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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以及云层之上

2022-05-30乔洪涛

雪莲 2022年8期
关键词:海拔高原草地

那些花儿

你生活在东部半岛,河滩平原,从没去过西部,你想象过无数次高原的样子,而就在那一年,你忽然有了去高原采风的机会,你想了无数次的雪山、草地和草地上悠闲散步的牦牛梦境一般出现在你面前,你忍不住热泪盈眶,真的想哭出声来。

先是飞机在傍晚时分落在青海大地,三千米的高度,已经让你紧张得喘不动气。在房间里使劲吸了几口氧气,你和小说家、诗人一块出去喝酒。氧气装在袋子里,放在每一个房间,服务员让你们出门每个人抱一个袋子,你不禁莞尔。你想起来在你生活的山东,海拔1100米的东蒙山,被称为“天然氧吧”,你经常在周末驱车进山,爬到山顶密林里,那里氧气真充足啊,你大口呼吸,深呼吸,那些绿色的植物叶子释放出的氧气让你眩晕,“你醉氧了”,真是奢侈啊。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中巴载你奔赴玉树采风,八个小时的路程,八百公里,一路走下去,高原的景色让你目不暇接。先是天空变得低沉,远山跟着车一路奔跑。云越来越低,一大团一大团涌过来,飘过去,在头顶上似乎伸手可及。翻过一座山坳,扑进群山连绵的空地,空间成了科幻大片中的立体场景,那白云厚、密、多,一疙瘩一疙瘩在身前走。山坡还是绿的,密密麻麻的黑点儿像芝麻一般撒在烧饼上,那黑点儿是一群群的马,驴,还有牦牛。看不到牧马人,看不到一座房屋,公路两侧是湿漉漉的草甸子,草甸子明晃晃的,渗出清澈的泉水。

“那就是黄河源头的水啊。”有人说。这让你不敢相信,你家就住在黄河入海口附近,那滚滚而来的黄河水黄得耀眼,宽阔的大河横前不可一世,这一点一点的水汪汪,就是它的源头?中途休息,你们下车,你忍不住翻越护栏,到草甸子掬水,多么清澈甘冽的水啊。你有些头晕,手机指南针显示着经度、纬地和4800米的海拔,你抬头,天空低垂,“手可摘星辰”;你低头,看不到下面的平原,你这是悬在半空了吗?

过通天河,入住玉树。山岗上的经幡处处可见,红色刷漆的寺庙一座挨着一座。格萨尔王的英雄塑像耸立在山脚下的广场上,因为缺氧,你不得不迈着小步子慢慢地散步。站在地震遗址前,你们仿佛感受到一场暴风雨重新席卷你们的心脏海洋,你们伫立默哀,缅怀那一段岁月和生命。遗址四周,新的街道、新的建筑重新站立起来,大街上人声鼎沸,藏族同胞、汉族旅客络绎不绝。转经的人身披藏袍,坦然从街上走过,平静的脸上是岁月的祥和。

你在那个夜晚辗转难眠,前天夜里的篝火晚会上,热情好客的藏族朋友载歌载舞,那悠长寥远的声音,干净、纯粹、直抵人心,像高原神圣的天空和星辰。第二天去奔赴杂多县的路上,你们都沉默不语,这是与沿海平原完全不一样的景色,身披黑色长毛的牦牛悠然在大街上踱步,车辆躲避绕行。出了城,一路上车很少,人很少,三百公里外的杂多县城海拔近五千米,那里是澜沧江的源头。山路蜿蜒,你们选择七月出行,因为在这里只有六月至九月才是夏天,除此之外,大雪封山,茫茫雪域高原,安详冬眠。

群山是立体的,翻过一座,又是一座。一座山有多种颜色,最高处是白色的,那是不毛之地,常年白雪覆盖;往下是灰色的,裸露的岩石高峻、挺拔;最下面是绿色的,没有一棵树——这里已不适合木本植物的生长,只有草。也没见一只羊,一匹马,只有牦牛,一群一群的牦牛,在道路两侧的宽阔的草地上吃草。那么安详,又那么缓慢。时间仿佛也缓慢下来。

中午时分,车至半程。宽阔的十字路口,有几爿小房子,你们下车吃午饭。克服头晕的苦难,你们搀扶着慢慢下车,慢慢踱步。一碗米粉,好客的带着两腮酡红的藏族母女双手端上来,酸辣,浓烈,吃得满头大汗。

你和诗人、小说家踱步走下山坡,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上常年流淌着清冽的雪水,用手摸一下,水冰凉、清冽,这一汪一汪的水脉脉汇聚,不远处,一条大河哗啦啦流淌,河对岸是高拔的峭壁,峭壁上画着岩画,是格萨尔王的动人传说。这就是澜沧江了!你终于站在了河边,这“天上”的悬河,海拔近五千米的澜沧江。

来之前,在读张炜四百多萬字的大河小说《你在高原》,那是一个磅礴的大作,包容万象而又格调不俗,胶东半岛上的传奇故事、坚韧而倔强的山东汉子,还有那远渡重洋传道的徐福,在苍茫的文字里跋涉,奔波。站在这里,你终于明白了这部作品为什么叫“你在高原”,在这里,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又都是魅力无穷的;每一个字都是雷霆万钧的,又都是高峰耸立的。

站在高原上,几个写字为生的年轻人,终于看到了平原无法看到的风景,看到了高原上那一朵一朵仿佛触手可及又高不可攀的白云、乌云。

“看那小花!”有人喊。你们俯下身,果然,在碧绿如毯的大草地上,翠绿的叶子丛林里,有白色的、粉色的……小花朵儿。你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它们。只有当你拨开草丛,在那脉清泉附近,才可以看见微风中轻轻摇摆的花朵。

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细小的花儿,鲜嫩娇艳,像高原绽开的笑脸,像满天黑夜里的星星,连成一大片,向远处的山坡一路闪耀过去。

在那一刻,你安静地站着,脸上很凉。

你终于找到了那一朵花儿。

一万米

一万米,不是地平线上的距离。

地平线上的一万米,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从我们村往北一万米,是黄河;往东一万米,是京杭运河故道,还有碧波荡漾的东平湖;往南一万米,几乎就到了那座世界闻名的小山——梁山;往西呢,往西一万米,跨过大河,跨过铁轨,就是河南省台前县的地界了。今天,即使在我生活的小县城,一万米,也几乎就囊括了我的所有生活。一万米,就是我们的日常法则了。

但我今天说的一万米,这些都不是,我说的是垂直一万米,高空一万米。两千多年前的庄周,见过一只大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九万里是多少?当我双脚离地,坐在万米高空封闭的“铁鸟”身上,我才感受到了垂直一万米的“风景”。首先是身体和灵魂的漂浮感,双目的眩晕感和耳朵搏击空气的鼓塞感,接着平流巡航,打开舷窗遮光板,一股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比地球上感受到的更猛烈,更炽热。一万米的距离,比地球上距离太阳更近了一万米,那是另一个空间的景象,远处涌动着海潮般的白云,浓厚的云朵像连绵的群山,阳光给它们镶上了金边,奔腾而来的白象、冰山、鲸鱼……地球上的世界在万米高空重现,但一切又那么不同。飞机飞行在云层之上,电闪雷鸣一切都已远去,原来万米高空只有阳光。其他什么也没有,除了下面涌动的云。地面已经看不见了,晴空万里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下面的山脉和湖泊,看到山谷里隐约的城市轮廓,看到黄河和长江……现在,一切都遁去。一望无垠的空间,阔大,孤独,没有任何遮挡,阳光就那样直射无碍地播洒下来,我不知道有哪几种鸟可以飞到这种高度,但穿越云层之上的鸟,超越了风雨的鸟,自然会有俯瞰一切的骄傲,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孤独的感受?

我记得我读《追忆逝水年华》,我读《浮士德》,我读《你在高原》,我读托尔斯泰和雨果,也有过与其他阅读不一样的博大、庞杂的震撼感。那是“一万米”的阅读感受吗?那是云层之上另一个世界的阅读感受吗?

在海拔三千米的西宁塔尔寺,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金箔围起的菩提树,就有让人眩晕的庄严感;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青藏高原,澜沧江源头,激流奔涌,涛声隆隆,缺氧高反的眩晕感让人恍若不在人间;在宁夏上空俯瞰黄河带来的绿洲、在飞往重庆的航班上翻越秦岭、在玉树抵达成都经过的阿坝,那都是海拔几千米的高峰,让人仰不可及,如今,在一万米的高空俯瞰,它们依然雄伟,已然成为大地上醒目的标志,所谓海拔的高度,就是垂直的高度,就是精神的高度,就是灵魂的高度。在某一个高度上,一定有高度所具有的奇特“风景”。

泰山巍巍,攀登起来需要体力、心力、意志力的综合发力,才能抵达南天门,一览东海之日出,才能荡胸生层云,看到“阴阳割昏晓”的美景。万米高空则更需要攀登之后的再攀登,就像阅读之后的再阅读,长篇杀青之后的再回首、再出发。一万米,是仰望的高度;一万米,是理想的高度,是信念的高度;一万米是垂直的距离,是阅读和写作的大境。每一个以语言为业的人,都在努力向“一万米”的高山攀登,也自然都怀揣了“云层”情结,向“一万米”前进。

一万米,终究会是另一番天地。

【作者简介】乔洪涛, 198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临沂市作协主席团委员,首届齐鲁文化之星。2001年始,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奔流文学奖、齐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银雀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 《一个人的盛宴》和长篇小说《蝴蝶谷》,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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