情”小说中将空间书写娴熟运用,以传奇性、象征性、神秘性的小说场景划入小说叙事,极大深化了小说的内涵,丰富了小说的意趣,以空间的变化进行叙述的转场,这种类似于电影中“蒙太奇”的手法的运用,让场面的衔接与交换更加地自然,从而推动故事的发展。[16]从而完成小说时间性阶段的划分,成就了《神雕侠侣》的经典性和独特性。

参考文献

[1]王晓华.空间诗学:一个研究札记[J].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04):18-22.

[2][3][5][7][9][11][13][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3,5,17,14,50, 4,3.

[4][6][8][10][12]金庸.神雕侠侣[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

[14]金庸.倚天屠龙记[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

[15]龙迪勇.空间问题的凸显与空间叙事学的兴起[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6):64-71.

[16]谭丽伟.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空间研究[D].山东大学,2016.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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