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双喜
2022-05-30王海雪
画布上的裸体女人,展示的不是美的曲线,而是家暴留下的伤痕:这一刀是二十岁,这一棒是三十岁,这一脚是四十岁。是以暴制暴,还是忍气吞声?或者用展览引起关注以寻生机?最后的结局是生是死,抑或生不如死?
1
虽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和外面的艳阳高照相比,这个背光的菜市场便显得特别阴暗。人在里面待久了,像是从黑夜里打捞出来似的。暗沉沉的气色,暗沉沉的身体,暗沉沉的待客之道。这是这一片城区最老牌的市场,老牌就意味着老破小,老破小就意味着物价便宜。它养活了许多进城务工的人,也给附近的老居民带来了实惠的便利。
鱼贩们的摊子在市场的北侧。活蹦乱跳的鱼离不开水,所以,这里的人经常穿着水靴,泡在水流中,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陈顺辛就在这里,自制的高高的砧板架上,切掉了自己食指的一小部分。原本谨小慎微的她怎么会切到自己的手指?这不是最忙碌之时,手上的这些鱼儿,也并不是最难搞定的。她只需要用刀背用力一拍鱼头,鱼就会晕死过去。她忘记了吗?忘记了第一步骤吗?她有些发怔。
鲜血从死鱼的身上流到砧板上,丈夫正在一旁把货物递给客人。她忍着疼,等客人走后,才把掉的那块肉捡起来,往医院跑。丈夫仍旧在摊子上,目光盯着砧板上满满要往地上落的血迹,鲜艳的颜色阻止他出声。陈顺辛边跑边想他的反应,他肯定觉得她笨手笨脚,杀个鱼也能伤到自己,如果是在家里,他一定会破口大骂,骂她这个死肥猪就懂睡,什么都干不好。她听到后面传来冲水声,他一定是在清理那块厚砧板,他一定把刀挪到一旁,认为这血光晦气,担心影响生意。这一排鱼摊,竞争激烈,一个月减掉租金,也只挣到七八千块,够花,不够存。他一定还担心,她又要花掉一笔钱,把那块肉接上去。他的电话一会儿肯定打来,告诉她,掉就掉了,反正没这块肉也不影响你干活。
她到了附近医院的急诊科,医生正察看伤口,丈夫的电话便在她的意料之中到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用的每一种声调都被她提前知晓。她说她不会做移植手术,即使想,也没有足够的钱。她的微信零钱不超过三百块,她的现金不超过两百块。
还好,这块肉根本移植不了。医生让她把它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她扔了,然后医生给她包扎伤口,开了一些消炎药。她便离开医院大楼。
陈顺辛拿出手机,她听说这个牌子拍照很上相,虽然贵,她还是买了下来。她下了好几款美颜相机,一个一个地拍,筛选出自己认为最好看最好用的软件后,她终于敢在朋友圈露脸了。朋友圈里的她没有皱纹、没有疤痕,拥有百变妆容。当她拍照时,她发现自己烦扰的东西似乎被这手机的魔力给夺走了。发完照片,她经常刷回复,看有几个人叫了她美女。
陈顺辛在朋友圈里晒她受伤的手指,因为整日泡在水中,把她的年龄把她的身体的某些部分都给泡老了。那是一双四五十岁的人才会有的手。她忘了手也是需要美颜的,她的朋友圈没得到多少的回复,点赞的数量竟比以前发自己做菜的短视频少。只有几个以前的工友叫她以后小心点。
这时,已是正午,她有些饿。路边有卖吃的,她便去买了一个花卷和一瓶饮料,蹲在亭子的一侧慢慢地吃。突然之间,她感到包扎得像脂肪的拇指变得越来越疼,她便有一种特别的迷信,她记起她吃过的所有猪肉。
前些年,甲亢好了之后,她突然变得很能吃,尤其是喜欢吃肥肉,那白花花的脂肪总是让她无法控制手中的筷子,颤抖地伸出去。她经常买猪肉摊上剩下的各种肥肉,放在冰箱里,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吃。她的儿子也跟着她吃,渐渐地,才上五年级的儿子也有了大人的肚腩。还好,今年她把儿子送回镇上读书,儿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她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父母都没有机会胖过,现在,她和儿子都有了时机,为什么还要瘦。
节日,她杀了一只很肥的公鸡,给儿子吃。儿子胃口大开。节日后的第二天,她就断了手指。这是报应。此刻,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食物渐渐让她的身体放松。她又换了一种想法,这受伤的拇指应该不会让她跟丈夫又发生争吵、打架。在她租住的那栋民宅里,一层有六七个租户,经常有吵架声,而她与丈夫是其中的领先者。她能听到人们恰到好处的叫喊:卖鱼的开始了!人们把她和她的丈夫统称为卖鱼的。
那么多的人轻轻地从楼上楼下,走到她紧闭的房门前,认真地听里面的动静。她忍着不发出声音,怕被外面的人听了笑话。有时太痛,她会呻吟幾声……一切结束后,她歇一歇,又去摊子上卖鱼。总会碰到几个认识的人,都是老乡,彼此都把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可他们跟她没说几句话。她觉得难堪,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丈夫打她。
灵活一些,做一些反击。一名年长的摊贩对陈顺辛说。还好是冬天,这短暂的冬天能让陈顺辛用围巾蒙脸。市场四面通风,比别处冷上很多。她又骑电驴,所以总有各种光明的借口把自己遮得严实。她在摊子上,也从不把帽子摘下来。那是一个青色的贝雷帽,儿子在学校演新年小品时用的,后来不戴,她便拿过来。正好能把她头上的伤疤盖住,那缝了几针的头皮,再也无法长出头发。当她跟丈夫独自在家时,他嘲笑她是个丑八怪。她想,他忘了这是他的杰作,这个在学校时一个打趴五个的虐待狂。他把她的头按到滚烫的猪油里,肥肉正在锅里慢慢地缩小,那透明的热烈的液体抱着她半边的头皮使劲地亲吻。可怕。可怕。她拼命地不去想起这经历,不想起,就有可能会忘记,就有可能还有温顺的人生。
她听过年长者的故事,她那沦陷一半的脸是被她那已死去的丈夫弄的。不知用的什么利器。年长者的故事在她那一代人中家喻户晓,夫妻之间,不都吵吵闹闹吗?这才是日子。年长者自嘲,有些听故事的人当了真。当真也不能改变什么。在那些封闭小镇的旧俗里,不都存在这样的现象吗?普通而又普遍,见多不怪。兴许,还有一些喜好热闹的,希望闹得大一些,最好弄得整个村子整个镇子都鸡犬不宁,这样才有故事可听可看可讲。年长者的舌头是有些恶毒的。她不时脱口而出那些锋利的字句。这时,陈顺辛是不答话的。有些话,她吞下去,会消化不良。
年长者不遮不挡,就任这张变异的脸对着所有的顾客。这是在时光中枯燥的脸,这也是一副在时光中枯燥的身体。
陈顺辛的摊子就在年长者的对面,隔着一条通道。只有她一个人守摊时,她便会跟年长者聊上几句。她注意到,年长者会不时摸一摸脸上的疤痕。她知道,年长者所在的村委会曾让她去办残疾证,她伸伸手,抖抖腿,原地跑了几圈,然后把年轻好心人的祖宗问候了几遍。年轻人沉得住气,目光并未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的半只鼻子塌了,年轻人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脾气,年长者应该不会被打。活该。
年长者来到这市场做生意几乎跟她同一时间。这市场,服务的几乎都是进城务工的人。周边却都是高楼,这条路通往乡下,路边便逐渐有迁徙而来的乡民盖起了民宅。
当年长者忙着应付客人时,陈顺辛便会陷入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境,她忍不住去想年长者在她这个年纪,或者更年轻时是怎么样的。年长者的声音响亮细腻,这嗓门是后来练摊子才有的。先天的和后天的,陈顺辛能分辨出来。
陈顺辛想起自己年轻时,年轻的时候是至少十二年前。十七岁。农村的义务教育不像城里,孩子普遍上学晚。上了初中,便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丈夫就坐在她后排,长得高大,深受体育老师喜欢,每次学校的排球比赛都会有他。人们提起他,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一定知道他的外号:排球王。
从初一到初三,他一直坐在她的后排。他比她好看,他喜欢上她,这让她受宠若惊。在其他同学的羡慕中,她感觉自己占了便宜。他们在初二那年就开始谈恋爱。初三还没毕业她怀孕了,两人便辍学办酒结婚。
反正婚都要结的,结得晚不如结得早,以后孩子大了你还很幼齿。她的婆婆说。她的妈妈瞅着她日渐变大的肚子,也这样说。长辈都是那样过来的,他们有经验。她便糊里糊涂让他们安排起她将来的人生。
也许擅长体育的人,动手动脚的几率也比一般人大一些。她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对她动粗,是从医院做完检查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突然肚子一阵痛,可能是中午吃多了龙眼,她买了两斤,一个劲一个劲地吃,太甜了,她舍不得放弃那甜味。
她捂住肚子,察觉到翻山倒海的剧痛,她面色青白,几乎无力地腾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让他赶快停下来。他不耐烦,并未减慢速度,叫她忍一忍。路的两侧有店铺、有商场,他要是立刻停下让她冲进去找厕所,是来得及的。他却一直开一直开。
她叫着,他开着。她突然肚子一阵舒畅,她哭了。他停下来。站在一边瞪着仍然坐在车上不下来的她。他叫了她很久,城市里的人是陌生的,虽然会朝他这边观望,但时间宝贵,人们都很忙。何况,他经过的,也不算这城市的主干道。他不叫了,伸出手脚,把她拉拽下车。她捧着肚子落在地上,她感觉臀部磕着石块,很疼。隆起的肚子软绵绵的,好像那不是胎儿的房子,而是木棉的果实。
他骑上摩托车离开,把丢脸的她扔在原地……
2
这是来自身体和外部的屈辱,这屈辱来自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是她人生中最艰辛的一天,生孩子都不能跟那天相比。她浑身发臭回到租住的地方,已接近黄昏。
这是一栋位于城中村的私人自建房,又瘦又高,每一层都不浪费一厘米,每一间房都很小却功能齐全。有敞开的灶台,独立的厕所。进门首先看到大床,其次便是靠着窗户的灶台。她走入厕所,她不习惯把厕所叫作洗手间,这文明的说辞不适合她这样的粗人。她是粗人。一名二十九岁的、在聚会上习惯挤出难堪的笑容羡慕地瞅着一群大聲叫生叫死的同学。
电热水器还没来得及让水热起来,她就用莲蓬头喷发臭的下体,那黏稠恶心的黄色随着水流落得满地都是。臭气环绕她的哭声,她觉得自己很脏,这脏似乎连着另外一个无比绝望的世界,这脏让人无法铲除,潮湿的地板上都是污水,空气里充满难闻的异味。
她很累,穿好衣服走出来,坐在凳子上,望着没有关上的厕所,她听到水像沙子那样沿着墙砖流下,落在她肥厚的耳朵里。她跟他谈恋爱,坐在月光皎洁的野地里,他说怎么没注意到她那男人一样的耳朵。他揪着她的耳朵,仔细地研究着,他手劲大,拽得疼,她叫他松手。他却笑着更用力地揪住。她觉得耳朵掉了。他觉得这是调情,他看到那耳朵在他仿若沾满颜料的手中慢慢变红,一种快感突然升腾而起,他松开,把她扑倒……
孩子应该是在那时候怀上的。
浓郁的气味争先恐后地往外涌,肚子里的宝宝踢了一脚。她蹬了发麻的腿,站起来,决定把厕所洗一遍。
她用香皂抹墙,用手搓出泡沫,又把它们冲净。她羡慕瓷砖的待遇,她要是一块瓷砖,也比当一个女人有价值得多。至少可以被人精心照顾。她突然想,无论是出租屋,还是买下的房子,人们一定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因为房子贵,而她呢,谁照顾她呢?还是说她这辈子根本不需要人照顾?
她感到很累,便躺到床上,把身体尽量往墙壁缩,墙壁像海绵,正努力地把她吸引去。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嘎嘎作响,是劳动太尽兴的缘故。难得的好眠。
仅仅过去十分钟,她的身体抖了下,梦被推门而入的人掐断。这是丈夫进来时她姿势的警醒。那熟悉的推门声不轻不重,甚至极度温柔,却让她从梦中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庞然大物:她的丈夫。
这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有着一副好身板。他热衷劳动,劳动指的不仅仅是下地,他还开车,搬运东西,干一些杂活。在镇上,只要有人叫他,他都是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帮人家。人们给他烟,叫他一起碰杯喝酒,有时还会叫他上牌桌厮杀一番麻将。有时,他会输钱,输了心情会很差,会和别人吵架,但通常都被几个人劝回去。他会在门口让他们留步,然后等他们走远后才进家门,上楼梯,往二楼的卧室去。那栋小楼,是他父母攒下的所有家当。他在这家当的中心,在已然睡着的她旁边,发出了惊天的吼叫。那时,他还没有动她。只是用这种嘶吼刺向她。
他走到床上躺下来,说,怎么还没做饭?平静的语气,跟以往的暴虐不同。一个粗嗓门的人,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一改素日的作风,总让人有几分胆战心惊。即使她明白,他突然更改了语调,用不自然的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的原因。但是,这种陌生的音调,像暗器,长期的警觉让她不得不防。
这是一个单间,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简陋的灶台,煤气灶架在上面,旁边的碗搁置在台上,半夜蟑螂没少爬过。塑料袋里装了几把白菜,半打鸡蛋靠着灶台角放着。她走过去,开火,火焰蹦出的一瞬间,她眼前一亮,心里似乎落满了来自外部的杂音。
她炒菜,一边听他说她让他丢了面子。他的话语把她的后背灼伤,她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神。就在她跌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她畏惧、惊悚、战栗,恍然觉得自己要死去。死去可能更好。她心里快速地想着,千百个念头从脑海闪过,很快,鸡蛋就在这分神的刹那熟了,有点焦。接着是菜,她把它们端到那张小方桌上,仍然是低头。他说,你神经吗?头都要掉菜里了,想让我吃你头发吃死我吗?他拿筷子用力地敲了她的脑袋。
她心里陡然一空,一切终于正常了。她可以很生气,可爆发不出来,只是在体内流动,热,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她把碗重重放下。他顿住,抬眼看她,冷峻地说,我叫你好好吃饭。她听出威胁之意。这饭已经不香了。
那时,他还没有拿下铺位,只是在城里拉客为生,靠着那辆摩托车,他穿梭在大街小巷,他开得比机动车道上的汽车还快,他喜欢急刹,尤其是后排坐着女生的时候,他喜欢听后座的客人失声尖叫。虽然有时本能反应,他会获得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或者感受到一对滚烫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但他并未有特别的冲动,他很确定自己不是好色之徒。也许,他所有的快感所有的本能反应都在那些突然而至的杂音与动作中。
他会跟她说这些恶作剧。原来她还会附和地笑。后来渐渐不装了。只是吃,她在这反复中练就了很好的厨艺,她的调料总是能用得恰到好处,她低头闻着那些香喷喷的饭菜,怎么可能还会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他呢。她的专注她的爱都转移到做菜和逐渐变大的肚子上。
他注意到她的变化,内心多疑。他觉得他在外面赚钱时,她必定跟别的租客有奸情。他被这样的念头折磨得很痛苦。他半夜睡不着,便爬起来坐在床边抽烟。她没有醒,他很生气,她睡这么沉肯定是白天太累,可什么都不做的她为什么累呢?他更确信自己的怀疑。他开始翻箱倒柜,其实没什么好翻的。这狭窄的屋子没有多少东西。他瞅着她,手一寸一寸地摸上她的脖子,稍微一用力,她咳嗽了一声,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也许她只是觉得自己在梦中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他把手缩回来,感到一阵刺激、一阵满足。对面那栋楼亮着的最后一盏灯灭了。他突然冲动地开始剥她的衣服,急迫地冲动地进入她,这个浑身难受难得一夜安眠的孕妇。她疼醒。
她在白天里无人的房间坐着,窗外有学生模样的年龄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经过,她突然有些迷惘,她为什么要结婚?她拿到的都是最垃圾的牌,必输无疑。
如今,她又坐在那张床上,这张床一直没有换,旧床垫、旧床单、旧被子,就连躺下去的两副身体,也是旧的。
他说把碗筷收拾下。她说我要回家。他一愣。他知道她的性情,他知道她的情绪从何而来。他走到她面前,突然扑通跪下,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肚子上,哭得很大声,说他错了。他说他没经历过这种事,一个大人怎么还可能拉到裤子里呢。他只想逃离尴尬的现场,下次不会了。他反复地说下次,眼睛里淌出诚恳的热泪。她没忍住,心一软,觉得这男人是可靠的真诚的富有道德的,他不喝不赌不嫖只是脾气恶劣些,她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她还是决定要回去。他瞅着她收好几件衣服,独自搭车回到镇上。没有阻拦。他已经计划好如何去她家哀求她,柔声细语地跟她的家人说好话。他已经想好要买什么作为上门拜访的礼物。
他计算好時间,在第二天的早上给岳父带了两条烟还有一瓶本地白酒。他跟岳父聊天之时,听到她正被她妈妈训话:不要发小姐脾气,现在是别人家的,动不动就跑回娘家,丢脸。
他在岳父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把她哄回家。门口的对联贴的是百年好合,新房里还有新婚燕尔的痕迹,红色双喜还没拆,大红喜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巨大的麻将牌放在床角。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一坐下,他便朝她的脸扇了一巴掌。她还没反应,他又狠狠扇了一下。她号哭,顺手拿起枕头挡住他的铁拳。婆婆听到,推门进来,他忘记锁门,喝了一声,他住手,对自己的母亲说,你给我说说她,再耍性子我就把她打死扔河里去。他出去,很快就没了人影。婆婆只是看了看她,说,你们夫妻的事自己要处理好,不要那么娇气,你可不是姑娘家了。
她很瘦,脸却很大,那几下的抽打让她的脸更大。脸肿。她的行动彻底失败,将受制于他。
那几天,她没有出门。她怕被人笑话。她想温柔是什么?
现在,岁月让生产后的她,爱上吃肥肉的她,得过病的她,变成了一个皮糙肉厚的胖子。噗,小小蛋糕上小小的蜡烛灭了,她二十九岁。她是一个卖鱼的。她觉得,温柔就是她这些年来喂给自己的脂肪。温柔就在她的肚皮上,在她所有变胖的地方。
她心里想那块掉在鱼身上的肉,想着最后鱼鳞她是不是刮干净了,那说买菜后回来取的客人会不会发现血腥味。
3
陈顺辛带回新鲜包扎的手指,又在下午的摊子上忙碌。他只是看了看她,又扫了扫她的手指。她知道他宽心了。她把不同种类的鱼分好。突然觉得脸上丝丝疼,她想,给鱼刮鳞片时,鱼也是这样的痛法吧。天气预报说,明天傍晚会有台风,这时的风也提前变得怪异,即使经过长途跋涉,刮到市场来,落到她脸上,也没有柔软的迹象。她突然感慨,冬天到了,又到了擦面霜的时候,又是一个必须要赚钱的季节。
她兜里的面霜,是藏着掖着的。他要是看到,又会说她把钱花在无用之物上。他会说,就你爱美就你费钱,就你脸难受,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婆娘,谁擦了谁擦了?她在他面前,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她可以是五十岁,也可以是八十岁。她在他面前,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嵌在他身上的一块赘肉,一捏就挤满掌心。
他在下午的市场嘶吼着,那凌厉的喊叫像要跟人决斗一样。邻近的摊贩都不接话,仿佛他不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有了一种统领天下的虚妄之感。他叫得更起劲,对周遭的目光视而不见。或许是他误读了它们,觉得那是难得的崇拜,崇拜他的大声,崇拜他通过斥责获得的尊严。除了对客人吆喝,谁又敢对谁那么响亮地号叫呢。
出声的是年长者,她捡起一个活螺,朝他不偏不倚地扔过去,说,再叫就把你宰了。年长者的摊子,永远有几把长短不一的刀,还有尖利的挖螺工具。他看向她的脸,任谁对着这样的一张脸,都会心生几分惧怕。他住了口,啐了下,别过脸去。
当大家都处在一个严酷的环境中,无人能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正常生活。我们生来不就是这样的吗?生来如此,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这句继承而来的话几乎是她生活里的金科玉律。她忍着,忍着这难以忍受的一切。有时,年长者会问几个犀利而戳到痛处的问题,她便露出凄苦的笑,她觉得这样的表情不合适,她应该悲伤,为什么要强挤笑容呢?年长者却毫不在意,她经历的一切、她所有涌动的心思都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年长者告诉她,如果她还是这样软弱,以后她只能去死。这通常是骂人的话,听起来却严肃正常。她觉得年长者就像一台没日没夜工作的挖掘机,把她心底所有的秘密都掏了出来。
她说,打老婆的男人,不都经常有吗?我爸以前就打过我妈,还打过我呢。那么大的一根棍子,我看到都吓死了,我爸却不眨眼地朝我抡下去。疼。唉,都怪太小不听话。下午三四点之时,是一天中最冷清的时候。丈夫通常回去休息。她守着摊,经常跟年长者聊天。
偶尔会有人在这个点来买东西。她就曾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这个特殊的大家都昏昏欲睡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她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不时俯身跟小女孩解释,眼睛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蔬菜、各种各样的鱼类肉类。或许她女儿需要一堂户外课,所以她觉得应该要把她带到这个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市场来,让她了解一下人间真相。
她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看着女人,她知道年长者也在看着女人,她想象女人的生活,住在漂亮得难以置信的房改房里。那时她还不知道公寓和别墅,只知道房改房。有亲戚住在城里的人,都被一辈子待在农村的艳羡,他们联系着外部的通道,带回新鲜的食物与新鲜的用词,比如房改房。干净、整洁,厨房几乎没有油烟。
猪肉贩扛着半只杀好的猪从对面过来。
他弯腰,看到两双脚。小女孩瞪着他,说,妈妈,要撞过来了。女人反应快,把小女孩迅速拉到一侧。油腻的猪蹄还是碰到了小女孩。小女孩说,叔叔,你碰到我了,你要跟我道歉。猪肉贩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碍事,耽误时间。女人懂,拉起女孩沿着猪肉贩过来的路走出这个市场。女人一定在想,这是保姆来的地方,她不该来。
陈顺辛跟年长者讨论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那个女人似乎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每当她跟丈夫有了争斗,她去厕所重新整理仪容时,总会想起那个女人。那时,不管是村里的新房,还是租来的单间,厕所都没有镜子。她买的一面圆镜,照不完整张脸庞,平常就放在厕所的架子上。她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看镜子,那个女人,却像一面光鲜的镜子,一直照在她的心中。
她跟年长者说丈夫的拳脚越来越有经验。你看电视上的拳击赛,打得那么狠,人还是可以站起来。她说丈夫喜欢踢她的膝盖,那是关节,一踢人就服软跪下了。她长久地跪着,头晕目眩的,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这样的情形有好几次。一次是半夜,她拒绝他的求欢。一次是看到她跟经常在市场外面候客的摩托车司机聊了几句。他嫉妒她从没给过他那样的微笑,他说一定被上了好多次才笑成那样。然后,他打她,在屋外打,过道里只有一两个人经过,新来的租客,不想多管闲事。只是侧着身走到自己的房号,开门进去。
两个小年轻,一点正义感都没。此刻,她说起这些,还有一丝愤愤不平。但她接受他们的态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赖上他们索赔怎么办?这年头,还是多疑一些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忍一忍。她妈劝她。年长者说她妈是脑子进水。你要听你妈的你就完蛋了。不过你现在已经完蛋了,你早就听你妈的了,不然你怎么会嫁给他。你妈应该要帮你把第一道关才是。年长者又摇头,不对,看不清的。年长者丰富的阅历体现在她明智的话语之中。
年长者砍过自己的老公。那是在村里举行斋事,封村之时,神降不下来,上不了任何人的身,人们叫嚣着要把道士们生吞活剥,道士们的驱魔也不成功,村里的男丁仿若被下了迷幻药,摇头晃脑神志不清一般,却始终没有一个站出来,用神的口气施令。她灵机一动,其实那天,她身体很疼,全身都是瘀青。她却把鞋一脱,捡起来扭动着身体,像某种不知名的舞蹈,胡乱朝人群一扔,便朝道士奔去,那祭神的桌台上,有很高很大的蜡烛,还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刀,她一抓就是两把,然后就在桌台前开始了她的表演。她的老公迷惑,神从来没有附到过女人身上。他觉得丢人,便要去拉她走。她却猛地一砍,老公的手臂被砍得很深,鲜血直流,人们乱成一团。她却叫起来,把从道士那儿听来的加上自己的变声,继续演示着神迹。
她一直怀念那次的成功。也是那次开始,在闰年举办的驱魔祈福的法事中,神开始来到女人身上。
那天,等她清醒后,人们问她成为神的感受。她只是很谦虚地说,什么都记不清了,感觉就像一个酒鬼。也是那次之后,她的丈夫收敛了很多。看她就像看一尊神一样。他不知道神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她有时也会编一些谎话,比如她这张特立独行的脸,在众人中很是醒目,神比较容易认出有特色的人。这时,她丈夫便会低下头,或者开始忙活其他事。他逃避但不会内疚。
她听到年长者这些事,是在她们认识很久,结伴一起去喝另外一个摊贩孩子的结婚酒时。她们要搭将近两个小时的客车。她们坐在后排的位置,或许是共同的旅行让年长者打开心扉,或者是车厢里的氛围合适谈论过去。年长者便跟她说了这些事。
年长者很年轻就守寡。没有孩子也没有改嫁,她说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意思。
4
這是一双瘦削的手,淡绿的血管比骨头还要醒目。她用一只手挤出乳白色的药膏,一只手擦着反方向的身体一侧。就在手的交替中,浸润在药膏里的上半部分慢慢散发出透骨的凉气。这是十一月的某一个上午,按照日历的说法,已经进入冬季。但除了这赤身裸体的人工制造的凉意,她实在感觉不到任何的寒冷。或许时节已被这冰冷的时光冻麻,以至于所谓冬日的风也是暖和的。
她肚脐的下方,有无法恢复的妊娠纹,肚子的左右两边还有上面,同样有皱纹,就像一张隐秘的老人的脸,仿佛为了告诉她,她的未来便是这样的模样。她站了好一会儿,侧头看拉得密实的窗帘,为这狭窄的宿舍的空无一人感到某种欢喜。
她终于把衣服穿上,把窗帘拉开,外面滴落着雨。
她望着窗外的雨。她要紧紧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雨。她不想这些雨有罪可犯。她目光扫过另一侧的门,确定它锁得很紧时才稍微安心。这是一项秘密任务,她在这雨天里负责盯梢外部的一切风吹草动。她握紧拳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风死死控制出,她又松开,仿佛这样风就听从她的指令,让草动起来。她看到街外面的树,这条陋巷的一小片土地被人挖了一小块,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修复,地里的杂草就在风雨里摇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感到某种胜利,忍不住露齿而笑,她的牙齿像山谷,那缺掉的一颗像一个黑魆魆的豁口。她赶紧用手捂住,然后说,不好意思献丑了。在床边,在这个不大的卧室里,仿若围满观众,而她正在进行一场盛大演出。
那雨细密,可能是风向的缘故,这雨又像熄火的爆竹,哑然无声,甚是扫兴。她渴望那雨在傍晚时歇一歇,这样出去参加时隔十三年后的同学聚会可不用打伞,也不用担心新买的鞋子因为雨天而泡坏,本城以排水系统差而出名,虽然时有改进相关排水系统的新闻见诸报端,但投诉电话在雨天仍然比过去激增。一名在排水单位工作的同学说,他是他们班唯一去读大学的人,即使是海绵城市也不行。他用手机给大家展示欧洲日本的下水道,又把自己在城市的地下拍到的照片给他们看。就是乡下茅草屋与上海金茂大厦的区别。
这个话题寥寥带过。他们热衷的还是谁又买了房,谁又换了车,谁又离婚谁又有了婚外情。聊的是生意不好做,能夠回本已经不错。不论是在塔尖还是在社会的底端,大家所关心的人类生活也就只有这些无聊的事。在一座小城里谈论精神性是廉价异常的。很有可能被别人当作疯子关到医院去。
她知晓他们中的一些,开餐馆,开服装店,做地下私彩生意,各有各的门路。而像她这样的,基本都没有出现在同学聚会上。聚会也分帮结派,喜欢热闹的,或谈得来的,便都一聚再聚。
可她喜欢这样的聚会,只有在这样的聚会中,她才会有活着的感觉。她的一双眼睛难得有神采,她的手不自觉地摸着脖子,像一个恨不得掐死自己的人。这怪异的动作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毕竟,她是这群人中混得最一般的一个。但那又如何呢。只有在这样的聚会上,她才可以做一回年少的自己。她跟旁边的李活悄悄说话,曾经的记忆就像李活工作室里的那张能够无中生有的画布,很快涂满她印象深刻的事。
只有少许几个人,能叫出她的姓名:陈顺辛。李活是其中之一。
李活有绘画的天赋,初中毕业后就去城里一家画廊工作,然后跟着画师学画,顺理成章进入了本城的艺术圈。陈顺辛听她提及过圈子的故事,虽然她听不懂高深的艺术理论,但却热衷听那些情啊爱啊。那是一个让她胆怯又向往的世界。
陈顺辛的脖子上有一道像丝线那样细长的疤痕。一般别人都误会,误会一个日夜操劳仍然穷困的年轻人应该才会有的粗糙的颈纹。在漫长的夏天,她围过一条长丝巾,看起来不伦不类。李活希望她把丝巾拿掉,便给她买散粉来擦。但这伤痕似乎吞粉,每次都会被汗水沿着疤痕的路径堆出一条山脉。
但是,在头皮被烫坏后,她忙着掩饰与改造头部。她记不起那些丝巾围巾,也懒得再擦粉。因为,顶着这样一个脑袋的人,这脖子上的小疤痕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她戴起假发套。
出来之前,李活让她到最近的同学那里,给日晒雨淋的脸蛋化下妆,把不断滋生的衰老藏起来一点点。那是陈顺辛觉得自己最美丽的时候。同学会夸她裙子很好看,鞋子很好看。都是她在附近的小店铺买的,拿的批发价,装在一个全黑的塑料袋里,寄存在同学那里。她不敢让自己的丈夫看见,怕又被他骂败家。
无论做什么都要过他的嘴。她跟同学抱怨。
清官难断家务事。同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收拾完,便一同赶赴聚会地点:一家露天的烧鹅山庄。
陈顺辛喜欢吃烧鹅,陈顺辛喜欢这里的每一道菜,她迅疾地伸出筷子,弹无虚发地把自己看中的那一小撮夹到自己的小碗里。因为这不断的成功,她几乎要溢出热泪。
这次,她戴了一个新的假发套,一头大波浪和在同学帮助下鬼斧神工的妆容让大家眼前一亮,都以为这是她为这次聚会做的新发型。女同学们都有几分竞争的意识,要给昔日的少年伙伴留下深刻的好印象。不过,陈顺辛从心里认为,从前和现在,她都没什么长进。
她这样自怨自艾时,李活就忍不住想扇她的脸。李活在她面前声嘶力竭地说即使再丑陋的人也拥有美的权利。
一年前的夏天,陈顺辛跟丈夫吵得厉害时,李活收留了她一夜。她关机。清净。不再有烦人的铃声,所有的糟心事都被扔在某处。难得。她喜欢李活家,那是一套一房一厅的干净的公寓,有漂亮的厨房,柔软的棕色沙发,还有一个很大的电视,一张套了舒服床笠的软床,还有很多画册堆满书架。也是那一晚,李活决定把她作为绘画对象。后来年长者也加进来。
公寓所在的位置,对刚需族来说并不友好。对李活确是最棒的地点。往左走十公里,是她的长大之地。往右十公里,渐渐进入繁华的城区。她不想离老家太近,那会让她情绪化,无法更客观自由地完成手头作品。居于市区,她又经不起诱惑,会把时间浪费在泡咖啡馆或商场上。对于购物,她毫无招架之力。而在这里,在这舒适的一室一厅之中,在一天中最重要的几个小时给了工作之后,李活终于可以用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坐在阳台上,喝着有机果汁,望着眼前开阔的景象,想一想接下来的作品与现实的关系。
作为一名半路出道的艺术家,李活的内心是意气风发的。虽然,在想法上或者某些激进的作品里,本城的批评家并不认可。但无所谓。李活的生活与艺术理念贯穿一致:生命的长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生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怎么活。
那天,李活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用手抠着右眼下方那颗脂肪粒,它是这张平淡面孔最耀眼的部分,那么张扬地面对所能看到的一切。有时,她觉得那粒东西,里面越来越大的白色晶体把所遇到的美好事物都吸收殆尽。
她翻起手头那本莫奈的画册,那不适合她的风格,她又换了一本莫兰迪的,现在他已经成为家居装修里的流行色。她并不在意这些大艺术家,只是让双手不要那么闲着,一旦闲下来,便有危机感,怕自己被这社会所淘汰抛弃。手忙碌着,脑袋也在飞速地思考着。她决定把心思全部放在陈顺辛上面,她打算进行的创作计划里的主角。
此刻,陈顺辛的身体几乎占据了她的视觉、思想的全部。她考虑如何呈现那肌肤、那毛孔、那几乎无从寻觅的旧伤疤,想着它们的颜色,想给予细腻的分类,想让她在她的系列作品上有连续性。暴力是有颜色的,这颜色与暴力时间又构成什么关系?她又要如何做,才能跨过物理与生理的距离?天南海北根本不存在,只有她们,只有她们所认识的人,只有那一小片可供站立的土地,是她们的全部。
如果仅仅是复制她的生理伤害,那这样的展览意义何在?李活想着,不断地想着,以至于在这间平日拿来冥想与放松的公寓里也仍然精神紧张。
而在床上睡着的陈顺辛,却平生第一次打起鼾声。水声是寂静的,夜晚是寂静的。只有那一扇巨大的飘窗,印刷出一个硕大的圆月。后来,陈顺辛一直记得半夜她突然醒来时看到这静谧的风景,内心的恐惧有了平生第一次退潮。
陈顺辛看得懂这房间里所能看到的任何东西,她知道它们美,她惊觉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人生吗?不,应该说是她跟李活待在一起的那晚,她才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是什么。
她没有告訴李活第二天她回家后遭遇的事。之后她开始做噩梦。梦到被洪水淹没的街道,梦到流体的冰,梦到丈夫推着她往前走,她却往下坠,丈夫扔来一把西瓜刀。陈顺辛对西瓜刀很熟悉。作为体育健将的丈夫,是打架的名家。她跟他谈恋爱时,他的包里也会放着一把西瓜刀,他说跟别村的青年结了仇,要打。
他将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刀架到她脖子上,血渗出来。她求饶。他说你以后还要这样做吗?她服软说再也不敢了。她再也没到外面过夜。她也很少拜访李活独居的公寓。她只是每次挨打,都会往李活位于主城区的工作室里跑。她希望李活尽快把那新鲜的伤口画下来。这样她才能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
5
陈顺辛看到自己出现在李活的画中,是一个明媚的午后。这样的时间是多余的,被人拿来作为午休用,就像她的丈夫必须在中午打个盹。陈顺辛例外,她会让年长者帮忙瞅几眼摊子。然后出去,骑上电驴,奔向李活的工作室。自从她答应李活,她便把这宝贵的时间送给李活。她从不午休,那是她最为清醒的时候。
她在画室里踩着水泥地板,看着挑高的墙,感到房间里生出的冷。尽管有各种各样的颜料、各种各样的耗材、各种各样她叫不出名的东西堆满屋子。她盯着李活众多的作品,明亮的色块在画布上也呈现出某种难以言说的冷酷。以至于陈顺辛想,原来颜色也是知冷知热的,跟人一样。
想法、渴望或者说是欲望,就像关不住的聪明绝顶的逃犯,一再从李活设的囚牢轻而易举地逃出。李活的目光越过画布,看向陈顺辛,她灵感的来源。想着如何在眼前的空白放上自己对这个主题的看法。这很艰难。她决定追随内心的指引,黄色的黏稠的色彩遍布,那如同影子一样的变形的黑影像一摊融化的东西坐在里面,这是她追求的模糊性。她要给看画人制造说法。她要让某些东西晦暗不明。至少一周,她在不断地推倒重来中,完成了第一幅作品。她不想把它称之为画,它更像头脑里精密仪器指挥出来的东西。她知道,她进入了这个主题,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一直保持进入的状态,她调动她的全部精神,跟陈顺辛、年长者——她知道如何称呼年长者——芳婶交流,让她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她的模特,让她们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她。她们毫无遮挡,站在画布的前面,不自然,双手刻意地遮住隐秘的部位。李活画下来,那又如何?羞耻是人的本能。这种本能也应该出现在画中。就像她们在第一次经受来自拥有更强大力量的人的毒打后,出于本能的隐藏。本质都是一样的。
这不是无偿的劳动。李活按照时薪支付给她们工资。芳婶还好,有时晚归的陈顺辛需要一些解释,钞票是解决一切的方法。
一天之中,芳婶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比陈顺辛长。芳婶的身体永远紧绷着,一直在战斗的状态。她细致地给李活描绘她丈夫临死的模样。应该是心肌梗死。这突然的暴毙让芳婶陷入不清不楚的流言中。毕竟,她在村里,是半神半人的身份。毕竟,在她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时,她的丈夫并没有把她当人看。在她嫁过来之前,村里就有关于她丈夫的风言风语,说他有特殊癖好。这癖好是什么,只有嫁过去的芳婶才真正经历。
她的笑,是苦尽甘来的笑,是胜利者的笑。芳婶坐在一张高凳上,那是在酒吧里最常见的高脚椅,李活为了能看清她们的腿,便买了这样一把椅子。芳婶很瘦,干瘪的肚皮紧紧贴着骨头,可那瘦里有无穷的力气,粗壮的双腿是常年奔跑的积蓄。芳婶从未觉得自己美过。她在李活的对面说话,她说自己年轻时总是怕,怕各种各样的人,包括自己的家人、村里人、镇上的人。怕落人口舌。但是,当她决定假装成神的那天,她终于窥破了人们的心理。人们无法主宰自己,所以只能依靠别人为乐。我好也罢坏也罢,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他们给我做结论呢?她用一种聪明的方式,摆脱了各种缠身琐事。
李活看到芳婶的眼睛里有年深日久的风尘,突然没法下笔。她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向芳婶,问,我能观察下吗?芳婶满不在乎地说,你看吧,我这老皮肤。李活无法从芳婶眼睛里剪去风尘,在这些年里,风尘已经无所不在,就像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上的每一根汗毛。她想哭,为芳婶的话而哭,这些智慧的垫脚石就是芳婶这副惨败的身体。这一刀是二十岁,这一拳是三十岁,这疤痕是四十岁……现在芳婶是一名五十岁的女人。在她生活的环境,在周遭,像她这样年纪的,已经失去了所有作为女人的特征,失去了性吸引力。
芳婶跟抖音上那些发布自己悲惨生活的同龄人是不同的。当大数据给她不断推送相似的视频,对技术一无所知的她以为是手机出了毛病,愤怒地把一千多块的手机砸到墙上。她想她也许感染了一些丈夫从前的暴虐。她对待手机,不就是丈夫从前那样对她吗?坚硬的脑袋跟墙打比赛,她当然打不赢铜墙铁壁,肿起来的大包,还有脑壳子里的天旋地转,她记得那种痛。她微笑地告诉李活不该不该。
有些人的人生,摸上去永远是满手的粗粝。芳婶想把这样的人生磨平。于是,她喜欢上磨刀,或者瞅着泡在水里的贝壳或者各种各样的螺,水制造了某种幻觉:即使形状不一,但她的目光,永远看着最平坦的一面。
芳婶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永远湿漉漉的磨刀石。无人时,她便把那几把小刀拿出来,慢慢地專注地磨着。她让陈顺辛跟着她学一学磨刀,陈顺辛知道她语气里的意味深长。
陈顺辛喜欢芳婶那把小弯刀,那会让她想起丁鹏,一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当时她迷恋这部剧,甚至分不清自己活在哪个朝代中。她时时刻刻盼望着夜晚快点到来,好进入梦乡闯荡江湖去。也是在这样的美好的虚无中,她把那种迷恋投射到丈夫身上,能打的人都是青年英雄。谁年轻时不都有一个英雄梦呢。
英雄不一定是十全十美的。
芳婶将那把尖利的小弯刀送给陈顺辛。在她离开工作室之前,将另外一把送给李活。芳婶是在傍晚走的。李活握着那把没有套子的刀,目送她骑上电驴离开便重新进去。
她把刀放到一侧的小桌上,看了看四周,想着哪天叫阿姨上门做卫生合适。她以门为起点,一直走到尽头的墙墩,那里有白色管子从更高一层穿下来,她没有将管子包住,就让它裸露着。她喜欢这种杂乱,或者说,她喜欢制造混乱,从前她认为,只有混乱才叫人生。但当她不断深入这系列作品时,她从那些直接的伤口中看出人生的更多复杂,意识到自己从前在艺术认知上的浅薄。
她望向自己完成的这一系列的第一幅:被浓郁的仿佛要掉下来的黄包围的双眼空洞无神的孕妇,那些线条的中间,那一团东西让她确认那是一名孕妇,双手并未捧着孕肚,而是很机械地垂在两侧。那是无数像陈顺辛的人。
6
陈顺辛和芳婶的话题多起来。陈顺辛喜欢这样的聊天,浸润在这些晃荡的时间里,她可以忘记丈夫的存在。这让她可以顺畅自由地呼吸。她觉得,能够参与到李活的项目中是好的。她有点变化,但这变化她又说不清楚。
她告诉自己的丈夫,她给李活当模特,这算是副业。丈夫充满警惕地上下打量她,觉得去当生活保姆还差不多,还当模特。他所知道的模特,便是电视上那些长得又高穿得又好的女人,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别人,作为家中的独子,他不仅仅是一个从小被宠坏的男孩。
他看着对面的她,这个被他塑造的女人,有一种掌控的快感,打老婆就跟打球或者捏橡皮泥一样,有万物在握的幻觉。他并不了解这种复杂的心理运转过程,只是越来越沉醉。他的脸上有越来越多的皱褶,这是每日凌晨开着面包车去水产码头拉货被剧烈的海风所伤。
那副感受疼痛的身体是陈顺辛完全交付出去的对象。她只是留下自己的心,让那颗心从怒不可遏到一片死寂。她把身上的几百块钱拿出给他,他吃饭的速度便快些。陈顺辛比他更快地结束,更快地溜出房间。
说话是有用的。说话能驱逐恐慌。陈顺辛跟芳婶说话,来自远处的恐慌就像以前看过的鬼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轻轻地吹冷气。她知道是谁有这个能耐。她只是稍微分神,又继续听芳婶说下去。芳婶从自己破碎的过往中吸取某种真知灼见,教她如何应对丈夫的无理要求。这些讨巧的方法只是在互相攀谈的一刹那有作用。过后陈顺辛总会忘得一干二净。
陈顺辛说,当她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视力,知道儿子有散光。她觉得,在旷日持久的生活里,她也有散光,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她戴一副橡胶手套,摸着案板上的鱼,手套能避免她再次把手指切掉,悲伤的话里却是微笑的口气。这是长期的压抑导致表情与语气失掉丰富与灵活。
恰遇两个人一起有空,她会搭芳婶的电驴去李活的工作室。夏日午后总是漫长的炎热。芳婶什么防晒的物件都不戴,握着把手,手背在阳光下裸露,博弈炽烈。陈顺辛缩着身子在芳婶身后,感觉后背热乎乎的。她跟芳婶不一样,她有一个小皮包,地摊上花二十五块钱买来的。戴假发套时,帽子就在包里,戴帽子时,假发套就在包里。儿子说她戴着两个都好看。她对美还是有需求。她问芳婶要不要穿她的防晒衣。芳婶说陈顺辛年轻,需要。她无所谓。
坐在后面的陈顺辛是没有安全感的。这座全面禁摩的城市,没有禁掉她对摩托车的害怕。这害怕是可以扩散的,从摩托车扩散到速度慢下很多的电驴。
那个片段一直存在陈顺辛的生活中,每当她独自骑着电驴在路上时,即使是艳阳高照,她仍然感到莫名的紧张与死气沉沉。现在,她坐在后排,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她抓住芳婶两侧的上衣,紧紧的。这是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的平静的短途。两边不断缓慢往后的司空见惯的风景,冷静而毫无人类的所有情感。它们是不会明白她的。
就是这天,她在李活的工作室里看到另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她站在那里,身后不远处是对着芳婶绘画的李活。她不敢摸,不敢摸画上自己隆起的肚子,皱巴巴的肌肤,还有那一张难以辨认的脸。这不是孕妇的肚子,这是一名发胖的女人的肚子,看上去跟市场里那些四五十岁的摊贩们一模一样。她惊讶画家可以把一个人画得如此逼真,她那一闪而逝的酸楚很快被兴奋的尖叫盖过。她没有比较跟她同龄的李活有着什么样的新生活。她仅仅惊叹李活的技巧,觉得有这样一位老乡同学真让人自豪。她凑向前,更近地看自己新新旧旧的疤痕,她撩起衣服对比着自己和画上,她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她告诉她们每一条伤疤的故事。她在每一次的嚷嚷中说分开,但是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的古板被这日复一日塑造。
她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因为这些恒久不变的东西,而获得了某种意义。她从不去想她的丈夫看到它们是什么反应,谁能预料到谁呢。她不是一个天生敏感的人,在这日久天长里生出了更多迟钝。这迟钝就像脂肪的量杯,不过她没把二者联系起来。她喜欢做菜,越来越擅长做鱼,各种翻新的花样。朋友见到丰满的她,笑着帮她找出发胖的原因,并且让她控制下自己的饮食。毕竟社会对胖子比较苛刻。别人不知道的是,那些根本没有必要存在的肉,却能减少力在身上的作用。
外面传来敲打钢筋沉重的声音。那是一个城中村改造项目。噪音与尘土从打开的门窗飘进来。她问李活要不要关上。李活说,她不想要太干净的工作室,她希望它们有尘土。李活总是不一样。陈顺辛心想。
李活把这一年穿针引线,于是,她拥有了这一系列讨论暴力的作品。堆满东西的工作室却让她一阵虚空,她有敏锐的直觉,接下来的展览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她觉得这些呈现出来的东西并未抵达她思想的尽头。想是容易的,行动是艰难的。
展览在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天。李活特意选择的日子。那时的日光不再嚣张,绿树也失去了夏日的趾高气扬。人在这样的温度下,会有一些变化。变冷的天气能让人更能感受到来自他者拳头或者利器袭来时的难以逃脱。
那天多云,李活把陳顺辛和芳婶请过来做了一个交流会。她们在那里没待多久,怪异的模样让她们成为猎奇的对象。李活叫来工作人员将她们带到休息室。她想着她们的感受,对那些陌生的观众述说自己创作的初衷,失望于自己与台下的隔绝。这种失望置身在众多奇异的感官中,别致而孤独。
7
仿佛是蓄谋已久。
陈顺辛回想他的凌空一脚,脑子里一闪而过曾经看过的武侠片。她跌在热闹而昏暗的菜市场地板上,她能从自己的头发上、衣服上闻到混杂了各种气味的污水,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别人拉到一侧,躲开了他的连续攻击。有人拦住他,给她创造了逃跑的机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这个赖以谋生的市场的,一路跌跌撞撞在陌生的车水马龙前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她发现自己哪儿也不能去,那些她所熟悉的人,他将会一个个上去踢门,用力地、一脚一脚地踢着,把所有过剩的愤怒都踢出来。他不怕疼,他会持续到把门踢坏为止,持续到有人应声而止,持续到有人暴力地阻止他为止。
一个肮脏的相貌毁损的人,不会被人注意到她正处在一种糟糕的境地中。她敞开双腿,瘫坐着。她感到自己濒临死去,她似乎彻底垮了,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她想到儿子,想到儿子从旁人那里听来的糟糕的言语。想到儿子终有一天可能会像他父亲那样,她便感到自己身上重要的部件正一件一件地耗尽气力、一件一件地损毁。相貌、皮肤、脏器……
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何时便开始真正地毁损。或者毁损是一点一点地在她毫无察觉时发生的。而所有残破的堆积都变成李活那一幅幅画,成为永恒的记忆。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想起那些画,她看不懂,但是她能看到画作背后无路可逃的情绪。她是一个永远被囚禁的人,在生活中、在画中。
她把自己往里面的公共草地挪,她还是有些怕,怕发疯的丈夫找到她,这城市小得可怜。她的恐慌与受伤让她的眼睛涌出海浪。
应该是昏睡。当她被芳婶叫醒时,她一睁眼便是看到亮起来的路灯,光是温柔的,芳婶的脸也是温柔的。她迷迷糊糊靠着灯柱,有一种得救的感觉。她对芳婶感激涕零。
芳婶叫了辆出租车,绕了可能会找到陈顺辛的所有路。她不心疼钱,在找人与救人面前,钱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她用一贯的口气安慰陈顺辛。她把陈顺辛拉上那辆等待的出租车,回到了她的住处。陈顺辛下车,抬头看眼前这栋大厦,步伐颇为迟疑,她怕丈夫也会跟踪到此,由此给芳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想着丈夫可能的举动,便死死地抓住芳婶的手臂,眼神充满渴求与拒绝。
这独栋大厦是烂尾楼改建而成,走廊悠长阴暗,一层十几户,清一色的工程门,估计房主觉得换门不值,反正是要租出去。芳婶几乎是把她拖进电梯,走到中间,拿出钥匙朝其中一扇的门孔插进去……
像一个随时准备消失或者离世的人的房间。每样物品都有自己的归处。
芳婶见陈顺辛靠着门,呆呆地望向这一览无遗的空间,说,把门关上吧,我也是有些怕的。芳婶坐在床沿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她把门拉上,眼睛却放在床侧的棕色小矮桌上。上面的空玻璃杯底下,压着一张白色纸条。芳婶注意到陈顺辛的目光。便主动说,死了也不想拖累人,所以留了字条,谁知道自己何时死呢。她想到自己浸在无名的河水中,作为无名的人默默死去。
也许是第一次有外人进入她的领域,也许此情此景适合谈一些悲伤的事。她便捡起最严重的事件——死亡。她本来想把自己随时准备自杀的计划告诉给陈顺辛,但是她不想惊吓到可怜的陈顺辛。她只是平静和缓地说,不想让自己的死去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每天都有人死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你看现在我们都经历了多少朝代,那些死去的人成了神、成了精。但我们能记住他们吗?千千万万的人,也便有千千万万的鬼。
陈顺辛想起芳婶的过去。在那闭塞的小村庄里,穿红衣的芳婶像只野猴子。陈顺辛仿若拼尽全力:“我想活。”她也想成为自在的野猴子。
那你就在这儿住几天。芳婶说。
也许住几天也不能让他回到从前。陈顺辛隐约觉得,这次丈夫不同寻常。他第一次不顾生意,在市场公开打她。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场合打,都有含义。这次呢?
芳婶说,给你的刀子呢?
陈顺辛说,在住的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芳婶站起来,拿起烧水壶接水,说,这最重要的东西也忘,唉。她叮嘱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一会儿就要去摊子,离开太久怕被人起疑心。
芳婶回到市场时,看到对面的摊子空无一人。无人照看的活鱼在盆里奄奄一息。冰块正从台板上慢慢地往下淌水,还是之前乱糟糟的样子。
她开始磨刀,一边磨一边不时看下对面,一直到整个市场的人都收摊,一直到外面的灯光偷偷摸摸地溜进四周,她才出来。
她想,陈顺辛的丈夫去了哪里?她骑车,绕了几趟弯路,又东看西看确定无人跟踪,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
鱼摊在第二天就开始显出衰败。水和鱼共同制造的海底臭味慢慢在这一片散开。即使习惯了的摊贩,还是忍不住掩住口鼻。她们不敢或者不想动手清理,万一他回来,万一他看到那些货物不见了,他索取赔偿怎么办?
它用气味驱逐了一些客人,让周边的摊子开始生意寥落。数日后,人们的私语已成公开谈论。似乎这些话题能够给中落的生意带来一些虚假的热闹。似乎这些话题能够吸引一些想听故事的客人,能带动一些销量。
芳婶没有几把刀子了,其中最尖的一把,在她别扭的打磨下,尖端那头差点刺破她的手指,万幸。她放下来,看着那根手指,觉得自己的丈夫不死,自己也是另一个陈顺辛。她想,再让陈顺辛多住一周,或者搬来跟她合租也行。
这样的躲避无济于事。陈顺辛不会看不到另外的有光的路。芳婶坐下来,看着自己前面的东西,仿佛正水汪汪地变成即刻可吃的食物。
芳婶从这水汪汪中看到穷途末路。
8
李活没想过会发生悲剧。她无数次坐在阳台上,看着平静的江面,想象陈顺辛的命运,想象自己对暴力的无知认识。在她跟陈顺辛共处的这一年,她感受到也目睹了陈顺辛家庭内部纷争的逐渐减少。她回想,觉得陈顺辛隐瞒了一些东西。陈顺辛曾经邀请李活一起回镇上她的夫家,参加丈夫妹妹的婚礼。同一个地方的人,参加同样风俗的婚礼,没有任何惊喜,却有熟悉的久违的快乐气氛。李活觉得,陈顺辛在那天是快乐的,陈顺辛是一个独特的人。在这世上,谁又不独一无二呢?
她跟陈顺辛去镇上的店铺买来红色纸张,依照惯例给新娘剪出了一对巨大的红色双喜,陈顺辛的笑容是一瓣一瓣绽放的。在陈顺辛的房间里,贴着同样的大红双喜,这么多年,除了刷成白色的墙壁起了污,墙上的一切都纹丝未动。
李活不断记起陈顺辛操持剪刀的灵巧。那夺目的颜色渐渐填满面前的风景,她无法自制地抑郁起来。
那时,主题展览获得空前的成功,它提供了许多讨论的可能,热度持续地发酵。本地媒体都做了深入细致的报道。一些自媒体人更是把自己看展览的过程与展出作品结合起来,图文并茂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中。他看到了。
李活想,这是不是加速了疯狂?
展览的热闹与影响已消退,创作重新回到日常的重复与单调。谁又能预料到一个男人有如此的耐心,把观展时候的情绪压制着,等待有朝一日把它们放出来,把活人咬掉。也许这样的方式对他是最泄恨的。
她仍然保留被踢坏的门。那天的夜晚,他来,踢着、叫着,要把陈顺辛像剥鱼鳞那样把她搞死。他骂李活让陈顺辛爱上享受,从一个勤快的女人变成如今的好吃懒做。噪音传遍了整栋楼层。
清醒的李活没敢开灯,也吓得忘记要报警。她只是从卧室里出来,慢慢地走到客厅里,心里渴求保安快点上来。她第一次发现这里的保安系统如此糟糕,居然让非小区住户闯进来。突然,整层楼的灯都灭了。肯定是他拉了闸。她听到外面有了另外的声音,是别人。
人呢?
是不是欠了高利贷被人讨债来了?
外面有光。有人窃窃私语。保安来了。人卻没抓到。
李活很失望,觉得保安没有责任心,这楼也不复杂,可能躲在消防通道或者是电井里。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被遮蔽的夜又在这寂静中闪现。
那天,李活一夜未眠。
李活颤抖地抽着烟。曾经即使是面对充满激烈气氛的酒局,她也毫不留情面地拒绝。这次,在事情发生后,她突然迷上了买烟和酒。她终于发现了它们的妙处。陈顺辛临死前,是不是又被骂了?被骂做的饭难吃、被骂长得太难看、被骂不会教养孩子、被骂不会孝敬公婆、被骂不会赚钱、被骂……
她在烟的迷雾中,在已知的寥寥的笔录中,一遍一遍地想象那个画面。
躲了两周的陈顺辛被儿子在电话里哀泣的哭声唤回来。
她像往常那样挨揍,她忍着身体与心理的疼,不叫出声。别人觉得,在这重大的事件之后,她的丈夫将有所收敛,人们觉得她这次的逃跑绝对能给丈夫一个警醒与教训。难道他不怕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吗?即使再不合,也要维持表面的完整。完整是给别人看的,日子也是给别人看的。她存在的目的也是供人观看的。
她决定重整旗鼓,好好卖鱼。她摸着自己手上的残缺,怀抱一丝希望。
她有了多日的好眠。
那日,她依旧熟睡。她总是轻易入眠,这算是一种补偿。她在睡眠的世界做了一个噩梦,在意志与肌肉的搏斗中败北。
她睁开眼睛时,看到丈夫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一手握着那把她最喜欢的小刀,芳婶送的刀子。她挣扎坐起,这过于迅猛的动作在长期的扭伤中已不适合她。脖子趁她不备,停止了工作,这不是落枕,这是另外的扭伤,她感到皮筋即将崩裂,头就那么僵硬地对着他满脸的褶痕,什么都做不了。
我找到你了。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他先看到新闻,接着看到持续很久的展览。他看到他的妻子是如何用身体告诉人们,她年轻的命运她年轻的人生正在遭遇什么碾轧。她正嚣张地无情地用尽一切方法围剿他。她出卖了他。展览里并未出现他的面孔,却处处有他的存在。他气急败坏,她背叛了他。他并不在意在他生活的四周,别人知晓他和她全部的生活,知晓他们是如何度过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时,虽然经常有一些让人惊奇的意外,但他就是要制造这种意外让生活跌宕,不然活着是多么无聊至极。他叫陈顺辛坐起来。他把关押已久的怒气放出来,让那怒气拿起那把小弯刀,一刀一刀地捅向她。
陈顺辛的身后是厚实坚固的墙,她没有任何垫底的东西,只能往无尽的深渊坠去。
……
一年后,李活的系列新作又在艺术圈引起广泛的讨论,而这次的主题更加阴暗与晦涩。批评大过赞美。她在那个场合,用另外一套高深莫测的话语系统反驳。这世上,谁敢说自己真正理解情感呢?我们一定要赞美吗?赞美是对恶的纵容。她一遍一遍地反复说这句话,这是她灵感的来源。但所有与这次展览有关的报道都没有提及这句话。
她去过那个市场,她看到陈顺辛的摊位空了很久,邻近的摊位也没能淋湿这空了很久的水泥柜台。它似乎凝结了时间与生命,让那摊子的原主人动弹不得。
气味消散了。她使劲地嗅了嗅空气。
她成为间接的帮凶。那里的人们,语词粗鄙直接。她插手了陈顺辛的生活,别人的生活关她何事?人家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才是凶手。
她是凶手吗?她想。她望着洒满月光的江面,江面也在望着她。客厅的墙壁上,换上了她最新的一幅画,画布只被一种颜料填满——无尽的黑。她把它命名为“光明”。只有懂得黑暗,才能明白什么是光明。她也把芳婶送的那把小刀,放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挂在一侧,它和那把作为凶器的刀子,像极了双胞胎。
芳婶依然卖她擅长卖的东西,每日迎来送往中,依旧觉得日子还是那个日子,她让李活不要被这痛苦折磨,她说李活永远不会理解陈顺辛,也永远不会理解她自己。这世间万物之间本来就有屏障。她诡异地摸了摸自己满是缺点的面孔。
李活见芳婶,是在很久以前她离开市场那个有月光的晚上,市场附近的楼宇,分不清是属于乡村还是城区。天上的明月格外地圆润,像一管出自优秀产品设计师之手的清洁剂,把这夜晚清洗得如此明净,以至于街上的人们走路都变得轻手轻脚,怕把这被夜晚包裹的大地踩疼。
原载《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李路平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女孩们的声音
王海雪
那是临近春节的一个寻常的晚上,在一家风景优美的海边餐馆,面对眼前经过厨师精致烹饪的美味食物,“家暴”的话题就那样自然在我们几名女性之间被谈论起来。我注意到,在这个以方言和普通话交流的场合中,我们谈论这些时用的是一些固定的方言词汇,而这些词汇被赋予了固定的意义,将那名女孩团团包围起来。她接受了这种方式,并认为这是作为女性必須要承受的。
一个90后年轻女孩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那时候拉姆案还没有发生,而在女孩友人的讲述中,在一次次不断加重的反复拉扯中,我已经预见如果事件无法改善,那名女孩很可能被殴打致死。所以,先有了结局,才有虚构的过程。
也许是受女性主义的影响,我对一些涉及女孩的事件比较敏感。当我把目光投射到小镇女孩,它也包括在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我发现,女孩们的命运几乎都是相似的、重复的,即使是00后也是如此。即使用抖音,根据她们的习惯,算法也会给她们推相似的内容,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她们并未离开那个狭小的世界。同时,父辈不会教导女孩子应该如何去选择。她们会以固定的认知去让比她们更年轻的女孩们认命。这样的事情不止在过去发生,当下隐秘的角落还在持续地发生。
此外,我知道一名写作者在面对庞杂的现实而无力改变时会有深深的挫败感。但是这种挫败不应完全被移植到作品里。因为作品是一个可以操控的世界,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里采取行动。所以,我虚构了觉醒并成功出逃的“芳婶”,即使她伤痕累累,但她依然是这部小说里的“理想形象”。艺术家李活则是一个旁观者,她想通过艺术为这些人“发声”,但是她的“发声”却间接导致了友人的死亡。其实,我暗示了“网暴”。我借助小说里的李活思考,艺术与现实有着多长的距离?通过艺术解决问题有用吗?她们的境况和艺术又有着多大的联系呢?也许就是在展览的那一瞬间?那些“聚焦”其实跟展览里的她俩没多大关系。也许这就是我所看见的真实。
我知道我无法以实际行动去改变什么,但是至少我可以以写作为桥,去往我所思考之地。
王海雪,女,文学硕士。有作品发表于《钟山》《十月》《芙蓉》《长江文艺》《山花》等期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漂流鱼》等。曾获海南省文学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