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虚构”的魅力
2022-05-30刘晓静左高超
刘晓静 左高超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的真相是艺术叙写中善与美的价值对生活本真价值的超越,正是这种超越才使得小说的形象、环境、情节具有唤醒读者内心对善与美的追求,这种追求的产生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一、小说的魅力在哪?
小说的魅力在哪里?这是我们研究小说教学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曲折的故事情节、丰满的人物形象和深刻的故事主旨是一篇经典小说的魅力所在。然而,有的小说情节并不完整也谈不上曲折,但是它依然经典,比如莫泊桑的《项链》、鲁迅的《孔乙己》。按照情节完整性的标准来看,《项链》的情节可以说是残缺的,因为马蒂尔德在得知当年所借的项链“顶多值500法郎”后将会做什么,小说并未交代;而《孔乙己》对故事情节更是采取“淡化处理”的方式,情节被压缩到幕后去,成了次要成分,而人物的感知则被放到前台,通过错综复杂的人物感知来叙写故事。
再说人物形象。一般情况下,小说是以塑造人物为核心的文学艺术,丰满鲜活的人物形象往往是作品富有魅力的主要表现,但是有些作品的人物并不丰满也不鲜活,却也富有魅力,比如鲁迅的《示众》近于速写,没有完整的情节,没有主要人物,只有一个街头场景;再如《阿Q正传》中的吴妈、《祝福》中的柳妈,都是作品中的“小人物”,作者着墨不多,人物形象谈不上丰满却被读者深深牢记,可见,这些人物也是富有魅力的。而从小说主旨的角度来探讨小说的魅力也不可靠,因为好多经典小说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其主旨的多元化,甚至可以说,许多小说,连作者本人也说不清它的主旨是什么。
由此可知,小说的魅力不在于有没有丰满的形象、曲折的情节和深刻的主旨,甚至可以说,小说有没有人物、情节和主旨都不影响其艺术魅力的存在与否。那么,小说的魅力究竟在哪呢?从我们每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能打动我们的小说就是富有魅力的小说。打动我们的有时候是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有时候是某个情节甚至是某个场景的描写。因此,可以说,小说之所以有魅力,不在于它有什么(人物、情节、主旨、环境等),而在于它所拥有的这些能否具有打动我们内心的功能。何为打动?打动就是唤醒与超越,唤醒读者潜意识里的某种智性的或者情感的内在状态,使读者完成对生活本真和自我状态的超越。
二、虚构的真相是“善”与“美”对“真”的超越与唤醒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是小说的主要特征。生活本真往往不具备打动人的功能,小说中“武松打虎”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可以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然而现实生活中如若发生真实的人虎相搏,那必定不但不会打动人心,反而会令人“胆颤心惊”。小说如果只是对生活本真的客观反映,那么,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正如现实中不缺少马匹,但我们仍然需要徐悲鸿的“马”一样。在客观世界里,事物存在着复杂的两面性或多面性,完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不完美的那面往往会成为阻碍我们“心灵震动”的屏障。而在虚构的世界中,艺术家可以将人们对真善美的诉求面无限放大,以满足人们的审美追求,从而达到打动人心的艺术效果,这就像漫画家在素描人物时刻意“放大”人物的主要特征以达到“惟妙惟肖”的效果一样。这种“放大”其实就是艺术的虚构,在小说作品中,放大的那部分往往是能够唤醒人们对善和美追求的那一面,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放大”的虚构,小说才成为小说而不是实录,也正是因为这种艺术的虚构,小说才具有了打动人心的无穷的魅力。
虚构不能完全失真,虚构是对真实的反映和超越。在孙绍振先生的美学理论中,事物内部的三种价值——真、善、美是相互错位的。在诗歌和散文中,善与美只有在作者情感的支配下完成对真的超越才能产生艺术的魅力,如“粪土当年万户侯”,本来“粪土”与“万户侯”的实用价值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但是诗人却因高尚的道德情感的介入,将“粪土”的实用价值无限放大,从而凸显了“粪土”的道德价值和审美价值,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而在小说创作中,作者创作小说的目的不像诗歌和散文那样——表达作者自己内在的情感,而是要通过艺术的虚构来唤醒和超越读者的内在诉求,从而吸引读者完成对自己所讲述的故事的倾听。也就是说,诗歌和散文是为了表达自己,而小说则是为了吸引读者,但是二者所运用的艺术手段则是一致的——虚构。
三、三要素的虚构与魅力
虽说不是每一篇小说都完整具备人物、环境和情节三个要素,但是,三要素只要在小说中存在,必定是虚构的。而且,在这些虚构的要素中,凡是具有经典魅力的、能够打动人心的都是能够唤醒读者心中对善与美的内在诉求的。这种唤醒是通过制造读者、文本与作者三者之间真善美的错位来实现的,接下来我将按照人物、环境和情节的顺序依次展开加以说明。
1.人物
以《祝福》中祥林嫂的三次外貌描寫为例,在这三次描写中,哪一次最打动我们呢?当然是第一次: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次的人物外貌描写与后两次的描写相比,从现实生活的实用价值角度来看,无疑是最丑的、最不实用的;然而它却有最震撼人心的审美价值。从艺术虚构的角度来看,相较于后两次描写,这次描写的虚构成分最大。比如极致性副词“全”“尽”的使用;人像物化的塑造——木刻似的,眼珠间或一轮。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四十岁的女子即使遭遇不幸也很少达到如此“非人”的境况,作者如此叙写是有意拉开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物的距离,一个非常态的丑陋的祥林嫂所引发的读者内心的震动是巨大的。人们心中本来隐藏着对美和善的良好追求,这种美和善在祥林嫂的外在形象的刺激之下必然引发情感的逆向波动,先是同情,继而追问“是谁造成了她的悲剧?”这种追问也就标志着读者心中的善与美被唤醒,而这种唤醒就是由虚构的描写引发的,如果完全是按照生活的真实来描写则很难打动读者,也就更谈不上对人性中善和美的唤醒了。
2.环境
环境描写中,不管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都会受到作者写作意图的情感影响。《祝福》中旧历新年年底的晚云是“灰白色”的而且是“沉重”的,连原本热闹、喜庆的爆竹声也成了“钝响”,这种描写很明显是作者有意为之。小说的环境超越了生活的真,放大了情感的因素,具有了文学的审美价值,激活了人们内心深处对美的向往和追求,也就起到了打动读者的作用。《水浒传》中写到了八百里水泊梁山的浩大与宏阔,有读者读到后便慕名到梁山进行实地参观,参观后却高呼“上当”。其原因就是读者忽略了小说环境描写与现实生活的距离。文学作品中环境描写的魅力就是通过制造艺术的美与生活的真之间的反差和距离来唤醒读者对美的追求和追问,帮助读者理解文本。当然,在小说作品中,环境除了揭示主旨外,还可以起到塑造人物形象和推动故事情节的作用,无疑,这些作用的达成也是虚构的艺术效果的内在表现。比如,环境描写最为经典的莫过于《荷花淀》,小说开头便为读者虚构了一幅静谧的月下水乡女子劳作图,皎洁的月光、柔滑修长的苇眉子、宁静的乡村将读者情感中乡村月夜的美感唤醒,很自然地,读者在这种如诗如画的美感的熏染下再看月下编席子的水生嫂,无疑,水生嫂的形象也就和这美妙的月色融为一体了,一个纯洁温柔、宁静贤淑的乡村女子的形象也就在读者的心中树立起来了。
同样是在《荷花淀》中,“途中遇險”环节有这样一段环境描写:“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此处的描写充分发挥了作者的想象,那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被虚构为“铜墙铁壁”,粉色的荷花箭被虚构为“哨兵”,这时候的荷叶、荷花都已经超越了生活本真的一面,上升到了美学的层面,读者的审美情感随之升华,人们心中对美和善的诉求被唤醒和放大,对这群妇女命运的关注和担忧、对侵华日寇的痛恨、对抗日民众的赞美和仰慕之情也随之炽热起来,整个故事的情节也随之快速而不动声色地向前推进。整个故事浑然天成、不露声色,这就是环境描写虚构作用于情节的作用。
3.情节
在小说作品中,故事情节的虚构是最显著的,也是最能打动读者的。故事情节只有拉开与生活的距离才最具魅力。武松打虎比李逵杀虎更经典,原因何在?李逵杀虎与生活的距离太近,所产生的艺术魅力便大打折扣。
我们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逞凶”段为例,谈谈情节虚构的艺术魅力。林冲隔着庙门听到陆谦等三人的密谋后怒不可遏,决定逞凶复仇。他“轻轻”把石头掇开,大家注意“轻轻”二字,这分明是虚构,前文说到陆谦三人放火后来到庙前,“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三个人推不开的一块大石头,却被林冲“轻轻”一掇便开了,岂不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吗?其次,从前文可知,陆谦三人行事是十分严谨的,他们放火后就没有预料到离草料场最近的、唯一可以藏身的山神庙里会藏着林冲吗?更可疑的是,林冲离开草料场时曾锁了门,因此,放火时,差拨才不得不爬入墙里去,所以说,倘若在真实的生活中,三人看到反锁的草料场和推不开的庙门,一定会预料到林冲藏身于山神庙中,但是在小说中,作者通过这种虚构,让林冲和仇人隔着一扇庙门,一个在明处揭示真相,一个在暗处倾听;一个将恶行展露无遗,一个将愤怒渐渐升起。这种明与暗、善与恶的对抗就在这种艺术的虚构中一股脑地推到读者面前,将读者心中对善和美的追求唤醒,形成了小说独有的艺术魅力。
后面林冲杀贼逞凶的情节同样是虚构的精彩。林冲走出庙门,大喝一声后,先一枪搠倒了差拨;这时候,陆谦大叫“饶命”,然而,林冲却不管他,先冲上前将走了十来步的富安一枪搠倒;这时候,林冲才翻回身来虐杀陆谦。当然,这一段中,虚构的地方很多,我们都抛开不说,单说林冲斗杀三人的顺序。在现实中,当我们孤身面对三个对手时,即使我们武功再高,也会先将矛头对准那个最可恨的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那个心头大患。然而在小说中,顺序必须做出改变,将最可恨之人放到最后解决,以积攒和发泄读者心中的愤恨。如果按照生活的逻辑来安排林冲斗杀三人的顺序的话,林冲一枪搠倒陆谦,让反面一号提前死亡,那么后面的情节也就可有可无了;再者,陆谦死得过于简单,也难解林冲和众读者的心头之恨,读者心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美好的价值诉求也就难以实现,小说的艺术魅力也会大打折扣。因此,在小说中,作者必须虚构林冲斗杀三人的艺术顺序,同时安排林冲与陆谦进行死前对话,将林冲的善和陆谦的恶通过他们自己的口在读者面前充分呈现,以此来充分激活读者的善与美的价值观念,当读者的这种价值诉求被完全唤醒的时候,林冲才可以手起刀落,陆谦才可以一命呜呼,读者心中的快意恩仇在此时达到了情感的巅峰,小说的魅力得到充分展现。
(作者单位:刘晓静 山东省滨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第一中学;左高超 山东省滨州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王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