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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湾

2022-05-30阿基米花

少年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青虫鸟窝枫树

阿基米花

枯藤,两架。门前院子里,一架丝瓜藤、一架葡萄藤。

老树,三棵。西门侧院,左、中、右有三棵乌黑擎天大枫树。

昏鸦,四种。枫树顶上住着老鹰、红嘴蓝鹊、乌鸦和布谷鸟。

小桥,一座。那是一块一米见方的不规则青石板,过了桥是前院。

流水,半涧。就在青石板桥底下,哗啦啦日夜欢唱,水流细得几乎称不上小溪。

人家,我家。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家住在枫树湾,这不是我们村的名字,而是村民们对村里某个具体位置的习惯性代号,村子里还有榧树湾、栗树湾、柳树湾、松树湾、构树湾。有个不成文的要求,称得上“湾”的地方要有老树,要有水,还得有个大拐弯。

在所有的湾中,枫树湾最有派头,这里老树最多,三棵;树冠最高,将近三十米;树的胸径最粗,每棵都超过四个成人合抱。

枫树湾的这三棵枫树事实上就是“属于”我家的了,它们离我家的西侧偏门实在太近。一棵就在门口左侧两米的位置;一棵在门口右侧八米外的山坡上;第三棵正对着门口在十米开外,黑黢黢、圆滚滚的树干挡住了门里所有的视线。三棵枫树围成的地块,就是我家的侧院,归我家使用,主要是归我玩耍。

侧院后边是比较陡峭的、向下的泥土坡,为了防止捣蛋的我从土坡上滚下去,我母亲很早就养了许多竹子。其中第一根竹子,是从别人家山上长过来的竹鞭上冒出的笋长成的。每年春天,我母亲就在院子里看笋。她有两套说辞对付挖笋的人。对隔壁山的主人,母亲会客客气气地说:“你家的竹鞭伸到我家地头了,你就借我發发竹子,竹竿归我,挡挡小娃头,省得他不小心滚下去摔死呐;竹尖统统都归你,你钩去好做新扫把,别稀罕这点笋。”假如是和这座山没关系的人来挖笋,我母亲可就麻利了:“你个馋死鬼投胎的啊,前世没吃过笋呐,覅手空,这是护坡竹林。去去去,永远别到这里挖笋,轻骨头的!”

就这样,我家侧院后面的土坡一年一年真的长出了一大片竹林。当然,我也从来没有从坡上滚下去过。

大部分时间,我是在三棵枫树之间玩耍的。

这三棵枫树很可能是一家三口。左侧的树干笔直,十几米高度以下没有半点树枝,十几米处的第一根树枝,看起来有一头野猪那么大,也不知道被哪个朝代的雷劈去了一大半,只剩下风干枯烂的小半截,这是一棵雄枫树,是枫树爸爸。正对着门口的枫树,胸径最大,地面根部半裸露着三条和树皮一样颜色的庞大树根,宛如三条潜伏的黑色巨龙,这是一棵雌枫树,是枫树妈妈。枫树妈妈枝繁叶茂,大小树枝从树干离地两米处开始往上分布,层层叠叠如宝塔,一眼望不到树尖,充满神秘感。右侧的枫树,也是雄枫树,应该是枫树儿子(几百岁的那种),它比枫树爸爸更加修直,就像一根金箍棒插在山坡上,通身上下没有一处树疤和树瘤,只是胸径比枫树爸爸略小一点。

枫树爸爸和枫树儿子长得太高,我只有仰望,根本连一片叶子都玩不着,因此,在侧院里,陪伴我最多的是枫树妈妈。

枫树妈妈的树皮是黑灰色的,像一块一块瓦片镶嵌在树干周围,每一块树皮有小孩子半个手掌那么宽,整个手掌那么长。如果非要准确地形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几百年的老枫树树皮就如同显微镜下染了黑墨水的洋葱表皮细胞——我每天打开侧门,看到的就是一张洋葱表皮细胞图。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不管宏伟还是渺小,实际上都以同样的结构形式存在,没有任何区别。

枫树妈妈根部,除了有三条黑龙一样的树根,还有一个空空的树洞,能容下我半个身子。我家的母鸡喜欢在树洞里下蛋,于是在树洞里掏鸡蛋是我的任务。另外,老鼠和蚂蚁也喜欢这个树洞,它们在洞里相安无事。老鼠会在树洞里囤黄豆、玉米、板栗、麦穗等食物,当然,也难保没有鸡蛋。遇到下雨天,我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从树洞里爬出来,它们背着星星点点白花花的粮食,浩浩荡荡沿着树干往上爬。虽然我们都住在大枫树下,但我还是羡慕这些蚂蚁,因为我不能像蚂蚁一样爬到枫树顶上看看上面的世界。

我父亲在枫树妈妈身上改造出两项娱乐设施。他在枫树朝南面凸出的树根上凿出一个一本书大小的小座位,供我坐着看小人书、晒太阳;又在最粗的一根树枝上,挂起秋千给我妹妹荡。父亲警告说,我太重,不能玩这个秋千。可是,这秋千千真万确太高级了,我妹妹坐在上面,不仅能够前后摆动,还能上下弹动,我想想都忍不住。趁妹妹不在,我准备偷偷荡一荡这树枝秋千。谁知我刚一屁股坐上去,就“嘭”地掉到了地上。头顶一阵稀里哗啦,接着一团麻绳砸在我脸上,然后几片鸡爪子似的枫叶飘落下来——秋千绳子从树枝上滑溜出来了。

枫树树干还是乌黑黑的,和去年一样古老,树枝上萌发出新芽啦,枫树绿起来啦!这是在春天。枫树叶子软绵绵、毛茸茸,有的已经绿油油,有的还略带一点粉嫩嫩,我抬头往上看,树尖不见了,树杈上的四个大鸟窝不见了,乌黑遒劲的树枝轮廓淹没在一片淡绿之中。

接着,枫树脚下,院子里雪白的野山茶花开了,金黄的油菜花也开了,瘦瘦的小蜜蜂追过来啦,胖胖的熊猫蜂(大蜜蜂)也赶过来啦,细长细长的九里蜂也冲过来啦,坐在枫树凳上的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蹑手蹑脚靠近一只熊猫蜂,我要抓一只胖嘟嘟的熊猫蜂!熊猫蜂的模样非常憨厚,细细的绒毛、圆滚滚的头、胖乎乎的身子,胸部、腹部各有一朵云一般的黄斑纹,真像是一只会飞的大熊猫,可爱极了。

我的身体不能再往前挪动了,我屏住呼吸,把手悄悄伸出去,拇指和食指弯作钳子状,慢慢靠近熊猫蜂微微上翘的腹部。它正一头扎进花瓣里吮吸着花蜜。

我手指轻轻一夹,熊猫蜂被我逮住了!

没等我欢呼,“哎哟!”我本能地尖叫起来,随后,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从大拇指传递到我的心脏。

蜜蜂会咬人,蜜蜂屁股会咬人!我心想。

很快,大拇指红肿起来,我看见一根深褐色的刺深深地扎在大拇指肚上。我痛得想哭,也很想去找父母,可我怕他们笑话,就随便摘了几朵花,忍住眼泪,在大拇指上擦了擦。心想,我打扰熊猫蜂吃花蜜,它咬我是应该的;现在我摘几朵花,涂点花蜜给它的刺吃,算是补偿,千万别让我继续这么痛。

从此,我知道了蜜蜂会蜇人。

等枫树叶子密密匝匝起来,就到了夏天。阳光照在枫叶上,仰头望去,树叶们绿得通透,那深深浅浅的绿,几乎绿到了九霄云外。一阵风吹来,整棵枫树的绿叶婆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风车在唱歌。这时,枫树叶子背面,也就是我仰头看到的一面,潜伏着无数小青虫;枫树的小枝丫上,也冒出一个个碧绿的枫树球,如同迷你型板栗挂在树上。

小青虫有指甲盖大小,像一只蜗牛般吸在枫叶背面,这时候,它们是不会掉下来的。小青虫的背上有一撮一撮像仙人掌一样的细刺,要是被这种小刺扎到,皮肤会像被开水烫过似的,马上火辣辣地红肿起来,而且奇痒无比。我经常在低矮的小灌木丛里被这种小青虫“烫”,不过,涂点清凉油就能立刻消痒止痛,比被蜜蜂蜇好受许多。

在仲夏之前,侧院里,枫树底下还是安全的。会有成群的知了高高低低停歇在宽敞的枫树树干上,它们组成若干个交响乐团,轮番演奏。低矮的草丛里飞舞着安静的萤火虫,就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一闪一闪,把墨黑的夜点缀得如梦似幻。父亲的故事能滔滔不绝讲上一整个夏天。很多个晚上我都是被父亲抱回屋,轻轻地放到床上的。

小青虫一直在枫树上吃枫树叶,比我长得快。到仲夏时,就有七八厘米长、记号笔那么粗,十足一条“大虫”。大青蟲浑身浅绿色,背上两侧各有两条细黄线,色彩极鲜艳;背上的刺有钢针那么粗,那样子比一只饥饿的老虎还可怕。大青虫有时候会从树上掉下来,枫树底下会下起巨型毛毛虫雨,我得戴上斗笠在院子里玩耍。

这时,有一件事,就算冒着虫雨,我也是要做的,就是割枫糖。这是我的秘密,只有我妹妹知道。

夏天,气温高的时候,我发现枫树树皮缝隙里会流出一两滴透明的汁液,汁液没过多久就会凝结成乳白色的固体。更让人兴奋的是,我看到有成群的蚂蚁围着那乳白的固体,它们在吃!我从蚂蚁嘴里抢了一小撮粉末,尝了尝,发现是甜的。后来,我又剥了些喂给鸡、狗、猪、鱼吃,它们都活蹦乱跳、安然无恙。于是,我就把枫树汁剥下来和妹妹一起大吃特吃。吃完了枫树自己流出来的枫树汁,我还在能够到的地方挖开树皮,钉进去一根尖竹筒,一个晚上能接到一大碗枫树汁,我感觉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里面全是糖。接来的枫树汁,放在锅里煮一下就会变成黏稠的糖膏,虽然没有麦芽糖好吃,不过打打牙祭也是很好的。

到了秋天,枫叶飘飘洒洒落下来,山坡上、院子里、瓦背上到处都是。满地一个个深褐色的枫树球,就像带着长尾巴的小刺猬,要是一慌张踩到枫树球上,少不了要四仰八叉摔个屁股墩。

这时,大青虫们都已经吐丝结茧,把大个儿灰黑色的茧子粘附在枫树皮上,院子里又安全了。

我会拿着铁钳子和簸箕来捡枫树球,捡来的枫树球,我会送一半到爷爷家,给爷爷当柴火烧。孙子孙女能不能给爷爷奶奶砍柴,是爷爷奶奶幸不幸福的重要标志,我担心爷爷奶奶等不到我能砍柴的时候,所以就抓紧送枫树球,每年都送,送到十多岁能砍柴为止。

枫叶掉完的时候,秋高气爽,我又能清楚地看见树顶的四个大鸟窝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鸟窝,我猜测那一定是宏伟的建筑,在离我将近三十米的高空。鸟窝由一根根很粗的树枝编织而成,整整齐齐。我怀疑这些鸟的力气都比我大,能够把这么粗的树枝叼到这么高的树杈上。也难怪我母亲总是在我捣蛋的时候吓唬我:“小心老鹰把你叼走,扔到上面大鸟窝里。”

大鸟窝一点不可怕,比较糟糕的是,到了晚上,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大鸟窝里会传出“咕——勾——咕——勾——咕勾咕勾”“嘎——嘎——”“哼——呼——哼——呼”“呼吼——呼吼”的鸟叫声。

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我能习惯甚至喜欢,风声、雨声我也不排斥,可是这高音喇叭似的鸟叫声,我从小是极其厌恶的,在枫树湾,我每天都蒙头睡觉。妹妹和父母都说我是胆小鬼。说真的,我只是讨厌这黑夜中的鸟叫声,听上去感觉能把树梢头的月亮都震碎了。

冬天落雨落雪的时候,是最麻烦的。老枫树上枯烂的树枝时不时会掉下来,有的会砸在屋顶瓦背上,瓦片一裂开,雨水、雪水就会滴答滴答漏到屋里楼板上。雨大的话,漏进来的水珠会连成一串串亮闪闪摆动着的水线。我得赶紧去楼下搬各种桶啊罐啊盆啊来接水,活像匆匆忙忙间摆开了一个卖容器的地摊。

每次我母亲看到这种情况就会教训我父亲:“大树底下好乘凉,但绝对不能造房!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看到了吧!”

所以,父亲每年都要不厌其烦地上屋顶,扫落叶、枫树球,捡树枝,换瓦片。后来,索性把黑瓦片全部换成了红色坚硬的砖瓦,总算解决了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我们村第一次出现红砖瓦,就在枫树湾,我家房子上——这是枫树惹的祸。

从屋顶扫下来的枫树叶、枫树球,在地上堆起来,开春时会冒出白蓬蓬的鲜蘑菇。母亲把它们烧成汤,鲜美无比,我想我有一点点感受到来自枫树上面世界的味道了。

这就是我的枫树湾,有派头的枫树湾。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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