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人类的猫（下）

梨布

前情回顾

白猫楚楚的葬礼上出现了各界名流，他们纷纷发表演说，却无人提及楚楚究竟做过什么。而小宇因为接收了过量的信息，丢失了一部分早先的记忆。在夏娃的帮助下，他尝试寻找丢失的幼年记忆……

四周一片空荡，仿佛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蓝小宇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知置身于何处。在太空里吗？可周围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在深海里吗？可一张开嘴，并没有海水灌进来。莫非，是在梦境里？

小宇正想掐一下自己的胳膊试试，却觉得脚下一沉，耳畔响起呼啸的风声，整个身体无止尽地坠落下去。

大战蜘蛛

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坠落的过程中，小宇眼前一片混沌，他分不清究竟下坠了多久，几小时、几天还是几年？直到下坠戛然而止，屁股被什么东西勒得疼痛无比，小宇才恢复了意识。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带着小宇的身体不停颤动。小宇想缩腿站起来，却引来一阵更大的颤动。借着昏暗的光，小宇发现自己的腿和屁股都紧紧地粘在网上，根本抬不起来。他不敢用手去拉扯，只能挺直上身，尽量让身体没有被粘住的部分远离巨网。

小宇仔细观察了一番，身下的巨网由亮白的细丝织成，结构井然有序，好像一张大号的蜘蛛网。细丝的表面还挂着一些浑浊的液滴，折射出诡异的色彩。

小宇不敢轻举妄动。他清了清喉咙，小心地喊了一声：“有人吗？”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回声都没有。

“我在哪里？该怎么办……”小宇心中涌出一连串的问题，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

小宇扭头看去，只见一只两层楼高的蜘蛛正伸出起重机吊臂一般的长腿，踏上蛛网。小宇想起身逃跑，但无济于事。不要说起身，腿脚连动都动弹不得。蜘蛛却很神速，8条带着纤毛的长腿只伸缩了几下，便已来到小宇跟前。

蜘蛛停下脚步，头部前方的8只單眼凝视着小宇，黑漆漆的角膜上隐约有流转的光。小宇无处可躲，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蜘蛛的一举一动。

对视了片刻，蜘蛛张开一对触肢，同时腹部的腺体一挤，一根闪亮的细丝直扑小宇而来。

小宇本能地抬起双臂，护在额前。“当啷——”一声脆响，小宇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定睛一看，手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副钢刀。

而那蛛丝竟似坚韧的合金一般，在刀上砸出四溅的火花。

小宇胡乱挥舞双刀，与蛛丝作战。而蛛丝却源源不断地射来，不多时，便将双刀团团缠裹在一起。

蜘蛛不再喷射蛛丝，8条毛乎乎的长腿向后退去。

小宇用尽了力气，却拉扯不过蜘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刀脱手，被甩入无底的深渊。

蜘蛛再次逼到小宇面前，发出嘶嘶的颤音。小宇心中的恐惧涨到了极点。

蜘蛛抬起4条前腿，微微仰起头，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小宇的血压骤然飙升，一时间，内心的恐惧转化为愤怒。他举起拳头，冲着蜘蛛大吼。不知为什么，举起的手中又出现了一支长矛。小宇握紧矛把，顺势将矛尖刺向蜘蛛的胸腹，而蜘蛛的长腿也冲着小宇戳了下来。

小宇本能地闭上了眼。

伴随着尖厉的风声，一条巨大的长腿贴着小宇的脸颊落下。

世界随即恢复了平静。直到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小宇才睁开了眼。他放开手中的长矛，轰然一声，巨型蜘蛛倒落在蛛网上，在巨网上震出一圈圈涟漪。

小宇抹了一把脸，手上满是绿色的液体。忽然，他感到一阵虚脱，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蛛网、蜘蛛、长矛，都在汗水的洗刷下消失无踪。小宇只觉得屁股一沉，再次呼呼地坠落下去。

蓝母托孤

这一次的坠落，仿佛是一场甜香的梦。

蓝小宇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片软绵绵的草地托住了。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空气里都是野花的芬芳，还有小鸟在枝头鸣唱。

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在草地上追逐一只猫。那是一只纯白的短毛猫，像一团雪球在绿草间滚动。白猫有意放慢了速度，引逗着孩子左扑右抓。连续几次扑空之后，孩子生了气，嘴里呜呜地嘟囔着，还将手里的玩具砸向白猫。

一名瘦高的女人立刻过来制止：“小宇，不可以这样！你会弄伤楚楚的！”

“小宇？”小宇呆住了，“这个孩子就是幼年时的我？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妈妈？”

小宇记得照片里的妈妈皮肤白皙，身穿职业套装，头发高高盘起，戴一副细框眼镜。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一身破旧的罩袍，系着脏兮兮的围裙，松散的头发上满是汗渍和泥土，一点儿也没有印象中妈妈的端庄和优雅。

“妈妈！妈妈！”那蹒跚学步的孩子抱住女人的腿，带着哭腔说，“是楚楚欺负我！”

那女人蹲下身子，擦了擦孩子的脸，柔声开导他：“楚楚在带你玩呢。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这么小心眼。”

那熟悉的声音瞬时激起巨大的回声。每一棵青草里都冒出相似的话语，彼此呼应着，将小宇密密地包裹起来。小宇意识到——这正是自己遗忘多年的儿时记忆！

“恭喜你！”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夏娃，是你吗？”小宇仰起头，冲着云彩问道。

“是我。”那声音回答，“恭喜你找回了自己的记忆！”

小宇站起身来，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定格。幼年的自己一头扎进妈妈怀里，一动不动。楚楚正抬起两只脚掌，像一匹跳着盛装舞步的小马。

小宇激动地围着妈妈转圈，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刚才的蜘蛛是怎么回事？”小宇对之前的历险心有余悸。

“那是你的心魔。”夏娃回答。

“心魔？”小宇感到迷惑，“为什么会有心魔？它是从哪儿来的？”

“目前不清楚。”夏娃的声音里夹杂着硬盘高速运转的咔咔声，“得扫描完你的全部记忆，才能找出答案。”

“那么，刀和长矛呢？”小宇又问，“也是心魔的一部分吗？”

“那些不是。”夏娃的语调活泼起来，“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战斗力。”

“战斗力？！”小宇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我拥有超能力？”

“真会想好事儿！”夏娃直截了当地说，“‘战斗力是指你的意志顽强，遇见困难不会轻易放弃。但它只在你自己的大脑中有效。要记住，在现实世界中，你仍然是一个普通的男孩！”

小宇显得有点儿失落。他默默地在妈妈身边蹲下来，准备伸手去抚摸她的脸。

“别动！”夏娃大声提醒，“从现在开始，你只能看，不能碰！不然，你的记忆会被改变，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后果！”

小宇悻悻地缩回手，退后两步，在草地上坐下来。

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又活动起来。

妈妈放开怀中的孩子，转身去给菜地浇水。楚楚一溜小跑，来到孩子身旁，用脸颊蹭他的腿。孩子很快就破涕为笑，捡起草地上的玩具，又追着楚楚四下奔跑。

小宇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满足。

孩子耗尽了精力，扑通一下躺在草地上，发出呼呼的鼾声。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过来看了一眼，然后解下腰间的围裙，轻轻盖在孩子那露出半截的小肚皮上。

妈妈似乎也累了，盘腿就地坐下。楚楚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仰头嗅闻妈妈的脸。

妈妈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楚楚的鼻尖，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抚摸楚楚的脊背。妈妈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楚楚倾诉：

“乖楚楚，好楚楚，我们很快就要去火星了。小宇太小，没法带去，家里就得靠你了。所有的电器设备都已经改造好，开关都在你够得着的地方。夏娃也能控制一部分设备，你们要相互配合。

“我知道，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在你坠落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几年来，我的研究进展很快。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得到了什么灵感，后来才发现，那些关键的公式和数据，根本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发展水平，再过100年也没人能做出来。

“我想了很久，能够进入我的实验室，能够改动电脑数据的，就只有你了！如果我猜得对，你就挤挤眼。”

妈妈说话时，楚楚一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乖乖地蹲坐在她身旁，像一只守门的小石狮子。而此时，楚楚的嘴角向后微微一咧，右眼皮飞快地眨了一下，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

妈妈看在眼里，欣慰地笑了笑，继续唠叨：“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我甚至在想，你的智力可能远远超过人类。可是，你从来都不肯透露一丁点儿消息。你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来？你打算做什么？”

妈妈停顿了一会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楚楚。这一回，楚楚却没有丝毫回应，只是无辜地睁着黄澄澄的眼睛，瞳孔缩成两道竖直的线。

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不管你是天使还是魔鬼，现在我都没得选了。你也看到了，我们的世界已经乱了套，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人们越来越疯狂。我们也不想去火星，可是身不由己！地球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再不开拓一个新家园，小宇他们——以后就真的没活路了。

“我相信，这几年来，你所有的表现都是真诚的。你是真的关心人类，你是真的爱护小宇。所以，今天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恳求你——收养小宇！”

楚楚的瞳孔骤然放大，映出了妈妈的侧影。

“我有一种预感，所有的火星移民都会成为某个野心家的殉葬品。如果我们回不来，小宇的亲人就只剩下他外婆了。可他的外婆只会搞科研，根本就不会带小孩。

“关于小宇抚养权的法律文件，我都已經准备好了。只要你同意，随时都可以签……

“我替小宇谢谢你了！”

妈妈俯身揽住楚楚的肩，将脸深深埋进他的皮毛中。

隐藏在白猫皮毛下的奥列楚留夫公爵[1]流泪了。而坐在一旁的小宇，只听见一声低沉悠长的哀嚎。

白水煮鱼

没有了“心魔”的阻碍，小宇所有的记忆都连贯起来。关于妈妈的、楚楚的……自出生以来的每一天、每一幕都衔接起来，仿佛成为了一部流光碎影的纪录片。

小宇眼前的场景瞬息万变，一会儿在卧室，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客厅。不管哪一个场景，幼年小宇的身边，都有着寸步不离的楚楚。

日复一日，楚楚保护着小宇——小宇爬到床边，是楚楚用身体将他挡住；小宇踩着抽屉向衣橱顶上爬，是楚楚叼住他的裤腿，将他拖下来……

年复一年，楚楚操持着小宇的衣食起居。楚楚伸出毛乎乎的白爪，在冰箱底部的按钮上一拍，冰箱门就缓缓弹开。楚楚半立起身子，从冰箱里叼出一袋牛奶，然后跳上餐桌，将牛奶扔进早餐机。机器感应到有东西坠入，便自动开启，运转起来。十来秒后，机器下方的一个小门打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送了出来。

楚楚又从冰箱里叼出面包片和火腿片，也扔进早餐机里。不一会儿，一份香喷喷的三明治又从机器底部的小门送了出来。

楚楚用爪子将杯盘推到小宇面前，然后亮出指缝间的利爪，抠住罐头盖上的拉环，熟练地掰开，给自己和采采的盘子里倒上半凝固的猫罐头。

小宇会心地笑了。在记忆里，同类的场景迅速叠加，连成一条清晰的线。自己从小到大，几乎每一顿饭都是这样，先是楚楚跳上跳下准备食物，然后一人两猫其乐融融地吃完，再是机器人来收拾餐具、打扫卫生。

那一幅幅画面急速闪动，楚楚毛乎乎的白爪子频频闪现。恍惚中，小宇似乎看见无数爪子的轨迹串连起来，成为一条条舞动的触手。

没过多久，画面流转的速度渐渐迟缓了下来。

窗外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似乎随时都可能来临。楚楚蹲坐在窗台上，神色紧张地看向窗外，尾巴不时直直地左右拍击两下。

音箱里播报着本地新闻：“今天是封城的第59天，市议会向全体市民发出最诚挚的慰问，希望大家发挥互助友爱的精神，共同渡过最后的难关……”

画面里的小宇不到3岁，他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问：“夏娃，夏娃，雷曼叔叔为什么不来了？”

“他来不了，被隔离了。”夏娃回答道。

“那他可以托别人送菜啊！”小宇继续问。

“别人也来不了，所有人都被隔离了。”夏娃接着回答。

“哼，不就是火星传回来的病毒嘛，有什么好怕的？”小宇不满意地噘噘嘴。

“这是全球政府的共同决定，是为了保护全人类。”夏娃继续回答。

“可我饿啊！”小宇扯着喉咙叫起来，“罐头实在是太难吃了！”

雷曼叔叔是小宇父母的同事，定期往返于地球和火星之间，肩负着邮差的职责。在小宇的父母前往火星后，他便多了一个头衔——小宇的专属快递员。每隔两三周，他就会给小宇送来一批食物和日用品，有时还会捎上几句小宇父母的口信。

在封城的第一个月里，雷曼叔叔送来的新鲜食物就已吃完。好在地下室里有父母储备的“末日套餐”，足够小宇吃上整整十年。

可是，套餐里全是口味单调的罐头。一个多月下来，小宇已经吃得生无可恋，甚至只要一闻见罐头的味道，就会觉得恶心、想吐。

21世纪70年代的地球多灾多难。一方面，火星传来的未知病毒肆虐不已；另一方面，许多地方气候异常、洪灾泛滥。小宇所在的灰石城，降雨量是往年同期的3倍多。橡树街旁的那条蜿蜒小溪，已经涨成了满满的小河。

楚楚蹲坐在窗台上，突然警惕起来，只见一道黑影跳上篱笆，跃入后院，箭一般地蹿过草地。

楚楚立刻弓身跳下窗台，来到门边。他伸爪子拍了一下门脚的开关，门锁弹开，那黑影从门缝里冲进来——竟然是采采！

采采嘴里衔着一条鱼，鱼尾巴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小宇并不知道，自从家里断粮以来，采采就每日去小河边蹲守，今天终于有了收获。

楚楚只用了最简单的烹饪方法——用水煮熟，再撒上一点点盐，小鱼的香气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楚楚将鱼肚和鱼背上的细肉撕下来，剔掉骨和刺，堆了满满一小盘，推到小宇面前。

小宇的鼻子凑过来，深深地嗅闻了几下，便一头扎进盘子，啊呜啊呜地大口吞食。楚楚和采采则瓜分了剩下的鱼头、鱼尾和内脏。

从此以后，白水煮鱼就成为了小宇每天餐桌上的主菜，直到隔离期结束。

这时，夏娃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填补了小宇记忆中的空白：“采采抓到的鱼，不仅供养了你，而且供养了橡树街上所有的孤寡老人……”

画面流转的速度又开始加快，在一幕幕飞速闪过的影像里，充满了楚楚和采采忙碌的身影。

小宇默默看着，失去的记忆都回来了。他的心被塞得满满的，心中涌起了千言万语，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

（完）

[1] 奧列楚留夫公爵，来自半人马座g星，是一种外形像章鱼的智慧生物。他率领的船队在星际旅行中遭遇暗物质力量的伏击。银河系自由贸易者协会救了公爵，但是强加给了他“人类观察员”的身份。于是，公爵披上了猫的外衣，潜伏在小宇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