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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一棵大树

2022-05-30贺捷生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古樟溪口军团

回到张家界,无论时间多么仓促,无论要走多么远,多么跌宕起伏的路,我都要去看那棵长在旷野中的大树。就像我每次回到故乡桑植,必定去看五道口的那棵年轮苍苍的紫槐;每次到了贵州印江,必去看木黄的那棵双躯交缠的古柏。

这三棵站在湘黔大地上的大树,是父亲当年艰难转战的见证者,又是父亲离去之后忠实地等待他归来的守望者。

三棵树,一棵见证了父亲在仇恨中揭竿而起,以他的血肉之躯,在黑夜沉沉的湘西把中国的天空捅了一个窟窿;一棵见证了他带领红二军团与萧克带领的红六军团,在左冲右突中胜利会师。当第三棵树出现在父亲面前时,著名的红二方面军就将在他的麾下诞生。

三棵树同样的古老,同样的历经沧桑,同样是父亲生命中的里程碑;而且在几十年后,当父亲遭人陷害时,它们又同样在悲愤中死去;当父亲沉冤昭雪时,又同样死而复生。

仿佛三个传说,三段余音缭绕的绝唱。

我现在要去看的,是站立在慈利县溪口村外的第三棵树。巧的是,慈利是我母亲蹇先任的家乡,甚至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她的家就在溪口附近,从小在这片原野长大。这使我相信,一棵树也是有灵性的,诚如美国哲人爱默生所说:“每棵树都值得用一生去探究。”

那是一棵古樟,在南方的村子里都能见到这种树,普通又名贵,是树中的尊者和王。它们通常站在村后的高岗上,与炊烟缭绕的村庄患难与共,苦命相守。千百年来,村里的人一代代老去,一代代诞生,唯有这种树盘根错节,经年不衰,代表村庄和村里的人极有耐心地活着,直到活得根茎爆裂,孔穴丛生,巨大的树冠遮天蔽地,如同一团团蓬蓬松松的云停泊在村庄的上空;直到活成村庄的传说、村庄的历史、村庄的神。但凡在古樟树下生活过的人,在日后的记忆中,对它必将无比怀念,无比眷恋,以至一辈子走不出它的绿荫。

但是,我要去看的这棵树,这棵古樟,跟其他村庄的古樟大有不同。它形单影只,顶天立地,孤独地站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年复一年地守护着身边的那片广阔的坪地,那条亘古以来便环绕着坪地静静流淌的河流。远远望去,那几根粗大的如同赤裸的手臂伸向天空的树枝,既像大地竖起的一根根旗杆,又像河水高举的一簇簇波浪。

坪叫王家坪,河叫澧水。

往远里说,王家坪是澧水流过湘西慈利时,日积月累,渐渐冲积出来的,而后才渐渐宽阔,渐渐有了村庄和田园;澧水却甘愿退向坪地的边缘,从坚硬且险峻的山脚另辟蹊径,凿岩而走,如同宽厚深沉的父亲甘愿为儿女让出天地。

这棵树便在王家坪的河滩上渐渐地长出来,渐渐地经历风雨,直到它树大根深,终于长成父亲当年见到的那棵千年古樟。

父亲是1934年11月到达溪口的,在原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的基础上着重开辟大庸革命根据地。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这年的10月中下旬,父亲刚率领他在湘鄂西创建的红二军团和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在贵州印江的木黄胜利会师,组成强大的红二、六军团。两军会师后,中央命令担任红二、六军团总指挥的父亲率部进军湘鄂西,把几十万“围剿”中央红军的国民党部队拖进湘鄂西的崇山峻岭,让正在遭受重重围困的中央红军得以突围,实施日后被称为“长征”的战略大转移。

红二、六军团进驻溪口,意味着这支苦命而顽强的部队,不辱使命,在中央红军的危难时刻直接插到了大庸革命根据地的纵深。他们接着要做的,便是利用大庸地区得天独厚的山形地貌和深厚的群众基础,建立红色政权,壮大红军力量,同虎狼般扑来的国民党大军展开生死搏斗,使即将召开的遵义会议有足够的时间拨正革命航向。

大庸是近几年才消失的一个县名,代替它的是今天闻名于世的张家界。父亲心目中的大庸革命根据地,是以天子山为中心,渐次覆盖桑植、慈利、永顺、鹤峰等县。他生于斯,长于斯,又在湘鄂西开展过多年游击战,对这里的地貌和民情烂熟于胸。因而,当红二、六军团开到他几十年后安息的天子山下,包括溪口在内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无不向他敞开门扉,像搂抱自己的骨肉那样搂抱他这支队伍。

明明知道参加革命九死一生,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男儿,这些曾以悲壮的献身感天动地的湘军后代,不论是种田的,还是在澧水河上撑船的;不论是苗族、白族、土家族,还是其他什么民族,只要扛得起枪,抡得动大刀,都愿踩着父亲的脚印走,跟着他高举的那面在腥风血雨中飘扬的旗帜走。比如作为红色中心的溪口,至今也只有几十户人家,但当年竟有七百多人参加红军,其中不乏亲父子、亲兄弟。

那些日子的溪口,热热闹闹,如火如荼。村子里家家住着红军,夜夜燃烧着哔剥作响的火把。祠堂的柱子上,村前村后的大树上,村民们纳凉的巷子口,贴满红红绿绿的告示。用白石灰和繁体字刷在屋檐下的大标语,惊天動地,让人热血沸腾。一队队红军和赤卫队,在大路上和村庄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土改工作队更是积极发动群众,斗地主,分浮财,重新丈量土地。妇女们则忙着为红军缝冬衣,做军鞋。无数双脚踩在道路上,咚咚作响,就像在敲鼓。

父亲站在王公馆军团指挥部向远处眺望,旷野上旗帜翻飞,杀声震天,战前操练的队伍欢蹦乱跳,生龙活虎。当休息号吹响,战士们簇拥在古樟树下的绿荫里,聊天、唱歌、听老兵讲战斗经历。擦得锃亮的枪,一排排架在一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到了傍晚,红彤彤的霞光从高高的棉花山射过来,把静静流淌的澧水照得分外灿烂,如同一河流动的金子。收操号吹响了,指挥员解散的口令刚下达,在汗水里泡了一天的士兵们纷纷脱去外衣,扑通扑通跳进河里。一时间河面上浪花四溅,众声喧哗,如同跳跃着千条万条鳞片闪烁的金鲤鱼。

每当夜幕降临,繁星满天,父亲总会带上萧克、王震、贺炳炎和卢冬生等一干爱将,有时候也会带上我母亲,来到大树下聊天,或商谈军机大事。警卫员早摆好了一张小方桌,四五把竹椅,一壶沏得酽酽的茶,或一坛部队在打土豪时缴获的米酒。几个人坐在那儿谈天说地,对酒当歌,纵论天下大势,情绪高涨得彻夜难眠。

几天后,就在这棵古樟下,父亲不费一枪一弹,收编了李吉儒的一支上千人的地方武装,从此传为美谈。

草莽出身的李吉儒,性情豪爽,在天子山占山为王,充满流寇习气,当地百姓躲犹不及。红二、六军团进驻溪口后,他自称师长,打着红军游击队的旗号,到处吃大户,抢粮食,为非作歹。当军团总指挥部拿出作战方案,准备收拾这支队伍时,父亲却嘿嘿一笑说,杀鸡何必用牛刀?传我的手令,让李吉儒12月20日带领队伍来大树下集合。

李吉儒接到父亲的手令,喜忧参半,不知是福是祸。他当然知道父亲的名字有多重的分量,也知道父亲如今是什么人物;若不执行我父亲的命令或负隅顽抗,以我父亲的脾气,只会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消灭他这支队伍,像踩死一只蚂蚁那般踩死他。与其树倒猢狲散,不如趁早投了红军。再说,这是贺龙亲自给他下的命令,多么荣耀,他能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天,李吉儒早早地把队伍带到了溪口,在大树下把枪架好,把队列整好,听候父亲和红军发落。到这时,他才发现,溪口已是红天红地,云水翻腾,红军和老百姓亲密无间,到处洋溢着同仇敌忾的气氛。最让他服气的是,红军该上操的上操,该出勤的出勤;当地人也是该种地的种地,该打鱼的打鱼,对他的到来不加任何防备。唯有父亲与几个军团将领气定神闲,正坐在大树下慢悠悠地喝茶。

李吉儒认准我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手令递上来,说贺老总,失敬失敬,粗人李吉儒按照你的命令,把队伍带来了,请清点人数和枪支。父亲转过头,踢给他一把椅子。是李师长啊,他说,你还真给我贺龙面子么。李吉儒马上抢白,不敢不敢,是贺老总和红军给我面子。我过去祸害百姓,做过许多坏事,现在来负荆请罪,任打,任罚。

父亲听见这话笑了,说李吉儒,你还算深明大义,悬崖勒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李吉儒说,贺老总,我带领队伍从天子山下来,就不准备回去了,弟兄们也是苦出身,都愿意参加红军。父亲这时才严肃起来,说天子山回不回再说,参加红军我也欢迎。不过话说在前面,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在我们的队伍里,你既发不了财,也别想当多大的官,还要舍身舍命,做得到吗?李吉儒连连说,做得到,做得到。

就这样,在谈笑之间,李吉儒的上千人马全部投了红军,使红二、六军团迅速得以壮大。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跟了父亲,这些苦大仇深的潇湘弟子,冲锋陷阵,忠勇无比,几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就因见识了父亲的高大伟岸,溪口的这棵古樟,从此深受群众爱惜。红二、六军团离开湘西后,在天长日久的盼望中,他们逐渐把对父亲和红军的思念转移到这棵树上。在老百姓看来,这棵古樟就是红军的化身,我父亲贺龙的化身,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父亲和红军。

渐渐的,古树下有了敬献神灵的香火,有了当地各族人民按照传统习俗虔诚地裹上去的红布,且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清明节回到张家界,上天子山为父亲扫过墓,我自然要继续往前走,再次回到我母亲的那片土地,去溪口看看那棵远近闻名的大树,看看以另一种形象继续站立在旷野中的父亲。

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因头天爬过天子山,我已累得腰酸背痛,四肢乏力,但这天我毅然踏上了去溪口的路途。从故乡桑植洪家关赶来看我的亲戚,在张家界工作的贺家人,听说我要去看那棵大树,也争着跟我去,一辆中巴加一辆越野车,二十多个座位被塞得满满的。

好像有只眼睛在天上看着我们,盼着我们,车开出张家界,太阳便跳了出来。暖暖的阳光穿过袅袅升腾的晨雾,照着路两边刚刚被雨水洗过的树木,清新、亮堂,听得见万物生长的声音。

车驶近怀抱溪口的王家坪,迎面扑来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轻轻盈盈的白,像刚下過一场大雪,天地间一尘不染。渐渐走进那片白,那片漂浮着奇异香味的白,才发现,那是铺天盖地开着的梨花。

那棵古樟就在这时从坦荡空阔的坪地上,从洁白的梨花中,脱颖而出,在眼前渐渐高大起来,巍峨和峥嵘起来。树顶上那几根枯枝,还像从前那么苍劲,那么孜孜不倦地托着瓦蓝的天空。那种雷打不动的气势,让人想到,即使黑云翻滚,即使头顶的天空在电闪雷鸣中轰隆隆倒塌,它也能伸手顶住,把坍塌的天空重新举起来。而在大树主干的枝桠间大团大团绽放的新绿,竟比前些年我看到的更蓬勃,更稠密,也更欣欣向荣,仿佛汹涌的潮水势不可挡地往上漫。

看见这么广阔的一片梨花,看见这些梨花素面朝天地簇拥着拔地而起的大树,我的心在颤抖,泪水禁不住喷薄而出。我想,正是清明时节,难道这片土地,这千树万树洁白如雪的梨花,也知道今天是个怀想的日子,追忆的日子?车走在半路我还懊悔,来看这棵古樟,来大树下遥望父亲,我竟没有带上一束花,一件寄托思念的信物,谁想这漫山遍野的梨花,在天地之间,早早地为我布置了一场盛大的祭奠。

走到古樟下,我为当地群众对红军,对父亲的爱戴和敬仰,深深地感动了。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是那样的朴素,那样的隆重。因为面对这棵千年大树,他们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用高高的栅栏把它围起来,也没有在它周边添加任何建筑。只是在路口立了一小块碑,刻上“红军树”三个字,同时在碑的下方以寥寥数语叙述父亲降服李吉儒的经过;又在大树的周围垫上一圈从澧水河里捞上来的鹅卵石,供人们从各个角度仰望它的风采。那些鹅卵石就像刚洗过似的,不沾一星泥土。唯一郑重的,是在大树的东北和西南角各竖起一根避雷针,以免它遭受雷击。再往前走,我特别注意到,在大树十几米高的躯干上,也许在昨天,也许就在今天早晨,人们在层层叠叠旧红布的基础上,又裹上了一圈又一圈崭新的红布。这些红布红得那么庄重,那么热烈,就像喷涌的血,熊熊燃烧的霞光,看一眼就想流泪。

听说贺龙的女儿回来看这棵树,附近村子里的人,从大路上偶尔路过的人,还有正在山岗上、田野里劳作的人,纷纷围了过来,和我一起抬头仰望。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在古樟附近的公路上,村落的几个路口上,尤其是通往大树的那条小路上,突然站满了人。大家神情肃穆,眼睛和我一样,都红红的,湿湿的。

父亲离开溪口,离开湘西,带领在这片土地上发展壮大的红二方面军长征后,直到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含恨去世,从来没有回来过。几个当年还是孩子,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他们告诉我,当年参加过红军,跟着我父亲打过仗的人,现在都离开了人世;方圆几十里仅剩下一个老赤卫队员,也已经瘫痪在床,爬不起来了。老人们在去世前,都为没有再看到我父亲一眼感到惋惜。他们说,贺胡子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开国元帅,是湘西出的最大的官。他生前顾不上回来看我们,看这棵树,但去世后他的英灵会回来的,会附在这棵树上存活下去的。然后便闭上了眼睛,好像到了那个世界,真能见到他们想见的人。

抚摸过那块碑,听老人们说过对红军和父亲的思念,几个贺家的后人搀着我围着大树转了三圈。我们缓缓地走,缓缓地走,眼睛始终望着它硕大的躯干。有时也昂起头来,凝望那片旺盛的死而复生的青枝绿叶。想不到刚走完一圈,身后已经跟上来无数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每张脸都那么亲切,那么凝重。

大地无言,苍生无言。一阵阵风从广阔的坪地与河面上吹过来,把裹着大树的那一层层红布,吹得啪啪作响。

是古樟有什么话要对人们说吗?

我也想说些什么。我想对这棵大树,对父亲附在树上的英魂说:父亲,你还记得吗?在你站在这棵大树下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孕育在母亲的肚子里。你看,我和你,我们和这片深沉又肥沃的土地,这棵死而复生的树,彼此命运相连,已经难舍难分了。

我还想说,父亲,我也七十七岁了,成了一个比你还活得长久的老人。现在虽然身无大病,但腿脚却有些走不动了。就在为你扫墓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但是,当我回到母亲的这片土地,当我看到这棵老而弥坚的大树,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这样想,既然一棵树能死而复生,能把上千年的风雨继续扛下去,我作为你在这片土地上孕育的孩子,为什么不能顽强活下去呢?

而我只要活着,只要我还能走得动,我就会继续回来看这棵树。

(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一书)

贺捷生(1935- ),湖南省桑植县人,军旅作家,贺龙同志的女儿。20世纪80年代,她在从事军史研究的同时,开始文学创作,1984年在《昆仑》《人民文学》分别发表了《共青畅想曲》《击毙二王的报告》《祝你一路平安》3部报告文学作品,在读者中引起很大反响。2013年凭《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获“人民文学奖”优秀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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