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甜甜:让每一座建筑本身保留自己独特的气质
2022-05-30马生泓张旦珺
马生泓 张旦珺
造型是人们对建筑的第一印象,不过从外表再往内看,就有了更深的维度。纵观国际上知名的建筑奖项,重视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建造技巧与优美的外形,更是建筑在环境保护、维系社群关系或改善人居环境上做出的贡献。
“如果不能面对社会解决问题,那就不必做建筑师了”,徐甜甜说。对于这位毕业于清华大学和哈佛大学,曾获2006WA中国建筑奖、2008纽约建筑联盟青年建筑师奖的建筑师来说,她最宝贵的学习经验,不在清华也不在哈佛,而在中国的乡野。
建筑让乡村不悲观
徐甜甜早期的建筑实践主要发生在城市,她出生于70年代,经历了中国城市面貌从传统到现代的整体转变。
21世纪初,徐甜甜在美国波士顿与荷兰鹿特丹等国际建筑事务所工作。2004年,她回到中国,当时正是国内城市化高速发展、四处大兴建设的时期,各大城市追求新的地标建筑,作为地域的标识与发展的象征。
不过来到乡村后,徐甜甜逐渐意识到,城市里标志性建筑的理念并不适用于中国乡村。地标建筑往往忽略了与周边环境的物理衔接、与人的社会衔接,而乡村这样的自然部落,很少有独立存在的客体。她曾在采访时提到,“受过传统训练的建筑师到乡村做的东西,如果不调整,总会很僵硬”。
“我们在调整自己的设计方式”,徐甜甜表示,“让建筑体变成乡村聚落中的一块拼图”。在乡村语境下,纯粹谈论建筑设计上的美学,可能会沦为一种矫饰。对徐甜甜来说,创造建筑的美感并非她在松阳首要考虑的问题。
2014年,受到一个茶文化中心项目的委托,徐甜甜第一次来到浙江的小城松阳。在那里,不断有村委、政府的人向她询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带动当地发展?
松阳是一个农业资源为主的农业县,不同于都市人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徐甜甜在农村看到的是一副衰败的景象,不少深山中的村落出现了空心化,失修的老房子倒塌在地上;而在靠近县城的村镇,水泥楼与瓦片房交错,失去了传统的乡村风貌,不复美感。
徐甜甜在松阳的乡村建筑,背后有着当地最直接的现实诉求,如何用建筑解决实际问题,成为她设计过程中最大的难题。
徐甜甜常常认为,她在松阳做的不單是建筑学,更像一门工科与人文交叉的学科。建筑可以解决的问题,不只是房子。
2018年,她的团队在松阳公益参与了上田村改造转型项目。松阳的上田村保留着“山水-梯田-村落”完整形态,但如今,大部分村民迁居于县城,导致大量房屋空置,建筑团队对老房子进行了改造,保留了原始的土墙,在其中增加了新的梁木结构。团队还修缮了村中的厨房与生产用房,作为游客体验乡村生活的场所。
如果没有外来的拉力,原有的乡村资源很难被“盘活”。徐甜甜之前,当地人对乡村未来的发展基本保持着悲观的态度。他们对建筑的想象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村里的老房子,还有一种是上海大都市里的大厦高楼。
建筑师的观念在变化,村民的观念也在发生改变。平田农耕馆动工时,当地的工匠老吴并不认可“折腾老房子”的价值,因此在施工初期磕磕绊绊,但农耕馆的最终效果说服了老吴,徐甜甜在文章里写道:“项目快完工时,老吴站在工坊的天窗下仰头说,他想在自家村子里也建一栋这样的房子。”
“只要大家一看到,再老再破的房子也能改造成明亮、舒适的空间,大家一下子就能对这个空间产生共鸣。”徐甜甜说。
建筑要回归到人
徐甜甜回国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项目是设计一个4平方米的卫生间,是金华建筑公园的小公共厕所。
设计到底是什么?一讲到设计,马上令人联想到建筑的表皮,建筑的细节和装修。“设计这个词是表象的,其实建筑师要做的最核心的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些办法有隔靴搔痒的,有一针见血的。很多时候大家以为设计就是表皮装修,雕琢堆砌细节,实际上,设计是把表面似是而非的东西删简,深入核心问题。”
那么公园内的公共卫生间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设计?表面上看,是一个技术化的处理,用一个简单的手法解决了通风采光遮蔽隐私的功能要求,实际上是对公共厕所的功能本身进行更加深入的研讨:公共厕所其实是极其私密的空间,在一个公园里的公共厕所,其实并不需要公共空间。真正的挑战是如何做到与社会空间隔离,又能够接近自然空间。
建筑归根到底是要回归到人,其实所有的设计最终都要归结到人,在这个问题上,徐甜甜工作室在做探索,比如经常参加国际性的展览,在那些展览中,设计者可以天马行空地放纵一番,而不被既定的概念限制。“例如一个物件有多种使用可能性,如何发挥物件本身的潜能和使用者的主动性,这是我们要探索的,这种探索和建筑并不会直接发生关系,但具有前瞻性。”徐甜甜说。
徐甜甜一直在强调,他们想要的是梳理出一种社会的机制与框架,从而影响观念的改变。而他们所进行的社会设计,从定义上看,更像是人类学范畴的事。
社会设计“旨在解决复杂的人类问题,将社会问题放在首位。从历史上看,社会设计一直关注设计师在社会中的角色和责任,以及使用设计过程来实现社会变革。”从社会设计的理念出发,如果每个项目完成后,当地人可以依照自己的需求对项目进行发展与再创造,才能真正有利于当地发展。
没有“徐甜甜风格”
乡村和城市一样,同样需要公共空间。公共空间是徐甜甜所有的乡村项目都具有的重要功能。
乡村里的公共空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曾设想过,它们绝不是对城市的复制粘贴,把城市里的电影院、美术馆、音乐厅直接搬到乡村中去,是行不通的。
杭州图书馆曾经因向流浪汉开放,赢得了“史上最温暖图书馆”的美称。城市里的公共空间,最宝贵的是它开放、包容的精神。不过在乡村,人的“划分”没有那么复杂,人与人之间仍然保持着地缘上的亲近性,好的乡村公共空间,必然要获得当地人的认同感。
除了祠堂,传统的乡村几乎没有公共场所,做乡村公共建筑,徐甜甜并无先例可循,只能在调研中逐渐摸索。
位于松阳城乡接合部的王村,以村民自建的水泥房为主,能够挖掘的自然资源不多。不过徐甜甜发现,明朝《永乐大典》的总编王景正是王村人,村民也颇以这位祖先为豪,因此与当地政府共同决定建造王景纪念馆。
在与不同村子打交道的过程中,徐甜甜发现,每个村落都会有一些让村民引以为豪的东西,比如平田村的萝卜和云海,横坑村的竹林和竹笋。根据这些地域标识,她分别设计了农耕馆和竹林剧场。
在松阳石仓,有一位爱好收集古代契约文书的老人叫阙龙兴。当地政府委托徐甜甜设计一间契约博物馆,用来展示阙龙兴多年以来收集的藏品。这些买田置地的交易文书,展现了石仓过去社会经济发展的形态,体现了传统乡土的法度与契约精神。
阙龙兴现在是契约博物馆的管理员,每天坐在博物馆的入口處。他年逾古稀,可以熟练地使用电脑。遇到询问,他会热情地向人介绍他的收藏,以及过去对“石仓契约”的文献研究、新闻报道。阙龙兴说,博物馆建成后,观光的游客不少。博物馆的石头外墙围合出一个小型广场,在那里已经举办了不少活动。
徐甜甜将松阳的建筑项目形容为复合型的公共空间。首先实现的是生产功能,比如豆腐工坊、红糖工坊、米酒工坊,它们同时又是村民劳作之余的休息场所;另一些如博物馆、纪念馆,在提供知识之余,成为了当地宗族聚会、举办乡村活动的地方。
乡村公共空间的内涵不受限制,因此也可以是纯粹的游览场地,比如建立在松阴溪南岸的独山驿站,在大木山茶室工作的小叶就表示:“我们县城的人晚上都去那里散步,可舒服了。”
徐甜甜的建筑设计,没有统一的“徐甜甜风格”,相比于展现自我,她更愿意让每一座建筑本身保留自己独特的气质。
而说起公共空间,她认为建筑师更需要退到乡村背后,保持热情与谦逊的心态。“建筑师是要有共情心的人,建筑不是对建筑师自我的表达,你要对当地的生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才能营造一个和当地社区产生共鸣的公共空间。”
来源: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