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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沙群岛海面上的十一天

2022-05-30文珍

北京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队医甲板

文珍

六月十一日  甲板上在下雨

天气:多云转雷阵。24°C-33°C。北风。

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独》

此刻甲板上在下雨。甲板外的茫茫大海也在下雨。事实上,这场雨从昨天夜里一直下到了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下雨,昨晚应该会在甲板上烤鱼的。——但今天上午我听说,就在下雨时二楼也仍然吃了生鱼片庆功,就在我在一楼底舱写日志的时候。外面一直在发生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即便就在同一艘船上,也无法了解近在咫尺的房间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然他们也同样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和同屋在房间从八点多一直聊到了快十点,聊天其实基于一场行动:即便前一晚没开空调、上午打开依然漏水,关掉空调又在排水管套了塑料袋,床铺依然神秘地湿了一大半。于是只能请她帮忙把床垫整个从上铺拖到门外。两个女生力气不够,还叫了一个男博物馆员帮忙,再把下铺的床垫换上去。我自己带的被单已完全湿透了,因此船上提供的被单正合用。

换完被褥,把行李重新安放妥当,我俩都一时间累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正好都坐在下铺,就这样聊起天来。要不是一只巨大的蟑螂,还不知会聊到多晚。但蟑螂就和雨水一样不期而至,正好爬在我摊开的行李箱里的衣服上。我一转头看到了它巨大的身型和桀骜的头部——如果蟑螂有表情的话,我相信它一定是在好奇地看我:你们在我的船上做什么?

我谈不上是对昆虫过敏的人,但蟑螂例外,尤其是这种巨型的美洲大蠊。一时间惊恐得叫不出声,也幸好这木讷让我没有那么丢脸,因为同屋立刻镇定地让我把蟑螂从行李箱里抖出来。但蟑螂突然间消失了。片刻,又顽强地从一件防晒衣上冒出头来。

“……在这里。”

“你把它抖下来!”

刚把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她举起拖鞋:“我拍了啊?”那是一件为这次出海才买的新防晒衣,如果蟑螂被拍死在上面,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穿它了,惜物之情瞬间战胜了恐惧,我战栗地说:“等一下。”拿起衣服一抖,说时迟那时快,同屋手起鞋落,美洲大蠊在地上瞬间化为肉泥。

这只不幸殒命的不速之客打断了聊天。我打开花洒才发现船上没有热水,洗完头后才发现更糟糕的是找遍全船没有一个人带吹风机,而此刻,“甲板上在下雨。”那一刻真有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悲伤。但同屋顷刻也洗完回来了,看着我的无助再次嗤之以鼻:“站在外面吹吹风很快就干了。”

这时已十一点多了。甲板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在船舱里。在二楼晾完衣服,下楼梯时我拍了一张被探照灯照得如梦如幻的黑暗海面上的雨丝。

而晾完衣服后回房间,头发还是湿的。

昏沉睡去,半夜再次惊醒过来。不是被甲板上的雨声,而是被床褥上的雨。早已关了的空调依旧神秘地滴水,新换好的大半个床垫床单全湿了。我在昏暗中卧了一会儿,决定起身先去厕所。时间是凌晨四點四十七分。甲板上一如昨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而我吃惊地发现博物馆的小廖已经在海钓了。

他回身见我,比我更吃惊:“你快回去加衣服,会感冒的。”我心想:“防晒衣爬过蟑螂刚洗掉了”,却也未及解释,只大致告诉了他床铺湿了。他立刻随我回船舱,我也不知他是否要帮忙察看,到门口才紧张地说:“别进去,同屋还在睡觉呢。”他便默然回到隔壁房间,原来是邻居,刚才不过是顺路回房。

只能打开灯,吃力地再把床垫拉到下铺再睡。如此折腾半宿复昏沉睡去。起来洗漱才知道快到甘泉岛了。吃早餐时又得到新的消息:今日有台风,海上风浪太大,不上岛了。

醒后精神就好多了,照着导航画了沿途岛礁示意图,又画下两艘与我们保持距离一前一后相跟而行的考古船,大小和我们的船差不多,编号分别是琼琼渔88998和琼琼渔88999。随口问我们船的编号是什么,情绪容易激动的船老大(一定是胆汁质)大喊一声:

“上船这么久还不知道是什么编号!我们是88639!”

这才想起他之前对无线电向海警船喊话时似乎也报了数字。但他也不会比我昨晚发现蟑螂、全船没一个人带吹风筒、空调关了以后依旧漏水,等等更惊奇。我决定不告诉他所有这些丢脸的事。正巧雨也短暂地停了,太阳从厚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姿态平和地照在我们的船、两艘兄弟考古船——都是租的渔船、更遥远的国家考古队船,以及昨晚和今上午始终无法登陆的甘泉岛上。

短短一日我似乎已经适应了波涛起伏的海浪。现在换成下铺,离海面更近了。想象自己平躺在万顷碧涛中央,有一种奇妙的遁世感。雨又开始下起来了。此时是在永乐环礁上,所以远处望这边的海面应该是浅一点的碧蓝色。雨声里我又开始和随船的队医杨医生聊天。

“妈妈。”我想象自己在手机上轻快地打字,“甲板上在下雨。我认识了一位家也住深圳的老先生,人很有趣,希望你们和他也成为朋友。还有船老大的脾气特别急。很像爸爸。”

六月十二日 雨后船居即事

天气:多云转雷阵雨。23℃-35℃。北风3-4级。

今天可以说除了“生活”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昨晚雨下了一夜。凌晨四点醒来去厕所,发现船舱外甲板积水已很深了。好在舱室门槛够高——我一开始上船还因为不适应这过高的“槛”,小腿磕在上面青了好大一块,此时才发现舱槛高的好处来。它大概还有另一个更专业的名字,我还没有问到。

舱外凄风冷雨,舱内却温暖如旧,只是水汽弥漫,略觉憋闷。站在舱口即觉冷雨扑面,凉意袭来。最近几天都是十点多就睡下,日常睡眠时间大概是六个小时,因此总是四点左右醒来,听见外面黑暗的海面正在默默地承受暴雨,无数水族大概也正听雨入眠。今天倒是没人钓鱼,但回船舱看手机,才发现凌晨两点多钟,同行男作家在微信上告知他们房间漏水。据说房内水达一拳之深,下铺床褥完全被水浸透。问是否要上去看看。答曰已从馆长房间要来一床被褥暂时解决问题。看来船上下雨除衣服难干房间湿闷之外,漏雨更是大害。二楼理论上比一楼干爽,不料竟逢此水厄。

睡不着听舱外的雨声,更多声响来自雨水清脆而持续不断地击打在甲板、船顶、舷杆和顶篷上,制造出连绵不断的交响乐,加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整夜喧嚣不已,这哗响中却阒无人声。我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此刻是凌晨四点,马上就要五点了,而自己是独自待在一艘行驶在南海上的钓鱼船上。说孤独也不确切,分明有许多旅伴;但船在海上本身就是孤独的。四点钟,在它巨大的孤独之中我醒来,睁着眼在光线昏暗的舱房里侧躺,感受身体随波涛起伏。莫名其妙想起川端康成的名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晕船是早不晕了,但仿佛传染了船自己的孤独。这也许是一种海上必然产生的对大陆的思乡病,突然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么多航海作品里的homesick(思乡病),或更泛无所指一点:nostalgia(怀旧)。

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再醒来已经快八点了,舱外雨势小了许多,天光大亮,虽仍未放晴,但和昨晚的凄风冷雨完全是两重天地。

洗漱完随便吃了一点早餐——连续几天都是油炸花生米、炸干鱼、咸菜、煮鸡蛋配南瓜粥,但接连三日就失去新鲜感,人就是如此可恶的喜新厌旧的动物——信步走出甲板,发现大雨已停,但太阳还没有出来,涔云层峦叠嶂地在海平面外铺开,更难得的是没一个同伴出来,连日没有锻炼,正好可以趁机舒展筋骨。且船已放锚,否则行驶起来保持平衡就更难,好几次站立不稳,几乎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好在有栏杆,不至于滚进海里。

运动后洗了澡,又洗了衣服。这时太阳也识趣地探出头来。大约前几日未曾尽责,一旦出来便十分猛烈,很快船便被通体晒干。遂把昨天来不及处理的衣服床单尽数拿出来洗净晾干。在船上寻找晾衣服的地方也是一门学问,男士衣服多数晾在二楼发动机旁边,一不留神就会沾上飞溅出来的机油,而且那里晒不到太阳。眼看阳光正好移到房间外的甲板上,便想办法把衣物都晾在了舱门上,一出房门就可以看到风将床单高高地吹到阳光里,夏衣轻薄,很快就干了。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纯粹因为衣服能够晒干而喜气洋洋——不知道如何享用这难得的阳光,又将越睡越潮的枕头被套床單都拿出来搭在甲板上的塑料椅上晒,心头更是大快。

此外做的事还有:把带的一张一米八床单一分为三,两张做了我和同屋的单子,一张做了门帘;把所有食物都装在塑料袋里再挂在门把上以防蟑螂;把前几天空调打湿的床垫床单放在甲板上的救生艇上晒干;将行李箱安置在没床垫的上铺上,等等。

刚歇下来就听外面叫开饭,赶紧回房拿饭盒,晚饭果然是这几日钓来的海鱼:因无法登岛,船员、馆员们镇日无事只好钓鱼,大多是石斑红鱼之类,初时惊喜,不日也逐渐挑嘴了起来。船上负责做鱼的林师傅谦虚问:“是不是做得不好吃?”两桌人均异口同声:吃太多了。——真真的海上凡尔赛。

吃罢夕阳西下,因云层太厚,也不见晚霞。但云皋耸如白色城堡,在渐暗下来的海面上也异常好看。换了长焦镜头出来拍云,杨队医说:“快拍新月和星星。”一看果然有一钩极细的上弦月和孤星悬在云朵之上,像小孩子的画。

前天昨天都有画画,今天因过于积极地投入建设船上生活,没来得及。

但饭后和博物馆员聊天,又和馆长队医一起喝了船员的茶。中间我最喜欢林师傅。他是临高人,九岁出海——当时还是木帆船——和我们讲了许多古。最神奇的是他说自己可以在水面睡觉,这是陈馆长都没听过的奇闻。“小时候出海真的怕。船也小小的,夜晚就有海蛇在旁边游来游去,有毒的,比陆上的蛇还毒。”吃夜宵时,诗人宫池也说,昨晚下雨时也有一条很大的海蛇跟在我们船边,可惜没有亲见。

夜宵也是林师傅给我们烤的鱼,很香。除烤鱼外,还有烤茄子和锡纸烤芋头、胡萝卜。酱料只有蒜泥,但已经很香。他白天在监控室还在看抖音视频学做菜。另一个船员阿江来自广东湛江,也打开话匣子和我们说了许多雷山半岛的异闻,比如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玛珥湖全世界只有两个,湛江就有其一……更让我吃惊的是林师傅告诉我,“海霸王”华哥是疍家人——新中国成立前官府不许上岸的,他补充说。

从万般怕晒到竟然渴望太阳。这就是今天所得。总而言之,是十二万分“生活”的一天。生活最伟大。

六月十三日 “流水”和塑料

天气:多云转晴。27℃-37℃。北风微风。

这一天早上仍然不能确定能否登岛。一大早我就在驾驶室船老大的宝座上开始舒舒服服地看一本叫《南海更路簿》的图书馆的书。之前在图书馆想找这本没找到,没想到就是陈馆长借去了。

还是格外留意更路簿的“更”字。“更”指里程,又指角度,360°方位分二十四更,还可以结算航行时间。“路”就是道路,也指罗盘的针路。更路二字合起来,表示从出发地到目的地之间的航向、距离以及所需时间,每一条更路都包括起点、终点、针路和更数……

这些天来反复查阅资料其实也都基本弄清了,只是手头没有罗盘。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里还提到了“流水”:

海南渔民现存的一些更路簿还记载有“流水”,即某港口一年中潮汐涨落的时间表。一句传统的12地支顺序记时,一天分为12个时辰,每个时辰为2个小时,子时为半夜11点到1点,以此类推。流水内容一般从正月初一起记载到十二月三十日,逐日记载。按中国的农历日期记载,全部使用中文数字,不使用阿拉伯数字。

“流水”这个词我却很喜欢。逐日记载,倒有点像我正在记的海南日记。

——那么,今日到底能不能上岛?

吃过午饭,考古队领队贾宾——此次随船的博物馆馆员,他水下考古的经验最丰——在和船老大一再商议后决定:两点落艇,先登鸭公岛,再登全富岛。——一日登两岛,大概是想把前两天因台风耽误的进程补上。

第一次下艇却发现原来不是易事。一行人穿救生衣从舷梯下去,只见小艇在风浪间不停摇晃,船员老魏和阿坚拉紧缆绳也很难固定,只能眼明手快,趁艇最近时从舷梯直接跳到艇上,也有人半天不敢跳的。如是折腾许久,终于所有人都上了艇,发动机开动,便向鸭公岛进发。

刚靠岸便被第一个海滩惊呆了——印象中一般岛屿都是沙滩,最多有粗细之分,贝壳散落其间。而此地全是累积如山的珊瑚石,说是珊骨累累也可以,但每一个都非常美,格外洁白,枝杈有姿。一行人立刻就投入了低头寻宝的游戏里,但随即考古队员就大声提醒:“珊瑚不得离岛!”大家只好立刻放弃,最多捡一两个宝贝——此地有一种贝壳,真的就叫宝贝。其中以虎斑者为最大最美,学名叫“黑星宝螺”。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块碎片,一开始还以为是海龟壳,也不知怎么想的。而船员华哥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这是宝贝呀,宝贝。”

不知为何莫名戳中笑点,笑不可抑。

但另一件事就远远没有那么可笑了。没走几步,就发现了比宝贝在珊瑚滩上更触目惊心的东西:无数饮料瓶和拖鞋、塑料袋、易拉罐等等其他垃圾。岛上不过十余户人家,也有固定垃圾桶,应该不是生活垃圾,大概是此地沙滩多为珊瑚构成,较为粗粝,摩擦阻力较大,所以海浪冲上垃圾多留之不去。我用原本装相机的防水布袋一路走一路捡,不多时竟捡了满满一袋。更多的实在捡不尽,只好任由它们刺眼地留在沙滩上。想起有报道说海洋垃圾现在已成全世界最大的污染问题,心情遂沉重起来。

离开鸭公岛再去全富岛,不料午后海上风浪忽起,而且全富岛一带珊瑚礁环绕,相当于铜墙铁壁,试了好几次都无法靠近。博物馆馆员们坐的小艇早就打道回府了,而我们坐的小艇则由阿华掌舵,阿坚押尾。艇上还有一个博物馆员小唐,不断打退堂鼓说:“回去吧,别搁浅了。”阿坚也说:“退潮了回不去了。”但阿华和其他人皆默不作声,操作发动机仍顽强地不停尝试各个方向努力向前,尝试了整整二十多分钟后竟然成功找到突破点,小艇顺利靠礁。

相隔不过三公里,全富岛的沙滩和鸭公岛的珊瑚滩却截然不同,全是雪白细腻的珊瑚沙,只偶尔有一两支小珊瑚。全岛比鸭公岛更小,不过0.02平方公里,是一座无人岛,却有一大一小两个潟湖,通体碧绿,和珊瑚礁浅海的绿又自不同。此岛以水产丰富而得名——据说从珊瑚岛一过全富门,来岛途中即可变富——出产以方参、砗磲为主,外缘则盛產梅花参。但这些年基本都已经绝迹了。

此岛不过弹丸之地,却仍捡到了若干垃圾。归途看到一个海水中载浮载沉的黑垃圾袋,一路的沮丧遂到达顶峰。那么大一袋,里面有多少塑料?之后又会有多少海龟海鸟海鱼受之荼毒?在艇上,我连问两次:“可不可以把那袋子捞过来?”但夕阳下所有人归大船心切,又或者发动机声音太响,没人回答。

回程时,二哥和老魏也都过来接应,退潮时离岛果然容易搁浅,后来还听说艇底当真被珊瑚礁磨破了一处,被起重机吊回甲板后船老大还拿胶水骂骂咧咧补了半天。不禁庆幸因阿华的艺高人胆大,竟看到了夕阳下绝美的潟湖银滩。刚开口,他就说:“夸我干啥?我自己也没上过这岛,所以想上去看看。”

“华哥厉害的,他们都说要回你也不理。”我说。

阿华大笑起来:“当然不理,方向盘在我手上,他们说管什么用?”

还好今天上岛,以及有连日来最壮阔的晚霞,部分冲淡了黑塑料袋带来的冲击。但写到这儿不禁又内疚起来。当时真应该更大声喊第三次的,阿华听到一定会去设法捞起来的。我相信他。

六月十四日 海上月照人

天气:多云转晴。26℃-38℃。北风微风。

昨夜换到宫池房间。两人聊聊说说,到凌晨五点方始睡着。上午补觉。

临近中午,博物馆员说要去附近的国家考古船“考古一号”参观,一行人遂兴致勃勃收拾出发。和登岛一样,都需动用升降机吊起小艇放到海上,再沿舷梯下艇。风浪甚大,小艇努力数次方始靠近大船,一行人上艇更是险象环生。

今天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船工魏师傅年纪较大,遇事却喜大呼小叫。倒是来自湛江的阿坚年纪不到四十,性格却十分沉稳。登艇时魏师傅不断大喊,阿坚则只反复道:“不要吵不要吵。”回程也是一样。

连续两天到十一二点,船员们都烤鱼给我们吃。当然前提是饭后船员们围坐喝茶,聊得兴起,总有人怂恿林师傅烤鱼给大家吃,他便和阿江用船上烧烤炉生火。林师傅和阿江是夜聊主力,我和队医杨老师每次都奉陪到底,吃夜宵也总有我们。除第一夜在甲板上写日志,写完又和陈馆长聊了几句,之后几乎每晚都是这固定组合。船员似乎比一般人更有倾谈的意愿,而一开始聊,便发现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宇宙。比如阿江是自然地理爱好者,经常会去参加类似野外生存的项目,曾独自在琼中原始森林生活过一礼拜。每每问他动植物或冷僻地理知识,答得头头是道,知识面之广博令人惊叹。二哥黄红伟自己有船,这次不过应邀帮忙,但一来便展现了惊人的海钓技艺,据说花一千块租了船上的钓竿,一开始还替他觉得贵,但随后就意识到毫无必要——他第一天钓的石斑、鲢尖、剥皮鱼数量之巨,价值之昂,早已超过租费。另一个海钓高手则是我戏称海霸王的华哥,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最初注意到他,他在雨中穿着一件印有海霸王字样的速干衣,表情桀骜,来去皆目不斜视,而钓鱼耐心和技术俱佳,前者主要体现在他肯花整整一天不断放钩,技术则在于他钓的鱼无论大小还是品种都惊人。问华哥二哥海钓技术哪家强,皆谦称对方更厉害,但吃夜宵时永远坐在一处互相斟酒,我笑道“识英雄重英雄”,建议他们组成海霸王CP。大家都笑了。

老魏全名魏谋贵,表情害羞,却会写不太合辙的七言诗。林师傅脾气最好,总笑眯眯地对着所有人。他说早年在临高住的时候,隔壁邻居夜里总杀猴子吃,他每次听到都和家人说:“让他们赶紧搬走,受不了。”受不了的是持续一晚的哀鸣还是其他,看他的表情就不忍再细问。

今晚和他单独聊了许久。他和我说自己大女儿脾气坏,老两口给她在海口买了房也不肯住。我听了半天前因后果,终于搞明白林师傅有四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其他一儿一女还在读书。大女儿大学毕业后自己在海口找了工作,而林师傅夫妇不喜海口空气,一直住在三亚。一则孝顺,二则下面还有弟妹,女儿自然不愿他们倾囊而出给她买房。但林师傅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的,我们家不重男轻女。

他也不大海钓,说不喜欢杀生。

说话间,但见天边弦月如钩。阿华老魏还在海钓,阿江望着黑暗的海面发呆。少顷,阿华说:“中了!又是一条大鱼。”

林师傅和我都笑着往那边看。但都没有起身。

这是一个平静的、雨后的夜晚。

六月十五日 黑羊路过珊瑚礁

天气:晴转多云。28℃-37℃。北风微风。

前一天说好早上七点半出发去甘泉岛。我却因早早离开饭桌没有听到,宫池也因前晚太累睡过头,加上房门正对着发动机一直很吵,我们都没听到房外喧嚷。等听到叫门时再慌忙起身,才发现所有人都穿好救生衣准备上艇了,正是开船前千钧待发的一刻,船老大不肯再等,就此错过随大部队登岛。

跌足无益,只好赶紧洗漱起床。连日热闹的大船一时间寂静下来,只剩发动机持续的轰鸣声。连炊事员阿娇和其他船员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甲板上空空荡荡,只剩烈日碧波,那瞬真有被抛荒岛之感。好在早已和船员们成为朋友,约一小时后,留在船上的二哥黄红伟和林师傅设法叫回了船老大重新下艇送我们过去。船老大姓林,口硬心软,一直大声抱怨说今天风浪太大,破岛晒死了有什么好看,他一个人没法靠岸,又是时候要去接早上登岛的人了……花样迭出,但终于还是慢慢把小艇靠近喊我们下去,又叫二哥上船靠岸时帮着下锚。我其实十分理解这种基于专业和不靠谱现状相冲突的气恼,但想上岛的心情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只笑嘻嘻向吹胡子瞪眼的船老大连连拱手,他哭笑不得,神色遂也柔和起来。

毕竟去迟了,没时间深入岛内腹地,船老大和我们反复交代只能在沙滩上待半小时便得接我们回去,好和另一艘小艇绕回甘泉岛另一侧接其他人。二哥下船陪我们在沙滩上捡贝壳,大概也有提醒时间之意。

虽然限制诸多,毕竟上了岛,也算心愿得偿。只是沙滩垃圾甚多,也不知是游客抛掷还是被海浪打上岸来的,因没带垃圾袋,手拿毕竟有限,也一路找不到垃圾桶,只能姑且都带回小艇。离岛前在沙滩上灌木林突然看到一双眼睛,仔细看却是一只孤零零的黑羊,动作甚是敏捷,发现我在看它,没来得及和它自我介绍说“我其实也是一只黑羊”,它已轻快地逃离了视线。烈日当空,不知为何竟有从远古神话里直接跃离之感,也很难不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的《黑羊》……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短故事。

西方普遍认为黑绵羊的毛不如白羊毛珍贵,一只黑羊在一群白羊中间显得分外邪恶。但此时此地在甘泉岛见到这样一只孤零零的黑羊,却感到莫名其妙的亲切。倘若自己是流落荒岛的鲁滨孙——哪怕是图尼埃笔下的呢——也会需要这样一只易受惊吓的同伴吧?

回到大船后才知道黑羊就是岛上居民养的,数量很多。那么为什么会在我即将离岛的那刻,突然出现一只在灌木丛里与我对视呢?也许只是想让我知道,即便是荒岛,也不能肆无忌惮留下人类活动的痕迹:那些空饮料瓶、塑料雨鞋、易拉罐和泡沫塑料。海岛也同样属于所有偶然来到此地的野生或豢养的动物们。

下午,我们在羚羊礁附近浮潜,在水下见到了极美丽的白珊瑚沙,一丛丛细小的珊瑚礁,以及穿梭期间的各种有着奇异颜色的鱼儿——同样感到极大的震动。震撼我的不是水底风光:美景虽然难得,却也多次在各种水底探险的纪录片中见过;是自己究竟有何权利出现在此,不但惊吓了此地自由自在的鱼群,穿着的洞洞鞋还随时有可能踩破海胆和活珊瑚礁。我甚至不敢靠近它们,因为不确定自己的防晒霜会否真的令它们死亡——虽然出门前专门买了号称对珊瑚礁友好的防晒霜,但万一呢?这个小小的水下世界看上去如此精巧而脆弱得像一场梦。再想起白天在甘泉岛上见到的不计其数的人类垃圾,即便是清澈见底适合浮潜的此地,我也陡然感到呼吸困难,身体沉重,悬在水中央无法靠近水底,倏而灌入一大口苦咸温暖的海水。再浮出水面,亘古如初的太阳仍明晃晃地照在头顶,照着我们的自私与短视,他者的自在与脆弱。

六月十七日 石屿:“当下脚下!”

天气:多云转晴。27°C-39°C。北风微风。

早上四点多钟就惊醒坐起看往窗外,海面还只有一点柔蒙的微光。眼看离日出还远,躺下却再睡不着,不断起身察看,眼看窗外似乎一点点亮了,到五点五十二分,终于忍不住翻身下床,小心經过还正酣睡的宫池,拿起相机披上外套就出了舱房。

六点不到甲板上已有人了,是博物馆办公室主任老钱。我们前晚在船头桅杆下一起拍过晚霞,少顷繁星数点,又借星光聊了半天中外大事,原来老钱常给军事杂志撰文,是资深文史爱好者,也是船上最健谈者之一。我也叫了摄友杨队医赶紧起来拍日出。一时间我们仨座椅彻底占据了船尾甲板——这通常是几个博物馆海钓高手的地盘,现而今都在舱内昏睡。

前一晚和队医二哥华哥边喝鱼汤夜宵,边喝酒聊天,聊得太晚了,回房已经一点多了,宫池早已睡着,也不知后来他们又钓到几点。上船多日,渐渐发现海钓类似博彩,竟也是会上瘾的。阿坚和老魏都曾一边抛线一边念念有词:“这次中条大的!”一个“中”字,心态全出,每次下饵都类似下注,谁也不知道每次下竿会拉上一条怎样的鱼,是空钩、鲢尖红鱼还是石斑,抑或最凶悍在鱼市也最昂贵的海狼;最多只能在收线时凭重量预判是大鱼小鱼,而最刺激的一刻,大约是在不断收线而谜底愈来愈靠近水面的一刻;而即便钓上一条大鱼,只要一时三刻收线慢了,未能快速出水拖上甲板,都很难确定到底算不算得手:哪怕无限逼近成功,已上钩的鱼也随时可能脱钩,钓鱼者永远再难知晓脱逃者的模样。而越大的鱼往往越有力气,每每拉上水面之前还需用渔网一下抄起。等鱼完全落网的一刻才大抵算是落定,而一直屏息静待的钓鱼者此时也终于抵达狂喜的巅峰。少顷,只听大鱼“啪”的一声落在甲板上,附近所有人都惊呼着过来围观,此时已不复紧张刺激,纯然只剩下胜利的喜悦,收获者往往会骄傲地连钓线吊钩一起举起大鱼照相,也往往慷慨地同意借给别人摆拍。而这时候的喜悦虽然真实,强烈程度其实已比不上即将出水的那刻:只因这场鱼与钓者、自然和人的角力,在鱼离海面的一刻已到了辉煌的顶峰。

如此,甲板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关于钓鱼的悲喜剧,“中”大鱼者难掩欣喜,而得小鱼者往往故作淡然,随手把鱼扔到一边,再下钩徐图再举,坚信只要坚持,运气终会转往自己这边。大约也是这变化万千的不确定性,故而海钓充满乐趣。然而成功往往技术和运气两者缺一不可,长久钓不到鱼的沮丧当然也有,博物馆员小廖便曾经试过两个整天没有钓上一条鱼,每次问他收获如何,他都要长叹一口气说:“什么都没钓到,明天不钓了。”但第二天清晨起来,总见他仍手持鱼线凝神屏息地继续坐在那里。反过来,连连“中”鱼的日子里,平素运气欠缺的钓鱼者也会长久沉浸在好运降临的眩晕中。

我就亲眼见过船员老魏有过这样的一个命运之夜。

那晚不知怎么搞的,平时钓上也多是小鱼的他突然接连“中”了好几条大鱼。人人都恭喜他,阿华也忍不住促狭:“今晚老魏肯定睡不着了。”他听到也不以为忤,只极有感情地用福建口音感叹:“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老魏是船员里最喜欢舞文弄墨的,这次知道作家上船来,还偷偷给我塞了两张他写的诗,一首叫《思情》:

一轮红日升出海,

晴朗凌空望大海。

南北同心降一海,几回恩友泪似海。

久别之情入苦海,相逢友情出苦海。

昔日独舟行南海,近日成舟归北海。

下面还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者魏谋贵。另一首《抒情曲》:

人离千里情乃在,水流天下归大海。

一轮红日照岚岛,恩友一曲思情怀。

几回梦里美相会,醒来枕边涌泪泉。

高山难挡友谊心,大海难隔友谊情。

春到必有鲜花开,去信必有来信回。

他是福建平潭人,据说平潭和台湾只一峡之隔,是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地方,坐船一晚上就到了。年纪五十来岁,没见他开过大船,也不知算大副二副还是舵手,只知日常开小艇也经常大呼小叫紧张之情溢于言表。船老大时常凶他,连同样不谙船性的阿江和他搭档时也常喝令他“不要叫”——其实阿江也爱读书,我就听阿华取笑过阿江像老魏的干儿子——凡此种种,却不知怎样的机缘辗转从平潭到这南海的海钓船上当船工。他说他大儿子在澳洲当厨师,专攻日本料理,还骄傲地给我看儿子回家过年做的琳琅满目的一桌寿司生鱼片照片,经济方面大约已没太大负担了,但仍和子女多已就业的林师傅一样,选择继续过艰苦的海上生活。

这两首诗是去石屿前一晚他悄悄塞给我的。他掌小艇时我给他拍照,他羞涩地笑着用手捂住晒得黝黑的脸,说:“不好看。”不想他的内心却有如此细腻热烈的一面。我也不知这写的算是什么体,第一首全以海字收尾,第二首平仄不论,却是极少看到的船员真情实感之作。也正因为他看似矛盾的性格,他说出那句“老天爷眷顾我”时分外感人。真希望老天爷一直眷顾他。

冷眼旁观多日,还是出身疍家的“海霸王”华哥和常年跟捕鱼船出海的二哥战绩最为稳定,最大最贵的鱼多半是他们钓上来的,据说和鱼饵挂钩的方式有关,也和对钓线坠子的精准把控有关。这两位海霸王甚至经常都不用鱼竿,只用手持线,挂饵系锤扔下海不久便有所得,那些装备动辄几万的海钓发烧友看到不知作何感想。

而我却也有自己小小的碰运气项目:每天都在赌能否看到瑰丽壮阔的海上日出。这则与当日清晨的云层厚薄、晴雨息息相关。海上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经常看不到天气预报,因此索性全交给老天爷。博物馆老钱说在海上这么多天,自己几乎从没见过一次像样的日出,杨队医也这么说。我却不敢说自己其实有一次奇遇,大约是6月14日清晨6点零9分,不知为何倏地惊醒过来,拉开床脚的舷窗窗帘便看到了日出。相机还放在门口柜子里一时够不着,急忙摸过手机抓拍了几张,顷刻之间,最初的一点赤金已整个跃出海面,越升越高,迅速蜕出一轮完整的红日,看表时间过去不过两分钟零十秒。当晚我给朋友的信里这样写:“这一天我是被日出惊醒的……倘若没有照片,连自己也会疑心不过是一场过于壮丽磅礴的晨梦。”

今日云层太厚,并非观日出的最佳天气。但我四点多就再睡不着,老钱杨队医也都早早在甲板蹲守,心思都一样:在海上时间不多了,能守一天是一天。三人睡眼惺忪地交谈片刻,杨队医才突然说:“你看云的金边!”

果然,最遥远的云尖上不知何时已微妙地染了一点金。日出也许正在云后进行,在地球上其他没有乌云的海域或大陆,或许早已完成,而甲板上的我们却还在苦等心意叵测的阿波罗在云后驾着金马车出现。十分钟后层云尽染,最上方的浮云通体赤明,一轮红日终于在云幔云皋之间姗姗来迟,又不时遁入云层。又等一会儿,太阳彻底脱离云层,骤然刺眼起来。这时已经没法再拍了。我们仨便鸣金收兵,分头回舱房再睡。

上午按计划去石屿。这次大船停靠较远,放下小艇后在波浪间行驶了约一刻钟——手头没有罗盘,不知按《更路簿》計法,此次是“贪”东还是“贪”西——这个“贪”字看字面应该是“向”的意思,但似乎还更微妙。

清晨八点阳光已非常强烈了,全不似早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温柔,艇上的人都低头闪躲,许久没人说话。接近石屿时记者姚皓才惊呼:“你看那群白鸟!”

是海鸥。

一大片洁白的海鸥正在石屿上空往复盘旋,不时落下又飞起,待两艘小艇的人都登陆后才呼喇喇一啸而散。一上岛贾宾就大声提醒我们:“当心脚下!”原来这石屿面积不过两千多平方,却是附近海鸥的主要产卵地。它和晋卿岛一样岩礁沙堤环绕,古称石峙,而永乐龙洞其实就在晋卿岛到石屿礁盘的中部,昨天下午本计划去看这著名的世界海洋蓝洞之最,却因风浪太大未能成行。后来才知道传说龙洞里住着龙王,船老大靠海吃饭多有敬忌,总找各种借口不肯靠近。

有人说没看到龙洞是此行最大憾事,我却觉得还好,因为今天抵达石屿已有足够惊喜:当时除了贾宾,还有另一个“当心脚下”的声音传来,一看却是戴着防晒目镜口罩和渔民帽的海霸王华哥。昨晚夜宵时林师傅无意间将一个塑料空碗抛到海里的动作,让我心情陡然沉重良久——他们几乎每顿饭都用一次性碗,有此习惯当如何是好——此时才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渔民也是会保护水鸟的。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我才刚弯腰拾起岛上的几个空饮料瓶,华哥过来说“放我帽子里”,原来他的竹编渔夫帽已放了好几个空瓶,二哥也在帮忙捡,还有杨队医。一时间,我们几个捡的塑料瓶和其他垃圾已多到竹帽放不下,又是华哥提议:“把他们装相机的垃圾袋拿过来。”这些天记者和杨队医上艇一直拿未使用过的黑色塑料垃圾袋保护摄影器材,而我每每手拿不下那么多垃圾便忍不住打那垃圾袋主意,但总不好意思开口,今天被华哥一语道破,大喜。众人拾柴火焰高,拾垃圾亦是成果卓然,七手八脚很快就把一个巨大的黑塑料袋填满了。此外在石屿的收获还包括发现几只羞缩的沙蟹。全岛虽处处是“地雷”,但终于没踩破一个海鸥蛋,以及因不停被提醒“小心脚下”,有幸捡到更多“战利品”。最后反复地毯式搜索,全岛已找不到一件塑料垃圾,大快。

因船员华哥二哥慨然加入“拾荒大军”,而他们才真正是以南海为家的做海人。如此,石屿也变成了此次我最愉快的一次登岛。

六月十九日 告别

天气:多云间晴,局部有雷阵雨。28°C-35°C。

近海海面5级风,阵风6-7级。

出海之初,所有罗曼蒂克的想象基本都来自高中时看的《泰坦尼克号》——海上落日,船头的英俊少年,船舱热烈的舞蹈和地下赌博,密闭时空高度浓缩的爱恨,以及海风迎面时杰克大喊的:“约瑟芬,跟我一起飞!“

而重读杜拉斯《情人》时则抵达另一种美:

这些远洋客轮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街道、有酒吧和咖啡馆,还有图书馆和会客厅,在那上面同样有幽会,有情人,甚至红白喜事,样样俱有。轮船上形成了一个偶然组合的社会,这些社交是必不可少的,大家都知道,也不会忘记,因此这些临时组合的社会也就变得舒适、更随和,有时甚至会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乐趣。(王道乾译)

此次乘坐的海钓船当然不如书中远洋客轮豪华,但整整十一天的旅行,仿佛也足以在更狭小的空间缔造出更浓烈的情谊,和船员、博物馆馆员、队医、记者、同行们。我们每天在甲板上吃饭,分水果,看夕阳,发呆,夜里吃烤鱼当夜宵,喝茶,漫无边际地闲聊。聊天对象并不确定,但慢慢都熟悉起来。总而言之,即便在浩瀚的大海上,所有一切中最重要的仍然是人,人的活动。

而无论船上的人如何交谈,如何晕浪,如何登岛,如何海钓,如何又因风浪而搁浅种种计划,大海始终沉默,深知自己的伟力足以轻易左右人类微不足道的悲喜。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下船后整整一天两夜,我仍感觉到脚下是随着波涛起伏的甲板,仿佛自己仍在海上,仍需不停晃动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无论如何,这趟奇妙的旅行终于到达尾声了。

前一晚我和大家最后一次在甲板上吃夜宵,喝白沙绿茶。因为写完了当天的航海日记才出房间,十一点甲板上人已不多了,只剩下二哥黄红伟、海霸王华哥、杨队医和当晚有点疲惫的林师傅。一大锅杂鱼汤摆在中间早已放凉,见我出来二哥仍殷勤地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汤的主要成分还是石斑,奢侈而家常。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风浪越来越大,不断有空啤酒罐和塑料碗被海风吹下桌子,它们万一掉下海则是我这一路的噩梦。二哥每次看见我奋不顾身地去按住空碗空瓶总忍不住笑。我永远忘不了他和华哥在石屿和我一起捡垃圾的那天。

行驶中风浪越来越大。不时有大浪卷上甲板,劈头盖脸淋最外面的二哥一身。

“机械船也有危险吗?”

我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起初都说没有。但最后一天,华哥才承认机械船一样会被台风巨浪打沉。二哥也指出这艘船的安全隱患:甲板上的排水孔好多都被杂物堵住了,万一有大浪打上来,排水不及很容易翻船。

如此,我却仍不觉得危险。只要有他们在,就不怕。

前几天在海上钓鱼、洗衣、吃饭,离开大船又归来,总觉得海上生涯还长。离别却陡然间迫在眼前。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我说:“二哥你们注意安全。”

他们都笑起来。我也笑了,知道这是一句废话。靠海吃饭的人只拜妈祖和一百零八兄弟,注意安全管什么用?但没用也要说,就像家里人永远在电话里说“注意身体”。

回房睡觉,第二天再度早早醒来。今天没有日出,整个甲板和过道上也看不到走动的人,大约所有人都忙着在舱房里收拾行李。厨娘阿娇问:“今天你们不吃早餐了吧?”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厨房那张永远放着一张粘蝇纸的桌子:上面果然没有炸得恰到好处的花生米了,这曾是这些天晚上我对第二天最大的期待。

收拾完行李,和二哥、华哥、老魏、阿江、林师傅、小廖一一合影,道别。在清晨的阳光里大家都牙齿很白地笑着——因为都晒黑了。也分头加了微信,虽然并没说“保持联系”。

这次大船直接停靠在了码头边,从甲板上岸就好。还是和最初用小艇接送一样,人先上去,再由老魏一一把行李递给我们,但心境已截然不同了。等所有行李都运上去,站在岸上,只见所有人都站在甲板上向我们长时间地招手。

我站在阳光里还想说点什么。但想来想去仍不过是昨晚说过的“注意安全”“多多保重”。船员们笑着,站得笔直,始终没有转过身去,也一直没说任何话,连再见、后会有期、江湖再会诸如此类的话都没说,知道此后再难相见——但谁又说得准呢?二哥和林师傅,甚至小廖都和我说过,“下次再来海南,找我。”我说好,“那你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玩?”

船渐渐远去。突然发现一直没见阿娇,便在岸上大声喊她。她大概忙着收拾,闻声从二楼某间房里探出头来,对我们灿烂地露齿一笑。和阿华一样,她也是疍家人,肤色健康,结实丰满,每天还会描眼线和眉毛。在问知她名字之前,船上人人都叫她阿姨。这是一路来我见过她最淘气的瞬间了,提醒我她虽是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妈妈,年纪却才刚三十过半。

于是,我从包里掏出照相机,拍下了这永恒的一刻。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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