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扬蹈厉 声韵慷慨
2022-05-30黄敏学
从部落战争到“执干戚舞”
早在新石器时代,我国先民就在艰苦的战斗生活和与自然的不懈斗争中,创造了早期的乐舞艺术。从文献载述与考古发掘中,我们依稀可辨原始乐舞的历史面貌。舞蹈史学者王克芬在《中国舞蹈发展史》一書中提出,武舞源于原始社会部落间的战争与习武,“频繁的战争生活,造就了习武、模拟战争、庆祝胜利等反映战争生活的舞蹈,它们反映在古文献及传说中,也反映在遗存的古崖画中,甚至反映在民间遗存的这类舞蹈中,生动地展现了原始武舞的真实形象”。
据《韩非子·五蠹》记载:“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干”是盾牌,“戚”是斧钺,均为原始社会的常用兵器。舜通过礼乐教化和武力震慑(有学者认为在原始社会武舞是一种军事演练)兵不血刃地征服了有苗(当时中国南方地区的部落,又称“三苗”),体现出中华民族一贯爱好和平、反对不义战争的民族特性。武舞还体现出中华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句,鲁迅就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称颂“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的斗争精神。
就考古发现而言,我国南方地区的岩画中有不少武舞的画面,如云南沧源岩画有诸多一手执盾牌、一手执矛戈的人物,挺身叉腿,舞姿雄健。广西花山岩画描绘了壮族“骆越”先民的乐舞场面:身形高大的首领身佩腰刀、手执兵刃,做骑马蹲裆姿势,张臂而舞,周围环绕数行排列整齐、动作一致的群舞者,似乎在用舞蹈欢庆战斗的胜利。北方地区的甘肃黑山岩画中也有表现狩猎和习武的舞蹈场景。至今,我国民间舞蹈中仍保存着极其丰富的武舞形式,如民间武术和古典戏曲中的“把子功”,舞者或演员手执刀、枪、剑、戟、矛、盾等道具起舞,舞姿雄健英武,动感强烈。
先秦武舞《大濩》《大武》
据《周礼》记载,周代的音乐教育有乐德、乐语、乐舞三类,其中乐舞主要是“六代乐舞”,分为文舞、武舞两种。文舞有黄帝之乐《云门》、尧乐《咸池》、舜乐《大韶》、禹乐《大夏》;武舞有商代的《大濩》和周代的《大武》。黄帝、尧、舜、禹均以仁德治世,通过禅让制得天下,其乐舞故曰文舞;商周时期则是通过战争取得天下,其乐舞故曰武舞。
《大濩》是商王朝的一部大型史诗性乐舞,歌颂商汤灭夏的历史功绩,《吕氏春秋·古乐》中记载:“殷汤即位,夏为无道,暴虐万民,侵削诸侯,不用轨度,天下患之。汤于是率六州以讨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宁。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濩》,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
从武丁时期已有的包含“濩”字的卜辞来看,“濩”舞在商代早期即已用于祭祀,在祖庚、祖甲时期多在岁祭、劦祭中用以助祭,在廪辛、康丁时期曾一度趋于衰落,在末代商王帝辛时期又重获复兴,是商代最具代表性的大型仪式性乐舞。《诗经·商颂》五篇—《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是流传到春秋时期的商人祭祀颂扬先祖之歌辞,虽经后人改订,仍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商代乐舞的大致形式与内容。清代学者孙诒让指出:“《商颂·那》之‘万舞有奕,谓《大濩》也。”(《周礼正义》卷二)“濩”舞之名虽可征诸文献,但其具体表演形式目前已无从考证了。
与商汤灭夏而作《大濩》一样,武王灭商之后,即令周公制作一部歌颂其“恭行天伐”的大型乐舞《大武》。《吕氏春秋·古乐》中记载:“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归,乃荐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为作《大武》。”
《大武》是一部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史诗性乐舞巨制。《毛诗序》言:“《武》,奏《大武》也。”郑玄笺云:“《大武》,周公作乐所为舞也。”孔颖达疏谓:“《酌》诗者,告成《大武》之乐歌也。谓周公摄政六年,象武王之事,作《大武》之乐既成,而告于庙。作者睹其乐成而思其武功,述之而作此歌焉。”现在学界一般也认定《大武》的乐章被保存在《诗经·周颂》之中。
《礼记·乐记》记载《大武》的演出分为六个段落,正是对武王灭商的全景式再现:“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
《大武》的舞蹈动作要点在于:舞队手执盾牌,巍然挺立,表现武王的武功;舞队奋勇冲杀,表现姜太公的志气;舞蹈结束时,大家一齐跪坐,表现周公、召公的文治。
商周时期的武舞也是军事教育的重要科目。《毛诗序》云“《维清》,奏象舞也”,郑玄笺曰“象舞,象用兵时刺伐之舞,武王制焉”,可见“象舞”是周代时创制用以模拟军事演练的武舞。《礼记·内则》言:“成童舞《象》,学射御。”其舞蹈形态在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铜鼓图像中有所反映。
唐代武舞《剑器》《破阵乐》
唐代燕乐中的舞蹈有“健舞”与“软舞”之分。健舞一般由教坊供奉舞女着男装表演,舞姿劲健矫捷、洒脱明朗、快速有力,是武舞在唐代的一种表现形式。杜甫童年时所观赏的《剑器》,即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一支武舞。杜甫曾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描写《剑器》表演的实况:“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唐宪宗时期,《剑器》由独舞向队舞形式发展。唐代诗人姚合的《剑器词》描述道:“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可知《剑器》由女子独舞演变为战斗气息浓郁、规模宏大的军士群舞,并由执剑而舞变为使用剑、旗、火把等多种武具,伴奏乐器也加入军乐的鼓角,舞队变化如蜿蜒的龙蛇阵,更具实战性与观赏性。《剑器》在唐宋时期传入朝鲜半岛,19世纪成书的《进馔仪轨》一书收录了《剑器》舞图,四名舞女头戴斗笠,身着短衣长裙,双手执刃,两两相对,似在激烈打斗,展现出急剧舞动回旋中的动势。
唐代宫廷中最负盛名的武舞当属《破阵乐》。李世民早年征伐四方时,民间就开始流传《秦王破阵乐》。武德三年(620年),李世民平定刘武周,“河东士庶歌舞于道,军人相与为《秦王破阵乐》之曲”(《隋唐嘉话》卷中)。贞观元年(627年)正月,唐太宗大宴群臣时在筵席上演奏了这支曲子。其后他认识到源于民间的《破阵乐》尚存不足,“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于是令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等改制歌辞,将《破阵乐》更名为《七德舞》。所谓“七德”,典出《左传》“武有七德”,意在发扬武功盛德,后又一度更名为《神功破阵乐》,因此《破阵乐》一直作为武舞被保留下来。
贞观七年(633年)正月,唐太宗亲自设计《破阵舞图》:“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同时,他聘请音乐家吕才亲自导演,按图教练乐工一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习之”。这支乐舞“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象征战场的瞬息万变,“有来往疾徐击刺之象”,辅以乐队伴奏,歌者唱和。
杜佑在《通典·乐典》中评价《破阵乐》:“舞有发扬蹈厉之容,歌有麤和啴发之音,表兴王之盛烈,何谢周之文武,岂近古相习所能关思哉!”他将其与周代的《大武》并论,虽不乏对当朝统治者的揄扬,但就武舞的内容与形式而言,两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破阵乐》兼具中原清乐和龟兹乐的音乐风格,一百二十人执干戈舞,地动山摇,粗犷奔放,振奋人心,歌颂秦王李世民的赫赫战功。舞者边舞边唱:“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破阵乐》在唐代东传日本,其舞图被收录于《舞乐图》和《信西古乐图》,图中舞者四人,身着金铠,佩假面,手执剑矛,两两相对而舞。
宋代以降,武舞逐渐走向民间,与兵操、武术等相融合,如宋代的“舞蛮牌”。明代浙江、福建、江西等地的“藤牌舞”,相传是抗倭名将戚继光创制的用于军事训练的武舞。广东潮汕地区流行“英歌舞”,熔戏剧、舞蹈、武术于一炉,表现《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体现出男性的勇毅刚健之美。1910年,上海精武体育会成立,将武术功架改编为舞蹈姿势,配以民族音乐,创编出现代武舞,主要有滑稽跳舞、武化舞、凤舞、剑舞等,使传承数千年的武舞承担起弘扬中华尚武精神的重任,对今天的舞蹈、体操、武术等均产生了深远影响。
黄敏学,绍兴文理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