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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登岳阳楼》,体验“空”观美学

2022-05-30陈文杰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诗圣岳阳楼洞庭

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下册选入杜甫晚年名篇《登岳阳楼》。此诗脍炙人口,历来论述者甚多。若对激赏此诗的论说细作考究,大致可以梳理得三种观点。

一则称其谋篇精妙。这一论说多专注于此诗的文本形式。如黄生在《杜诗说》中云:“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寂,诗境阔狭顿异”;徐炼教授认为:《登岳阳楼》中景大身小的反对称结构,在杜诗中具有典型抒情范式意味;[1]孙绍振教授在《<登岳阳楼>赏析》一文中,则从修辞、炼字、韵律等方面细致解读了此诗缘何在权威诗评家心目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地位。[2]

二则赞其意境雄阔。此类论说多由诗中颔联而引发感喟。如宋代黄鹤《黄氏补注杜诗》中说:“余谓一诗之中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尤为雄伟。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明代胡应麟《诗薮》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浩然壮语也,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过之”;清代张谦宜《茧斋诗谈》认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字写尽湖势,气象甚大。”

三则感其忧国情怀。其论说的注脚多源自于尾联“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句。如叶嘉莹先生认为,遭受了无数挫折苦难的杜甫,之所以“涕泗流”,在于他对国家民族的无限关心;张文刚教授在《〈登岳阳楼〉与〈临洞庭〉》一文中则说,《登岳阳楼》是杜甫感身叹世所吟,表现出了贫病困顿中的诗人忧时忧国的情怀;而教材在课后的“学习提示”中也有类似观点:

这首诗开篇虽只是平平的交代,却蕴含着强烈的今昔对比之感。接下来描绘洞庭湖分断吴楚、吐納日月,写出它极其恢宏的气象。后四句转写孤舟老病之身世,看似悲成,可对国家安危、时局动荡的忧思尽在其中,由此可见作者心胸之博大。

各方论述不一而足,精彩纷呈。归总而言之,各方论者均认为此诗与诗圣忧国忧民的博大心怀相熨帖。此观点无需质疑,但这之间仍旧留有许多解读的空间。最为紧要之处在于各方论述对诗中前两联雄阔、浩瀚之景与三、四联涕泪伤怀情绪的内在逻辑关系有失探讨。詹丹教授就提出疑惑:“这样的解读,虽然有其合理性,但结合诸家的解释来看,似乎显示了一个趋同性思路。”[3]诚然,认为在雄阔之景里必然衍生出悲戚之情的论断,似乎有一种雾里看花的一厢情愿。因此,厘清杜甫在《登岳阳樓》中整体情绪的行文逻辑,方是解开此诗的密钥。

一、时间的记忆与空间的遐思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历来被认为是诗人怀思向往得以实现后的欣喜展现。但比较《登岳阳楼》同期的诗作,我们发现诗人这样写道:“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岁晏行》);“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泊岳阳楼下》);“楚岸朔风疾,天寒鸧鸪呼”(《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天寒地冻里的洞庭湖水,并不以浩瀚壮丽的盛气姿态呈现在杜甫的诗中。如果将视野继续向前推,我们应该记得昔日风华正茂的杜甫,于泰山之巅高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满怀,但历经世事沧桑,今日的唐代宗大历三年,时值寒冬,57岁的诗人杜甫乘坐孤舟由长沙进入岳阳界,彼时的诗圣耳已聋,与客人交谈只能将字写在纸上;右臂偏枯,写文也成为一件难事;同时患有严重的肺病和风痹症,风烛残年而贫病交侵。更为甚者,在写完《登岳阳楼》不久之后的大历五年,历经坎壈的诗人,最终瘗骨湘江。一位垂暮老者,在寒冬腊月的洞庭湖间,只与一驾随时会有倾覆可能的小舟为伴,在苍茫无边的雪域里孑然寄生,诗人在今昔对比的时间叙述里,理应更多一份空寂与沉郁。

再者来考察杜甫“昔闻”洞庭湖水的文学渊源。“洞庭”意象进入文学世界,首先要归功于因耿介直谏而见疏的屈原。这位楚国大夫写道:“邅吾道兮洞庭”(《离骚》)、“上洞庭而下江”(《离骚》)、“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行吟诗人,将“洞庭”意象带入文学世界的肇始,便为其染上了缠绵忧怨的风姿。此后《山海经》载:“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在九江之江。”汇聚三湘九水的八百里洞庭,因其独特的地理因素和人文变迁,而演绎了一个光怪诡谲、想象翻腾的文学世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延及至杜甫时代的湘灵鼓瑟与湘妃斑竹的神话故事,进而以老迈之态登上耸立于岸边的岳阳楼,触目远眺,想起帝舜南巡而忘返的丰功,是不能不兴起忧国之叹的,进而有“万古一双魂,飘飘在烟雨”的空寂与忧虑。

正是带着忧思的时间记忆,触目远眺的诗圣,进一步展开了对空间的遐思:“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郦道元《水经注》就曾云洞庭湖:“横亘八九百里,日月皆出没其中。”烟波浩渺,气象恢宏,仿佛日月天地都在其中浮动。一番对盛景的畅想,却以“吴”“楚”分裂为前提。“坼”意为分裂。《淮南子·天文训》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就地理位置而言,洞庭湖南北均属于楚地,因而此联为诗人在广阔空间里的遥想。据考证,“地坼”是不祥之兆。《开元占经》卷四《地占》“地坼”条中引论京房《易传》曰:“地坼裂者,臣下分离,不肯相从,灾及王公。”[4]宇宙天地的震动分裂,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岳倒塌、川泽泛滥、城邑毁废、百姓流亡。吴楚之乱的历史惨烈为人熟知,而心忧天下的诗圣又何尝不是以蕴藉、含蓄的方式忧虑着正分崩离析的唐王朝呢?

如前所述,在时间的记忆与空间的想象里,诗圣杜甫都是以极为悲慨的情绪在感知着洞庭湖。这种悲慨来自于古典文集的渲染;来自于自身命运的坎坷;更来自于往昔历史的惨痛。因而诗歌内的洞庭山水,并非被着以雄阔的色彩,而是流露着诗人家国忧虑的双向空寂。

二、缘起性“空”的“诗眼”串联

我们再来考察三、四两联。颈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是诗人对个体生命悲慨地直言倾吐。后半句一个“有”字却比前半句的“无”字更为悲戚。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与亲朋好友失去了一切联系是可悲的,但年老体衰而身患恶疾之时,诗人却只能与一艘小船为伴则更显苦情。茫茫雪域里的孤舟格外凸显出“空荡荡”的感受,在这里“有”只是一种“空有”,即是“从无出有,无在有先,有在无后”的寂寥。无情之物的显隐如同诗人在生命里的一次次肉搏,拼尽全力又倍感渺小。尼采说:“如果你长时间的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如同于一个悖论:“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幻灭感激增,“空空如也”的异样陌生感里满是荒诞。往事如烟云般袭来,也让诗人无限的悲伤更无法缓解。

接着年老体衰而又悲愤的诗人以一贯的悲天悯人情怀继续发出感怀。在天寒地冻的洞庭湖边遥想,假如普天之下就他一个孤独者也无妨,果真能实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也不失为一种慰藉。但在辽阔的空间里得到的却是“戎马关山北”的纷乱。“关山”意为关隘山岭,老迈的诗人一路走来、颠沛流离,满眼尽是兵荒马乱。以至于如今在岳阳楼上远眺,想起穿越崇山峻岭的千里之外,依旧是藩镇割据、战火连天。尾联与颈联一明一暗的情感逻辑,都渗透着诗人直陈、揭露苦难的秉性与心忧天下的理想追求。一番深刻的幽怀,由历史到当下;由现实到想象;由个体到国家都无法让诗人有片刻的轻松,因而也就在“凭轩”的片刻老泪自然而无尽得流淌了下来。

如此看来,《登岳阳楼》的情感逻辑并非是前后割裂的突转性抒情,应更像是一个圆润而封闭的圆圈,而串联起整个圆圈的情绪应是一个“空”字。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切艺术作品均来源于创作主体的情感流露。因而古典诗歌虽以含蓄朦胧、“曲径通幽”为旨趣,却也有一主导情感(诗眼)来总束全篇。陆机《文赋》又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5]所谓“片言”,便是整首诗歌的诗眼。诗眼可谓整篇文本肌理脉络的关键,处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主体地位。纵观全诗,一个“空”字便是此首诗歌情感的基调与底色。无论是首联在时间隧道里的今昔跨越,还是颔联在辽阔无垠空间里的畅想;无论是颈联关于“有”与“无”的辩证对立,还是尾联喷涌而出的沉郁忧思的家国情怀,无一不有一个“空”字串联。景空、情空、境空之感久久萦绕于字里行间。清代浦起龙在其《读杜心解》一书中所论:“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然玩三、四,亦已暗逗辽远漂流之象。”[6]《登岳阳楼》短短40字,“暗逗”二字正说明此诗如暗流涌动般波澜壮阔,而诗人浓浓的空悲正是“暗逗”的注脚与释义。

至此,我们就能解开此前论述《登岳阳楼》时雄阔之景与悲戚之情前后抵牾的谜团。诗人一路颠沛、历经战乱、九死而一生,眼见山河破碎、城毁草深,数九寒冬寄生于孤舟,为投亲友而途径洞庭湖,百病缠身之时唯有将万千愁思寄情于诗词,那一刻的心灵怎能没有悲愤,又怎能不生出心忧黎民的感荡?无怪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感喟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7]

三、体验“空”观的内核:道德理想主义

整首《登岳阳楼》正是诗人在痛彻心扉的体验下极致的感怀。诗眼“空”字也暗合于诗圣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但《登岳阳楼》的伟大或者说杜甫的伟大,还源自于诗人在体验“空”观的悲戚表层,依旧能注入无限博大心怀的实际。

我们要看到“空”在全诗中作为一种视野和背景,确实是处于本原地位的,寂寥孤绝的情绪是整首诗歌的底色。但本诗中的“空”并不与“无”划上等号。如果说“无”仅仅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它是对现实或原有世界的“断舍离”,因而自然也就会落入虚无而绝望的窠臼。那么“空”作为一种永恒的在场,则表现为一种辩证的否定。像“空山新雨后”“槛外长江空自流”“隔叶黄鹂空好音”……空景、空情既可被描摹为空明澄澈,也可被描摹为空寂枯涩,诗人可以言说的空间因为“空”而无穷,它们之间的差别只在于诗作者在体验“空”观上的不同情志。

我们应该敬佩于杜甫始终如一的情志。无论是早年高呼“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还是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吟诵“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道德理想主义均是他不渝的矢志。作为儒家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分支,道德理想主义是以道德完美为人生的第一价值、最高追求,完美道德人格是人生的最后歸宿,建立功业以道德修养为基础。[8]

历代儒生士子均将此精神作为人处于世的准则,期待于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大我”人格的书写。

但历史的矛盾与残酷也正在于此,“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凌云壮志,总是会受到各方的限制,并为外物所牵绊,因而多有浓情却落入窘迫的境地。从竹林七贤到五柳先生;从屈原投江到岳飞冤死,儒林士绅或是遭受贬谪、或是遭受流放、更有甚者便是获取一个身首异处的悲剧。鲁迅先生也曾流露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寂寞心境。但真正的勇士不会害怕孤独,反而越是清醒者,越是有追求者,也就越孤独。逼仄的现实让渴望建立一番功业的杜甫丧失了政治话语的权力,却依旧浇不灭一个火热的心肠。《左传》中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虽无法实现封狼居胥的伟业,但诗人心怀天下的胸襟却永不磨灭。为国家、为人民在战场上拼杀可谓高尚者,那么为国家、为人民而四处呼告也不失为一种大勇气。真正伟大的人格,并不是站在高处,并不是站在鲜花和掌声中;真正伟大的人格,是在人生的低谷,依旧可以振作;是在这种磨练中,依旧拥有勇气,依然拥有盼望,依然不会随便的被命运所碾压。

因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穷则独善其身”原则的指导下,杜甫转而以反向正义的方式,去体验个体极致的空寂侘傺,并直言不讳地将个性的主体融入诗句之中。一切是源自于眼中的世界,却又酝酿为胸中的世界。他尽情地书写着家国忧伤,以实现对自身生命的一种超越。“诗之道,便是对现实闭上双眼”(海德格尔语)。战乱频发、山河破碎、自身漂泊无依、人民流离失所……哪一样不是空寂冷落的。但闭上双眼的杜甫,在道德理想主义的加持下,并不会单纯地去否定一个现实的世界,而是要想象开来,去体悟一个更为无限的世界。在这个崭新而富有生命力的新世界里,诗人将内在性与超越性联袂而往,尽显其真情与大志,以至于让他的体验“空”观不断上升而达至纯。

在《登岳阳楼》的最后,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诗人“凭轩涕泗流”,或许在诗圣的心中,虽极目不见故土,但抬头仍能望见同一片天空是他永恒的诉求。《登岳阳楼》的诗句间因注入道德理想主义,因注入了杜甫的生命张力,不禁让后来的读者也潸然泪下。

参考注释:

[1]徐炼.《登岳阳楼》在杜诗中的典范意义[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1).

[2]孙绍振.《登岳阳楼》赏析[J].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07(04).

[3]詹丹.转折与承接——谈谈理解杜甫《登岳阳楼》的不同思路[J].语文学习,2020(12).

[4]孙玉文.谈杜甫的《登岳阳楼》[J].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07).

[5]张少康.文赋集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6]浦起龙.读杜心解:第三册[M].中华书局,1978.

[7]严语.沧浪诗话[M].中华书局,2014.

[8]张学智.儒家文化的精神与价值观[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1)

陈文杰,硕士,江苏省南通市天星湖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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