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入村记

祁建青

一、下山：惟天地知

雪线上雪藏时久，雪豹要下山一趟。

“雪藏”一词，契合着雪域物质界视域之所见——对面达坂山，率先发现端倪：一头雪豹，起初沿峭壁陡坡走走停停踅摸而下，之后便没了踪影。山底外多河汊，沙柳黑刺灌木丛丛，偶见那一条花尾巴尖儿，没错就是它。绣服锦衣，晓行昼伏，达坂山，惊呆了。

而冷龙岭这厢，始终不露声色。为野生动物们提供可靠庇护，乃是莽莽山峦的天职与强项。豹自警觉，拿定主意不回头。它照例赶紧饮足水。冰河水，寒冽渗凉，却不至冰倒豹的牙。这时候，它要先驻足看一看，稍作停顿略加思索。它通體带有巅峰冰雪之寒色冷香，环顾而雄视的威仪，且按下不表。

“金门源”县府浩门镇东郊在望，那是一片广袤通透益农宜牧的田野村陌。农业和牧业并生的博大气象交错流转——夏季草原上耕种庄稼，冬天农田里放牧牛羊，外乡人盛赞的世外桃源，该就是它理想中的去处。

豹的行进速度可谓飞快。不一时辰，便飘然来到西滩乡西马厂村。昔日的养马之地，曾经绿草如茵，马儿撒野地跑。豹慕名而来，欲走个亲、访个友，还是寻吃找喝？或就是漫无目的一日游，再溜达一会儿，即可悄悄返身转回去，一如它悄悄地来。

县域出现雪豹，前年有过一回。端还是冷龙岭上，监控记录雪豹匆忙穿过。一瞬间的事儿犹如千载难逢，引发万般关注。人还没亲眼见着，就兴奋成那样子。这回大不同，雪豹特地上得门来。这头雪豹和那头雪豹，必存有某种特定关联？抑或，它就是那一头？猜测尽可再大胆些。

这才叫一个千载难逢呢。进村落地一刻，鸡呀狗呀浑然不觉。梦幻与现实的跨界，差不多就是一次神仙下凡。之前它还在雪峰上漫步踟蹰。足蹼踩在冰雪表面，不会滑倒，也没有任何响动。一副豹子胆想想会大到哪里？去往他乡，如回故乡，惟天知地晓：往小里说，它是来看望看望咱村子；往大里说，是造访一下人类，和乡亲们接触接触、亲近亲近。

这些年雪豹本事见长了。庚子鼠年过后，辛丑正月二十八大清早，中国祁连山的雪豹活动记录，今儿要有个改写刷新的“王炸”。

二、遭遇：“豹”露真容

雪豹莅临，村庄做何反应，冥冥中村庄这就派出了使者——晨曦里，一位早起的村民探头张望，犹如约好，豹就停候在那儿，四目对接一时惊悸！确实，这并不是豹与人想要的。

缜密的独行，局促，窘迫，藏是再藏不下去了。其实，你不必躲躲藏藏，大大方方来就好了。以纯洁白雪冠名的豹，体态雍容，毛色富丽，名声高贵，索性你翘起那条又粗又长的无与伦比的大花尾，让世界美美欣赏看个够，就好了。

牛年果真牛。事件突发，过程揪心，结局可慰。我的“中国作家定点深入生活地”有这等奇事，哪还坐得住？翌日上午，便赶到这个一夜扬名的高原村庄。

去秋收割的青稞田野，土壤仍冻结着。不曾耕翻而留存着的青稞秸秆等，羊的宝贵过冬食材之一。豹乃谋羊而来？也不是。牧人抬手指出，山岭内岩羊增多，猎物不缺。不缺还有高超捕猎的手段。田里头和村边上，随处有羊群裸放，夜幕笼罩不乏下手好机会。然而，羊儿们一夜熟睡无恙，啥事儿没有。

我运气好，遇热心村民引路。转弯抹角至现地，勘察该位置，僻背而草木丛生，围墙圈起，藏身果然最佳。时隔仅日余，那气味儿残留，和那花纹身影似乎还在。“第一现场”，豹初来乍到的打尖儿客栈，我得知本人乃第一个探访者，好生荣幸。

外围地势空旷平坦，水到渠成的“雪豹通道”由此横穿。太平坦空阔了，变故的节点显然出在这里。天色要大亮，一切将完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该多危险？豹的心情，我一下读懂了（注意我说的是昨儿个，不是现在）。

索性说破，豹没办法原路打道回府了。而且，它要面临一次从未有过的“裸奔”，这极其有伤大雅和自尊，如此狼狈逃窜，雪豹万难接受。

鸟类学家说，有一些鸟（或可能大部分鸟），人如果与它眼睛对视，立刻要惊飞。而若只看其身体，倒觉得安全无所谓。这种“被盯住”的“威胁感应”，在掠食性动物会应激放大。神秘尊贵的豹，一经察觉自己被人看到，会立马改变主意如惊弓之鸟。

倘若一直未被发现，继续蛰伏瞒天过海，白天美美睡一大觉，捱到日落人归，大功即告成。失误多在疏忽大意，何况形单影只人地生疏。措手不及，慌不择路，唯有进村一条路走为上，这也不是逃跑意义上的逃逸。一件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差点让人大失所望。

雪豹进村，序幕拉开。不担心，雪豹有故事。

三、闯村（1）：人与兽面对面

威武凌厉的豹，纵身一跃，对垒界限顷刻瓦解。妖冶优雅的豹，意象英姿俊逸，突袭攻击的性质悠然之间消弭淡化。

巷道庄廓，人类久居的城堡，恍若迷宫，何以进出？豹左右奔突。约八时许，它越过一道矮墙，进入村民马生财家院子。妻先看见的，说有个像猫、比猫大多的东西进来了。要紧处的讲述活灵活现：它瞅见我们，“一蹦子”又越上矮墙，犹豫再三，又回转跳进院子。生财语气里，豹的旁若无人，人的目瞪口呆，紧凑，紧迫。

接下来情势急转，但见豹颠着小跑朝向他俩奔来！哦，雪豹你要做什么，手无寸铁的人手足无措！这个狭路相逢来得太快，兽与人如何勇者胜，平地一袭雪旋风，周遭不寒而栗！

说时迟那时快，豹又“一蹦子”跃上一侧高墙，去往隔壁邻居家了。危机转瞬即逝，谢天谢地！

豹真君子，让人多步，仗义仁义！佑护慈悲的身姿瞬间定格于半空，“一蹦子”峰回路转，解脱了相互，让出了活路。

方言“一蹦子”，“猛然跳起”之意。连着两个“一蹦子”，起承转合，鲜衣侠客，就此别过。连茶没喝一口，话没多说半句，雪豹兄弟，抱拳作揖，来了个“咱后会有期”。

夫妻俩着实吓懵。急中生智的丈夫却没忘抬起手机，抢拍雪豹。分秒间，豹、人和手机达成了配合。豹没发怒猛扑上来，手机未操作失灵。共得两幅：矮墙上的那幅，远而有些模糊；院中行走这幅，体态行姿及周围建筑，一副闲逛串门模样，要素完整清晰。此照随后广为传用，成为祁连山雪豹进村入户的唯一影像留存。

我反复读取这张照片。照片里，不光雪豹在，其实马生财也在。只要拿起照片，马生财就现身于对面。主客状态的写真全录，太珍贵了——还有一张照片在雪豹那儿，马生财夫妇的影像，雪豹的视角不会错，雪豹的瞳孔里留着底片。

可是，高兴不要太早，豹会不会杀一个“回马枪”？谁也没想这个，因为压根儿没有发生。可是还有，危情与悬念只是暂时转移而未解除，刚那个谢天谢地，还有待下一个谢天谢地，方为谢天谢地。

四、闯村（2）：不可思议的暴力流血

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豹的肢体语言，轻捷，迅疾。眼力犀利，筋骨强韧，身法路径不可思议。说这就是“无障碍通过”“无规则通过”，太文绉谦虚。壁与墙，门与户，窗与锁，在它眼里劳什子都多余。

雪域顶级掠食者，亘古山尊的王族。一直以来，人们只知敬畏，更懂得珍惜。敬畏，野生动物们太卓绝伟大了，雪山中的生命生存，旷日持久的传奇史诗，至今能了解多少？豹你在你的世界里生活过得如何，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问也白问。珍惜和敬重，一如此刻，腾跃独行于一段空中之路，不要干扰，绝不可以动丝毫杀机邪念，尽皆由着它。

“第二现场”有惊无险，“第三现场”急遽升级。大猫光临的这户人家，全封闭玻璃厢廊，迎头隔挡。豹进不去，扭头便走，非进不可？豹的“围城之惑”，如何揭晓收场。

玻璃厢廊采光保暖，明净又美观，门源县新农村住宅的装修模式，家家户户的必设。豹肯定头回见玻璃这稀罕物，透明不得过。能不烦躁急眼，不再那么客气了。先一头将左面一扇玻璃撞烂，破窗而入；到了里面，意识到此路不通，又折回一掌将右面一扇玻璃拍倒，夺路而出。

厚度至少5cm的钢化玻璃板，不费吹灰之力。糟的是，因情急而不顾，愣叫锐利的玻璃尖茬，划破了额头和眼下角。幸好家中无人，豹的这一扑空，“人设”痕迹重。然而，站在一家老小的角度，此安排何其眷顾有加。是豹带来的？是豹带来的。我们的“冰山上的来客”，“噼里啪啦”一进一出，留下“雪豹来过”“雪豹过招”的证据：屋里一地碎玻璃，豹子脸上两处流血创伤。

此处精彩！豹与人不谋而合，一出“空城计”不能一笔带过。不可思议，家人都外出了，连一个留守看门也不在。按逻辑推演，又神乎其神难以置信，先一个是：冥冥中预感大猫要来，哪一天、哪一时？朦胧无知，三十六计走为上；后一个是：晓得了家里没人，于是放心大胆进屋登堂，胆大妄为而为所欲为。所见毫无对手，强悍敏捷的豹，居然受伤，如是一家人开了一个过火的玩笑？证明所谓空城之计，并非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雪豹出门的神操作，西马厂村神奇。行云流水无巧不成书——在刚才那家，豹免除放下了暴力；在这家，豹使用发挥了暴力。天使凶煞，温文尔雅，狰狞发怒的两面，雪山上至纯至白的天性天意，有好几个意思，依豹这脾气，说没有啥也没有，说有就很大。

它真挂了彩，在山中哪有这等事。村庄的特殊纪念，伤痛不好受，令人开始担忧。这一时段，雪豹展现了天生凶猛的攻击力和破坏性。“第二现场”和“第三现场”，雪豹进村故事的中心段落，马生财夫妇，全村唯一的雪豹迎送者，村庄度过了一个惊人的历史时刻。

五、逃逸：窘迫的窘境

一方水土成就一方生灵。日子从早起迎来胜利——人们都这样说，太阳按时出升，人们按时起床，每天就是胜利。豹首次光顾的村落城堡，生死时速，乾坤既定，雪豹不败，村庄必胜。

东家进，西家出，走了街，串了巷。“后来才知道，来我家的是真的雪豹”，“我们害怕它，它也害怕我们”。一番回忆还处在兴奋中。人的思维表现，常常是这样后置。这种“后来才知道”，恰是非常重要的思维接续和认识深切。雪豹破天荒到我们家里来，“这怎么可能啊”，“想都不敢想”。或许要说的是“想请也不敢、也请不来的”，“它没有伤害到你，给了你多大的面子”。闯村的豹，既是一个劲敌，又像一个功臣，功不可没，值得怀念，更值得奖掖。

整个事件叙述，这才到了核心要紧处。由之，能引申出两句话：雪豹是可敬可爱的，村民是可敬可爱的。两个现场里，雪豹折腾动静最大，持续不短时间，应该就是人类在自己家中，面对面接触到野生雪豹的罕见一章。

至此，我有个独家发现，雪豹喜好翻墙。它怎么那么愿意翻墙呢？掐指一数，前后共翻了四五座墙。原因看来简单，这几个地方都建有墙。有路不走，遇墙就翻，专门跟墙过不去，倔强任性，孤傲自恃。显然是，墙截了路，墙挡了道。豹的本质揭示，总算是抓住了关节点：秉性使然，豹不喜走平路，它走惯了山路——平路和山路，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正是它们一生翻山越岭的习惯形成，一种超级征服占有资格之呈现，技术层面诠释，诚乃超强的弹跳机能使然。

激烈，跌宕，极端，极致。离开了山峰，离开了大峡谷深沟壑，雪豹居何处去？悬崖作通道，峭壁为坦途，离开了危险、极境和死地，雪豹还是雪豹么？青藏高原的豹，绝然不同于任何一种豹，世居的冰川雪山，绝大多数野生动物，无法到达，何谈生存；全体人类，亦无法到达，更何谈生存。雪山冰川之上，豹习惯于惊心动魄的生活，经历状态无时不严酷险恶，无时不神勇庄严。雪豹已达神界仙境，而脱离凡间俗地久矣。

我对雪豹有了一个切实的认识提升。它偏爱登高，难以企及得高，它的崇爱在那里。也就不足为奇，它需要鹰那样的视野领域，高居的灵物，心灵和身体的崇尚，指向雪线，直达冰峰。脊椎动物纲，哺乳动物目，山地动物科，大型猫科动物种，它需要和开阔湛蓝天空挨近，需要和赤烈明亮太阳挨近。

也就同时体会了豹的焦虑：赶紧离开这里。或许它已经感觉到，要返回山中，怎么变得几无可能，比登天还难啦？

六、妥协：孩子们在上课

这下我搞清楚了。九時之后，进出庄户人家的“串门活动”结束，雪豹由北至南，穿过了整座村庄。期间，未发生伤人和殃及家畜家禽这等事，豹颇是谨慎自律。依然那样从容踱步，村庄与村民，多少让它有了一点适应和安全感。雪豹你大胆地往前走，出了村不远，就是乡寄宿制学校。富有新意的校园之旅，此处应该给予点赞。

学校当然照常上课。学校，真正热闹繁华新鲜有趣之地，今天若不来，机会再没有，豹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听到了孩子们的读书声，豹的听觉，超灵敏；看见了孩子们窥望的面孔，豹的视觉，同样超灵敏；闻到了孩子们的气味儿，有三百多孩子在里面，豹超灵敏的嗅觉，指令得到飞快整合。可以舒口气，这里也不存在危险。这是一个好玩儿的地方，看得出，这里大人极少而小孩很多，很多很多。人类的小孩儿和豹的幼崽，同样是心疼可亲可爱的——雪豹，是不是在这样感觉到。

我所说的搞清楚了的是，雪豹进了校园，马上又“一蹦子”，反身跳回围墙，临了，它也没有走进校园。没有到广场和操场。没有走近教室和宿舍。不错，它要进来溜一圈儿，不是一小圈儿是一大圈儿，谁能拦得住。惊吓得娃们吱哇乱叫哭妈叫爸，可真让人后怕呀。

这应属于本故事的另一单元，即紧张有序展开的“救援篇”。地点是学校围墙南侧（非学校院内）；新上场是火速赶得到的省、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专家队伍；现场是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围拢；主人公还是不速之客雪豹；情节是事情到此得到扭转控制——雪豹转而放弃抵抗和敌对，它停止行走而伏身卧地，如一个貌似屈服暂且告饶的孩子。

那句话说得好，这是它一生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一个聪明机智的雪豹，它明白了自身处境，人们的意思，好像也懂了。是，如若它不作罢，遭遇变冲突，人与雪豹两败俱伤，谁也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与看客。牛年正月里这一天，由人与雪豹联手主导的惊险剧，主题脉络“遭遇”“对峙”“跟踪”“施救”环环相扣，至此戛然而止尘埃落定。

这下好了，它很愿意等待和接受人们的救援帮助。它的闯入像是一个误会，更像是一次试探。大自然食物链的高端生灵，事情到了这一步，它依然怒气难消。必须明白，这并不代表它低头认输。无法脱身又无可奈何的雪豹在呼呼怒吼，处于抓狂的临界，它以它的語言告诫威胁，众人岂敢上前半步。

七、安抚：此处最显温柔

人群里窃窃私语，雪豹是不是该饿了？一定也很口渴。给雪豹喂些肉，它吃不吃？我去家里取一点新鲜羊肉，刚宰的，应该可以？别，这是添乱。它不可能吃的，宁肯饿着，不会随便接受，这在它就是那种怜悯式的“嗟来之食”。也没办法给它喂水，开什么玩笑，野生动物的共同准则与底线，就是远离人类拒绝接触。你去讨好必适得其反，会碰一鼻子灰，甚至要伤及你的命。

空气中弥漫着敬畏又珍惜的心绪意味。都属于第一次、近距离、长时间观看雪豹，人们饱尝眼福。在高原牧区，这一讲究笃信深得人心：若能亲眼看到野生雪豹，吉利；而若能亲手摸到雪豹，大吉大利。天赐良机，看到与摸到，该有的都有。救护队员们深知这一刻的意义，很教人羡慕嫉妒。我得以跟踪纪实书写，也算一份，也有一份。

因此，焦灼揪心的“第四现场”，甚是感人催人泪下。是谁都会进入角色而心软。与雪豹的对视既惊悸又温柔。惧怕的防线渐渐融化，在怕与不怕之间，人心心念的祈祷祷告不约而同，每个人眼里和心间，都卧着这一头雪豹。

真的是一个众望所归求之不得的转折，小半天折腾的峰回路转转危为安。雪豹与人，罢手言和，一个城下之盟，一个发生在祁连山冷龙岭下的罕见场景。救治顺利推进，在小心翼翼进行中。吹管麻醉蹑手蹑脚，须得找到最近距离和最佳角度。猛兽雪豹，像你的情人，说给雪豹的掏心话语，句句发乎软软那颗心，有些颤颤巍巍：“雪豹，我们是来救你的。”“不要害怕，不会伤害你的。”“你是我们的好朋友，最好的好朋友。”“雪豹，听话，听话……”

八、完美：堪称教科书级

施救关键环节，展示技术，考验胆量，成败在此一举。

回顾一下前面马生财家，就是一次教科书级的危机处置范例：站定别动，莫去招惹；莫要惊慌失措、大呼小叫；莫要手持家伙、招架恐吓，尤其莫要拔腿就跑。唯一摆弄手机的样子，是一个缓冲姿态。薄薄的平板手机，不会被视之为杀伤性武器。马生财是条汉子，夫妇俩配合默契，颇见牧户人家特有的镇定把控。他和妻子丁点儿没刺激到雪豹，此关键细节谁也杜撰不了：雪豹是领情的兽，后面的事情有此铺垫，就好办了。

麻醉，就是给它打一针“眯一会儿”。“目测雪豹体重配置麻醉药物进行吹管麻醉”，《中国新闻网》发布，“在救护人员接近麻醉过程中未表现明显的敌视行为；麻醉针注射疼痛会麻药起效前，未表现出明显的逃离行为。”一段专业表述，析出感情色彩，结局效果非常满意，保持冷静客观，没有喜形于色，因为这还不是最后的结局。

一个重要决定做出，“根据保护中心惯例，该雪豹呼名暂定为凌蛰。”这标志着，从此它不再是一头空泛抽象的雪豹，它是一头进入人类世界的雪豹，一头走进了我们生活，给力我们从未有过的惊喜的雪豹。它是客人和贵宾，我们无不善待它。

外围的隔离警戒，乡人武部奉命派出民兵小分队，部长范尖措记得细节：一次次口令是压低嗓门喊出来的。在全过程中，人群里有一个无声的提醒，一直保持着低声传话或手势交流的安静默契。

全然想不到，此次入村情况会是这样。诸多疑问来了：它是第一次来村子的雪豹吗？那么第一个来村子的，还不一定是它？但迄今为止，它无疑是公开抛头露面的第一个，应该重申：是帅气十足血性满满，赢得了喜欢与尊重的那一个，是雪豹里能让我们目睹的，唯一的应该献花喝彩的那一个。一头雄性成年雪豹。公元2021年3月11日，早春。祁连山青海雪豹日。天降祥瑞。

而接连慌神出差，有失豹仪，哪曾遭过这份难、受过此等罪，早知道还不如不来——让我们站在雪豹的角度，替它好好想一下，惊吓，伤痛，兴许还有懊悔，惭愧，雪豹老弟，情绪低落，好生无奈。它颌首卧在那里，漂亮的大花尾巴卷收起来。赶紧消停收场吧，豹，也实在累了。

九、日记：雪豹光顾我校

“雪豹来我们学校了！”这更是一个千载难逢，全世界的学校，惊悚，亦羡慕嫉妒。校史记这一笔，语文课有布置作文。考试，或投稿，或微信分享远近的小伙伴，告诉他们，事情离奇夸张，而害怕归害怕。“雪豹”轶闻走笔耳目一新。西滩乡寄宿制学校的同学们，小小年纪好福气，也着实担惊受怕了一回。雪豹在学校围墙上，举止竟缓慢悠闲，动作不乱方寸。该时，有一只雀鸟飞落到跟前的枝头，观察着豹的动静，如是小主人，毫不胆怯。

雪豹是不是想要来学校里看看？它最后没有进到我们校园来，知趣地走了。学生们作文和日记，会这样写道。

雪豹来村，全县从没有过的事。无疑特别稀奇珍贵，网友幽默解读：“雪豹：我想去上学”；“雪豹说我也要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动物们都在学习，我们还有什么资格不努力”。县上人们的心态，先是“意外”，后是“惊喜”，再后是“恐惧”，大有“谈豹色变”之虞。什么单独晨练，夜晚行走，以及田间作业、野外赏景，习惯得变。有人说，如此过度反应是“草木皆兵”“庸人自扰”。没关系，不会有事，而提醒一下小心当然没错。

雪豹为什么要到人群密集的村庄来？食物说已经排除。一种可能是，前一段有次较大降雪覆盖，迫使猎物从山中下移，随之渐次下了山。还有一说是，它可能身患有病，体质虚弱而回不了山了。这想法绝不弱智矫情，只需及早澄清（果然，后经专业人士检查它的体征良好，排除了）。又有说，它是转了向迷路了？雪豹迷路，相当于它自我失联？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可能。

雪豹日记，立意五花八门，解答也别出心裁。比如，大些的少男少女，会给它安上“失恋”的帽子，不能说没有一点点道理。或许就是一个最大可能？这是开年孩子们最喜欢的一堂语文课。雪豹出题，大人亦得一篇命题作文，就像我仿佛又坐回到了教室课桌前，同孩子们一起做。

十、瑞兽：王者之美

冷龙岭，老虎沟，一龙一虎加持，至贵至尊，此豹非彼豹。雪豹来，该赠好名。“凌蛰”“蛰”，字取最近节气惊蛰，显见识。“凌”直接来意，是救护中心已有“凌霜”“凌雪”两头雪豹，霜降、小雪或大雪，竟都不离寒冻，紧贴一个雪。

名字叫作“雪”的豹，秘笈必在一个雪字里。雪山之王，浅蓝色圆眼光射如炬；上下两对獠牙，凶相毕露；低吼，不能像狮虎咆哮，已足够；四肢粗壮而灵巧，足掌超常大，前掌有五支利趾伸出，与雕爪神似而大有過之。

总而言之，这是一头与众不同的雪豹，富有冒险精神，勇于挑战自我。结论不约而同指向一个：它受到了来自乡村的诱惑，打定主意要来村里走一走、看一看。应该想到，野生动物，具有最大童心。也为好奇心驱使，也会有耐不住深山寂寞的时候，闯荡一下人类城乡的心思，由来久已。作为一个大有考察抒写价值的课题，我愿意这只是一个开头，同时也希望就此打住。

人们极其感兴趣的是，雪豹那条白底黑纹的大花尾巴，那个粗度与长度，为狮虎等猛兽之尾所望尘莫及。有一个细节，雪豹过河时，它要用嘴叼着自己的尾巴，它爱惜着呢，惟恐弄湿弄脏。尾巴需要叼起，一方面说明分量太重，一方面说明此物太金贵。

我连续问过，县城周边连年发现草原狼，狍鹿不时可见。野鸡、黄鸭很多。另有说：豹不喜食人们驯养的三禽四畜，非野物它瞧不上。它的美餐食谱，都来于玩命捕猎，豹的活法激烈冒险刺激，人们毋须担心，有可能会嫉妒，安稳随和平庸的生活，不属于它。这头雪豹大概就是受诱于野兔野雉之行踪，亦玩亦耍不知不觉越了界，才到达了“第一现场”。

村南头，一条藏獒朝我长时间狂吠。丝毫没招惹到它，可知我的存在不招待见。不厌其烦的狗在尽守职责，令我想起，雪豹一大早来，村里的狗狗们应嗅到了。十分奇怪，它们却选择了一声不吭。依狗的秉性，会立即竞相狂吠报警。村民老马这么看：狗绝对闻见豹子气味了，但是，狗如果遇到比它厉害的野兽，就不行了。在大型猫科动物雪豹面前，庄子上所有的狗，都夹起了尾巴。狗晓得，如果发声，雪豹会立即来吃它。他这观点让我意外，但一想想便十分信服。

在房后一处背阴积雪上，村民们发现了一个雪豹足印。对，往前还有一个。足印十分奇异，细分辨，有六个圆形脚趾。看另一个亦是，特别明显。曾听闻，雪豹脚趾有“前五后四”之说，怎么这头会是六个？简直不可能！我紧张起来，这是一头何等级别的雪豹？天机不可泄露，而关于雪豹的知识，确实还知之甚少。我若有所思自言自语：不错不错，这只不过是一头普通的雪豹，普通的雪豹。

十一、致敬：国家自然公园

“生态屏障，绿色丰碑”，门源回族自治县城西大门前一尊巨石刻文，称颂的自然是距离不远的一南一北相望的祁连山脉。南达坂山，北冷龙岭，城乡村落，环抱怀中，格局身世得天独厚。雪豹闯村，凸显了它们宝石般的存在。凸显的还有它们珍藏的共生性和天然融合之样态，豹和人，有时仅隔一层窗户纸。这便很容易打破，维系维护艰巨漫长无所不在。然而，只有在这里，它强盛而不脆弱，眼见为实，很难打破。

一个雪豹出没的地域，多么神奇非凡，教人肃然起敬。这次可不是大自然逗人玩儿，人类享有的好处已足够多，野生动物的天赋自由，需要保证。在交叉接壤地带，雪豹理应受到友好礼遇，人们以行动承诺，在国家层面，雪豹神圣不可侵犯。由之，公园的动物公民，皆享受仅次于雪豹的待遇。以环颈雉为例，春播开始，庄稼田就成为它的操场、觅食区和孵卵窝，俨然已是人家的领地，该尊重还尊重，该保护还保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事例层出。

花开夏季，草原上种庄稼，雪落冬天，农田里放牛羊，野生动植物种群，是这样交叉重叠富集多样，每日每时会遇到点什么，奇花异草，以及珍禽异兽，就看你的福气。

青海昆仑地，自古瑞兽出。雪豹，你一定负有使命，不经意伸出了橄榄枝，激动人心的牛年伊始，雪豹、人与时令，让这个早春喜上眉梢，瑞气临门。

采访至此，几个结论浮出脑海：1、雪豹并不偷袭和主动攻击人类；2、它必定对人类居住环境几无适应感，一旦误入，恐慌万分；3、遭遇到雪豹必须保持镇静和安全距离，如专家所言：这非常重要；4、青海门源的雪豹之友们特别值得信赖，应该给加满分；5、雪豹惊现只是一个缩影。惊喜的是，一个野生动物乐园，秘境已为常态。野雉在麦田筑巢，狼狐出现于城郭，狍鹿群和羊群相伴，人与飞禽走兽，友善为邻绝无伤及，祁连山保护区形成的深厚环保人文风尚，堪称全国典范……

雪豹后来去了哪里？冻结硬实的裸露待耕的大田野里，三位牧羊人和我一起探讨这个不能省略的问题。他们每人都放有两三百只羊，羊吃着青稞麦茬草，不用多管。话题折合了情理，一说，当日就马不停蹄送往了西宁野生动物园；一说，为避免碾转折腾，已被安置在达坂山下一个叫“头塘”的救助站将息。当时就是这样两个版本，具体就不需要我再去一探究竟了吧？

十二、追述：吉祥雪豹做客省会西宁，露脸首都北京

故事本该结束。没想第五天，雪豹放归。人们动作神速，施救效果快而快。

要数雪豹争气。还有，雪豹急着要赶回去，一刻也不想待。再待它会疯的吧。“在救护当天晚上表现出跳跃、恐吓等正常行为。”这次出来，时间想不到这么长。山里家中，老小在等。众雪豹——雪豹弟兄们，雪豹姐妹们，知道你这贸然一去，至今还没回来。它们怎么想？西宁本属祁连山盆地，气压差异，短时间内问题不大，但要久了，无论如何不行。

哪知道，雪豹先在村子里兜圈小半天，后来还到了省会西宁，连住了数日。雪豹没有想到，受邀进城，查体疗伤，调理将息。它的春天之旅，分享了人类文明，见了些世面。雪豹到大都市，認识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把它视为朋友、兄弟、孩子。

无独有偶，在此前几日的北京，全国两会期间，人大代表、门源县教育局教研室副主任孔庆菊，汇报过程中向习近平总书记和全国网友，展示了祁连山雪豹的照片。这个举动简直就太有意思了，她这一展示，可以说也预约了雪豹，甚至干脆就是直接发出了邀请，雪豹这就来了？毫无疑问，这是在北京，在最高庙堂上，事情应该就是这么个理儿。

连日来的马生财夫妇，望着达坂山，心里犯嘀咕：雪豹现在咋样啦？与此同时，轮到我们的冷龙岭，心心念念眺望达坂山了，念雪豹，盼君归。

一只雪豹，惊动了多少人。至少是百年不遇的事，人们高度重视。青海省救护中心，北京专家闻讯赶来。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北京动物园兽医院、北京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研究所，废寝忘食为雪豹齐聚昼夜忙碌。

经专项检测，“确认凌蛰未携带六种猫科常见病原。”好好好！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应该是关于祁连山雪豹种群的第一手权威结论，振奋人心，表明个体与环境综合指数，优质又稳定。“但其自身抗体水平较低，存在感染风险”，还不能高兴太早，雪豹遭此变故折腾，风险承受评估当不容乐观掉以轻心（以上引文引自海北新媒3月16日《误闯青海门源农户家的雪豹，回来了》）。

前后共5天，创伤痊愈，低血钙回升，谢天谢地，因为竭诚一心，所以如愿以偿，雪豹不败，村庄胜利，放归可以了。

十三、放归：豹咱不再见

2021年3月16日，雪豹放归组赶早出发翻山越岭，8点40分准时赶至放归点。大伙儿都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豹同行，有的说如同与豹并跑，如同追随豹，有的说如同被豹追逐，均感到紧张，有些喘不过气。稀罕经历，转瞬即逝。

雪豹老弟，气色不错。脾气稳多了，城市归去来，暴怒之怒暂歇住。途中偶有颠簸，但不影响睁一睁眼，复闭目养神。风驰电掣之舟车，笼厢坚固，瑞兽一尊，蹲卧雄踞，王者之风不减丝毫。晨起洗把脸，捋捋胡须，猫科动物的卫生好习惯。与啄理羽毛的鸟相似，也像要出门的人。只是，雪豹多着一样，身后粗长的大花尾，像大姑娘的垂腰大辫儿，要精心梳理呵护。而它并非是什么姑娘家，它是一位小伙子。很好啊，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往往是最美的，雪豹凌蛰，雪豹姑娘们的心头之爱。放归越早越好，此举人性光辉闪烁。

陪同与护送的队伍，壮观，庄重。值得为雪豹这样，一头雪豹代表一座雪山。似乎此一去，心与身，要随了雪豹。是一趟多么神秘又神圣的归途归宿，凡夫俗子想不到不可得。与猛兽结伴同行，内心强大，转而渺小。不敢稍有差池大意，如不小心，宝贝雪豹，会不翼而飞。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和雪豹一样逐渐亢奋。雪豹知道往家走了，几天来，雪豹心中已经有数。不要低估雪豹，雪豹的情智商，有时超越我们多少。

先从西宁西山下来，途经大通老爷山，穿过达坂山群峰与公路隧道——在这里，能够平视祁连山主脉冷龙岭。车队迎着朝阳，一路之上，雪豹愈来愈了然于心。是的，留心一下便明白，选定这个放归时辰及地点，大致就是它五天前到村入户那个时刻，具有准确无误的衔接契合性，所谓从哪结束，再从哪开始。

雪豹会回头望望我们吗？一点心盼，轻也重。大家无不有所期待。而如果，它愣头愣脑不回头，一溜烟离去消失于茫茫视野，怎么办？没什么怎么办，那不也是一种千好万好。遗憾知足对冲，雪豹能承受的，人也能承受。真的吗，谁说的？是我，我替豹说的。

哦，你们看、你们看，雪豹回头看我们了！它回头看我们了！！

“雪豹凌蛰深情回眸4秒”。4秒，有注视，有心动，有传情。告别的4秒，致谢的4秒，是铭记再铭记的4秒……

大家顿时泪涌了。望着雪豹，流下泪水，与雪豹作感情的割舍。割舍，才知道感情与柔软的物质牵连，切割生疼，而舍不得。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再见了雪豹，哦不，在保护中心，在一路上，咱说了好不再见。

一骑绝尘，你是谁的坐骑？踏雪腾空，你驭何而上？雪豹雪豹，一路珍重。

阅读手机报道的我，亦已泪目。此时雪豹早到家了。雪豹回家，老虎沟夹道欢迎，冷龙岭张开怀抱，众雪豹恭候多时。众雪豹，小别如久别重逢，今晚晚餐食物应十分丰富，迎归场面非常隆重。让我猜一猜，莫非，你是一位至尊至贵的雪豹王子？自小豹妈豹爸惯着，长大后家族上下宠着，骄纵有余，不免任性。我一时还无法证实，但我相信，世事一切皆有可能。

雪山雪线积雪很厚，冰层硕大，极寒酷冷，氧气稀薄，紫外光饱和，没有春天，更没有夏天。豹的家园挨近高天，巢穴构筑于极限险地，那是地球生命的前沿。雪豹上到那里，日日夜夜做什么？和大风大雪相处多么亲密、痛快而镇定、深切？

我大悟：雪豹，披裹雪山之寒澈气流与万丈光芒，它在那里守卫世界。

——选自《北京文学》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