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湘鸣莺
2022-05-30高凯明
紫荆绽放,黄莺啼鸣。
辛丑深秋的一个下午,故乡莲花山左的沂湘庐迎来了三位尊贵的客人。他们是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中国文联副主席郭运德,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潘宪立。陪同北京客人到来的还有县宣传部、文联、作协的领导同志。画家杜永感叹说,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呀。我解释说,这与穷富无关,我在广州的家时建功老师就曾说过到羊城一聚,只是因为疫情没能成行罢了。当得知我退休后每年都回山东老家小住一段时间后,便从北京过来了。杜永说,我说的穷富是指朋友之间交情的厚与薄,看来你们的交情非同一般呀。
杜永说得没错,我与建功老师的交往确有许多年头。20世纪90年代初,建功老师与宗仁老师就曾专程赶来广州,参加广东作协为我举办的散文研讨会。此次平邑之行亦如此,也是来参加县作协为我同华逢涛、王峰三人举办的作品研讨会的。
与宪立老师也是老交道。三十多年前,宪立老师曾来深圳与东莞,与我一道策划了几部反映改革开放前沿阵地先进事迹的长篇纪实文学,《东江纵队的儿女们》《杏林芳辰》等等。撰写者是平邑籍作家夏之蝉,当时还没有电脑写作,夏作家每天要创作一万多字,拿笔的手都累肿了。宪立老师说夏作家也是深圳速度。几部作品的书名都是宪立老师请中国书协主席沈鹏等几位大家题写的。期间,我与宪立老师经常谈论当代作家的作品,当谈及建功老师的小说为什么总有一种参悟人生,看透一切的境界时,宪立老师告诉我,建功在考入北京大学之前,曾在地下挖煤十年。既深入生活,又能深刻地感悟生活,便造就了其作品的不同凡響。
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宪立老师还曾专门与中国作协副主席邓友梅,中国文联副主席刘炳森来广州为我所在的《党风》杂志举办的征文活动颁奖。我正式拜刘炳森为师学习书法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宪立老师,还有北京的高桦老师的联络下,中国作协中国文联有好几位副主席都到过我们杂志社,指导我们办刊,并为杂志写稿,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先生也曾为我们写过稿子。中国作协副主席冯牧在我们编辑部曾开玩笑说,看来,我们作协要搬到你们这里来办公了。
与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运德老师倒属初次相见。不过,在这之前,建功老师专门为我发来了运德老师的散文《北海缘》,从文章中了解到运德老师与建功老师交情很深。运德老师家住北京北海附近,又在建功老师的故乡广西北海购置了一套小户型房产,两人自然成了邻居。“以文常会友,唯德自成邻”,这是冯牧老先生当年写给我的一句话。用它来概括两位老师的友情应该是最为合适的。我打电话对建功老师说,运德老师一定是位小说家,从他用诗意般的细节记述散文的手法上可以断定。建功老师却告诉我,运德老师在中宣部、《人民日报》、天津广电局都任过职,其文章从形式到内容涉猎甚广,但主要身份还是文学评论家。
与客人们边聊边来到了我三楼的书法室。书法室的匾牌是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作者刘春华老师为我题写的。在窗口下一块高150厘米,宽100厘米的摩崖石刻拓片前,建功老师停下了脚步,他说觉得这拓片有些面熟,只是忘了在哪儿见过了。我说这是西汉的《苏马湾界域刻石》,原石在江苏连云港东连岛的山崖上,1998年才发现的。你大概没见过,不但你,就连很多专业书法家也未必见过。你觉得面熟是因为见过我的字。我临写此刻石已有多年。宪立老师插话说,你临的不是晋朝的《好大王碑》吗?我说,因为《苏马湾界域刻石》与《好大王碑》在线条结构的质感上非常相似,我是将两者结合起来临写的。我补充说,有些书家说我的书法个人面貌偏强,我说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苏马湾》。
我把早已准备好的本县几位知名书画家的作品送给到来的客人。他们很感谢,尤其对陈成波刻的印章,华逢涛写的册页赞誉有加。
沂湘庐三层楼的墙壁上挂满了书画作品。作者大都为本地人。书法作品有杨广森、徐修、徐传国的,有李晓光、陈成波、袁宗愈、张现才的;画作有邱立刚、姜永、庞廷清、高建芳、杜永的。“到此已穷千里目,何必再上一层楼”,这是挂在一楼的我写的一副对联。有客人开玩笑说,难怪要我们先去三楼,担心看了它就不朝下看了吧。我解释说,本联是我照着刘岳先生的对联抄写的。刘岳先生是本县知名度最高的书画家,眼下已有九十高龄,其书法作品在墨色线条上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所以本地有很多书法爱好者都临他的书法,一度蔚然成风。
坐在院中的方石前,与客人们继续谈论有关书画的话题。我说,我曾在故乡策划过一个“云门九闲”书法临帖展。当时,我想到了清代书法家秦祖说的“书不临古,如夜行无烛”和清代梁山浅巘说的“学书须步趋古人,勿依傍时人”的两句话。学书法不临帖不行,但绝不能临身边人的书法。在我潜心临写炳森老师的“刘隶”之时,我的另一位书法老师陈永正先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云门九闲”临帖展的展标是请当地著名书法家燕守谷先生书写的。其命名的出处我已在书展时讲过,我号云灯,故喜欢元代黄清老的“松荫坐永日,心与云俱闲”的诗句。至于“九闲”,九位喜欢临帖的人,仅此而已。
在“云门九闲”临帖展开幕式的当天,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兼秘书长张瑞田专程从北京赶来为之前剪彩。主持人何芊芊是广州武警文工团的女高音歌唱家,她也是专程赶来的。当天到会的还有曾经获得过世界杂技冠军的浙江作协工会主席王英姿,“九闲”之一,浙江知名品牌创意人胡娟。开幕式的另一个亮点是,书展自始至终都有县业余乐队的乐器伴奏。瑞田老师说,他参加过很多书画展,始终都有乐队跟随的仅此一家。
展出结束后,瑞田老师来到沂湘庐,在为我题写堂号时,他接到了寇宗鄂老师打来的电话,之后对我说,宗鄂老师是中国作协会员,也是中国美协会员。你同我一样,同为中国作协书协会员,我们来个三人书画展如何。题目可心夸张一些,就叫《三绝诗书画》吧。之后,三人书画展在与平邑为邻的孟子故里邹城拓片馆隆重开幕。本次展标打算请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莫言老师题写,但时间太紧来不及了。开幕式上,莫言用手机发来贺词祝贺。《书法报》的文章讲“三绝诗书画”是一次引领文人书画展走向的新尝试。
十年前,当我刚刚搬进莲花山左的沂湘庐时,便请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誉的曹宝麟先生为我题写了匾牌。曹先生告诉我,为了写好此匾,他连写了数遍。在挂匾之时,莲花山商城的负责人前来找我,要我请一位文化名人为商城题写匾牌。我顺手拨通了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贾平凹的电话。我告诉平凹老师,我的故乡是临沂平邑,临沂古称琅琊,平邑因春秋时为鲁国大夫季平子的采邑而得名。平邑是曾子、子路等圣贤的故里,《论语》中所提的颛叟古国就是这里。此地不但历史悠久,还是革命老区。几天后,我收到了平凹老师寄来的“平邑莲花大厦”几个大字,信封里还有平凹老师顺手为我题的“沂湘庐”。我告诉平凹老师是“商城”,不是“大厦”。之后平凹老师又把商城二字寄了过来。没过多久,“莲花商城”几个大字便呈现在商城的石拱大门之上。匾名是用当地享有盛名将军红花岗岩镌刻而成的,一时间引来很多人围观。两年后我来到商城,发现“商城”二字后面的落款“平凹”二字被人用水涂平了。又过了一年,我发现“莲花商城”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繁花里”三字。书体为电脑中的炳森老师的“刘隶”。为什么要更换匾牌呢?有人告诉我说,平凹老师题匾后这里的生意也火了一阵子。之后也许是因大气候的原因,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乎,便有风水先生前来进言,说平邑与平凹相克,“邑”上有口,“凹”上缺口,把邑上的口放在凹上的凹里正好填平,填平之后的平邑之“邑”字也就剩下尾“巴”了。我听得云山雾罩,几次想写文说道说道,又担心被平凹老师看到后会笑话乡人无知,故借此文一吐为快。
在我现有的有关沂湘庐的题词中,有四件作品是出自将军之手和佳丽之手的。前者是郭德河、孔令义将军的,后者是陈思思、侯玉婷佳丽的。郭德河,河南南阳人,曾任我的老部队,广州军区高炮70师组织科长,其夫人与我老伴同为衡阳人;孔令义山东平邑人,与我是同一镇的老乡。有意思的是,两位将军都曾任过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馆长,都是中书协会员,同为书法大家李铎的高足,又同是全国知名诗人;陈思思湖南常德人,全国总工会文工团副团长,曾任解放军第二炮兵文工团副团长;侯玉婷山东临沂人,全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素有南国第一丽人之誉。陈思思的题词是“湖光山色沂湘庐”,含湖南山东之“湖山”二字;侯玉婷的题词是“湘江北去,沂河东来”,含“沂湘”二字。题词人,所提内容,均与“沂湘”二字珠联璧合,相映成趣。另外,赵可铭上将,周为民中将,陈大民、倪善学少将等也为我题了词。
我远离故乡已有半个多世纪。走出故乡的那个狭窄悠长的胡同叫小北门。西泠印社社员程二军友为我刻的“小北门老三”的闲章内容就是从这里得来的。在他乡,我曾有过4次大的搬家。第一个家在湘江岸边的一个苏式营房里,那里虽简陋之极,却是我成家立业之地。住房又窄又长,卧室、书房、厨房挤在一块。墙上有扇不大的窗户,窗下便是我挂衣服的地方。因此房像古代叫轩的所在,我顺口叫它为“挂甲轩”,军衣军帽原本叫盔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第二个第三个家都在珠江之畔的广州,开始在东较场广州军区后勤部大院,后来在达道路广州军区政治部大院。第4个家也是我现在的家,在广州东山梅花村。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住在梅花村的老作家欧阳山。当时我来采访他,一进村便被这闹市中的一方净土所吸引。后来我也住进了梅花村,而欧阳山故居就在楼下。我写的评《三家巷》的文章《没有尽头的三家巷》得到了欧阳山老人的高度评价。原因是我讲了书中的三家巷像极了我老家的小北门,小北门也住着三户人家……我出生在赵庄村,定居在梅花村,一生与村有缘。还有,东较场是蒋介石北伐前操练部队的地方;梅花村是蒋介石逃离大陆去台湾前的“家”。这也是个巧合,但与缘无关。
我为梅花村的家起的堂号是“蒙雁居”。取臨沂蒙山,衡阳迴雁峰之意也。我为平邑老家莲花山的闲居起名为沂湘庐,其含义为沂河湘江之意也。“蒙雁居”“沂湘庐”合为一处,为“山水庐居”也。
由于我时常搬家,故堂号亦多有更换。平日里得遇文化名人,我都请他们送个顺水人情,为我题写堂号或书房名,真草隶篆不限,钢笔毛笔皆可。俗话说,抬头见喜。为我题词之人均是我喜欢之人,每每举首看到他们的手书,可不正是见喜之时。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抬头见佛,国恩寺方丈如禅,光孝寺明生,云门寺明向,别传寺顿林,华严寺印觉等方丈都曾为我题过词。
我收藏堂号从来随缘,决不刻意。在澳门回归之前,我与《党风》的编辑们去澳门采访,在百岁老人梁披云家中,谈话之余,大家向梁老求字,梁老一口气为每人写了好几幅。最后梁老问我写什么?我顺口说了“蒙雁居”,之后他问我还写什么?我摇了摇头。回到广州,我向中国美协副主席,国画大师关山月请教梁老书法的地位。关老告诉我,其书法在全球华人书家中价位最高。他说,梁老的书法同你的母亲80寿辰时,中国最后一个秀才苏居仙送的“寿”字一样,同是一个跨世纪人生的见证。听关老这么一说,我后悔没让梁老多写一幅。
我曾在广州军区文化部工作,与部里的老作家们关系密切,长诗《西沙之战》的作者张永枚,诗歌《一把草面一把雪》的作者柯原是我加入中国作协的介绍人。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作者金敬迈,《高粱红了》三部曲的作者肖玉,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作者梁信,生前都曾希望我为其撰写传记,有的采访已经完成了大半。其他作家也曾多次为我后来负责的《党风》撰写过稿件。平日里,我称呼他们张老、柯老、肖老、梁老。称金老为老迈。梁老叫我小高,张老叫我凯明,肖老叫我高凯明,老迈叫我高老师,后来又改叫我党国风领导。因为我转业后在《党风》任总编,退休后又在国风书画研究院任过一阵子院长。老迈爱开玩笑。一次聚会,永枚老师把为我撰写的《沂湘庐记》交到我手里,建议我找一个像样的书法家抄一遍再朝石头上刻。眼下刻于沂湘庐萧墙上的《沂湘庐记》是汕头书法院谢嘉华院长的手书。济宁市书协主席王吉诰,惠州市书协主席田茂真等都曾为我抄写过《沂湘庐记》。在那次聚会时,梁老、肖老、老迈,也都为我题写了沂湘庐蒙雁居的匾牌。我的书法老师,中山大学博导,中国书协副主席陈永正看了我的《小北门志》文章后,欣然为我题写了赞誉从小北门走出的父辈们的对联:“瑞祥元三兄弟,雪云月一方天。”
有朋友问我,你的堂号、书房名用的是轩、居、庐,怎么没用斋呢,古往今来,很多文人的书房用的都是斋呀?我告诉他们,梅花村小区对过便是广州百年老店致美斋的一个分店,里面都是咸菜疙瘩,我可不想再回到靠吃咸菜度日的过去。
“沂湘庐里雅石叠,剑胆琴心两相合,一朵湘云满庭绣,两岸夹山是沂河。”这是我为沂湘庐珍藏的奇石所题写的一首诗。因我爱石,室内室外放着不少观赏石。而院中两块巨石格外引人注目。第一块是柱石,4米之高,像一把看家护院的宝剑,挺拔地耸立在萧蔷旁边。另一块是方石,像个正在弹奏的琴台,置于小院之中。柱石是石友孙得雨开大吊车放进院中的。方石是书家刘兆存开大车从大山深处运来的。在此一并谢过。
有人说沂湘庐像个奇石馆。但更多人说沂湘庐像个小森林,整个小院都在绿树环抱中。院中有紫荆6棵,荆条两株。海棠、黄杨、迎春、石榴、核桃、杏树各一棵。其中杏树最为招风,树身已有水桶般粗大,而树冠已遮住三楼的整个阳台,树上有两个鸟巢,有说是黄莺的,有说是黄雀的,因树高叶密,谁也没看清楚。听到的只是不绝于耳的啼鸣。有一天,杏树的矮枝上忽然出现了两个红杏一般大的蝈蝈小笼,两只蝈蝈从初夏一直叫到中秋。这是诗人高山挂在此处的,从两只蝈蝈的叫声里,我仿佛看到了蒙山、迴雁峰两山之山色,而从黄莺的啼鸣中,我又仿佛听到了湘江、沂河两河之涛声。就在那一刻,我顺手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沂湘庐里花木深,紫荆斑竹自成荫。谁言吾家庭院小,湖江沂河入怀襟”。“九闲”之一石语,则专门为大杏树写了一首诗:“沂湘庐里开杏花,美若九天落云霞。两个黄莺枝头唤,沂风湘云早回家”。
本画册的主编温惠华,也是我前几本散文集的美编。她看了运德老师为我题写的《沂湘鸣莺》说,何不借北京客人到沂湘庐之行的由头,印刷一本沂湘庐的画册呢?她说,“沂湘”二字是你们夫妻二人的故乡,“鸣莺”又是你二人名字最后一字谐音,沂湘鸣莺作为书名挺吉祥的。她还说,有那么多的名人,朋友为你题词,不印出来供大家欣赏一番怪可惜的,出版成册也是对其劳动的一种尊重。她建議我为此专门写篇文章。按照她的意思,我把写出的初稿给她看,她看后说,内容千头万绪,笔墨点到为止,好一个名人名片集呀。我说,我的感觉倒像是在撒胡椒面。
文章末了,我还交代一下大门外侧的那块柱型泰山石。此石半人多高,安放在门外,是依了故乡的习俗。叫“泰山石敢当”,这里面有个故乡人熟知的故事。石柱上刻有已故中国楹联学会会长孟繁锦老人为我书写,由李讷大姐为沂湘庐撰写的对联:“半窗潇湘月,满院沂蒙风”。对联与大门之上悬挂的“沂湘庐”匾牌互为注脚。紧挨泰山石后侧的是一株紫荆和紫薇。紫荆初春开花,紫薇夏秋开花,这样门前除了冬天飘雪花外,一年三季均有鲜花盛开。眼下,紫荆和紫薇两株花木已长在了一起,又与泰山石紧紧地捆在了一块,形成了真正的连理枝和树抱石。
这一天,那株初春开花的紫荆老枝上,突然绽出了几束胭脂色的花团。因紫薇此时花期已过,故显得格外绚烂。老伴发现后说,看来要有喜事临门呀。话音刚落,建功老师一行便踏进了沂湘庐的门坎。
写到这里,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二姐坐在泰山石前摇蒲扇的镜头。二姐患病后便失去了知觉,躺在床上已有一年之余。生病前,她养成了傍晚坐在门口石台上等我从莲花山散步归来的习惯。二姐说,为儿孙忙活了一天,坐在门前看看花开花落,听听黄莺啼鸣,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