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睿智而幽默的长者
2022-05-30胡世宗
胡世宗
在当代中国,凡是读诗的人,几乎没有哪个人不知道艾青。几十年来,有多少记者、作家、诗人、评论家写过他呀!对于这样一位已经谢世近三十年的诗坛之圣,轮不到我去写他的生平、论他的创作,我只是从偶尔的几次接触中,零星地记下一点点关于他的印象,那就是,一个睿智而幽默的长者。他是冷峻的,也是宽厚的,淳朴的。
艾青1910年生于浙江金华,自幼由一位贫苦农妇养育到5岁。7岁他就上小学了,18岁考入国立杭州西湖艺术院。同年,他在林风眠校长的鼓励下,到巴黎学绘画,接触到欧洲现代派诗歌。他22岁回国,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从事革命文艺活動。不久他被捕,在狱中写了不少诗,其中就有那首以他的养母——劳苦大众为歌颂对象的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的《火把》《黎明的通知》,给人以希望和力量,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时期,他的《欢呼集》《光的赞歌》抒发了人民群众热烈的美好的情怀。
1978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赴东北访问。在沈阳小作停留期间,代表团中艾青、公木、公刘等诗人,曾与辽宁的同行们聚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得以仰望这位我慕名已久的大诗人。
我没有缘分看到女雕塑家张得蒂为他所作的铜雕原作,却有机会观摩了在中央美术学院展出的、油画家刘宁一为他绘制的那幅半身侧像:蔚蓝的大海,雪白的浪花,翩飞的海鸥,久经风浪的礁石和他……我久久地伫立着、凝视着,内心不平静的海面上,浮升起了一首诗——《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这是艾青写于1954年的一首小诗,没想到,竟预见了他自己生活的不平坦,成为他坎坷人生经历的一个缩影。
我曾在北京一条胡同艾青的居所与他长谈。他夫人高瑛给我沏了杯热茶,艾青俯身认真地为我带来的他的书题签。
艾青,是漫长的中国革命激流中的一只木排,起伏,跌宕,颠簸,冲撞……与激流一起曲折向前。五四运动时,艾青9岁,他开始读孙中山、蔡元培、梁启超等人五花八门的书,渴求光明,探索真理。他的诗,大都“诞生于撞击和摩擦”,直到1978年,他写出气度恢宏的、炽烈如火的长诗《光的赞歌》,歌唱“我们的心胸燃烧着希望/我们前进的道路铺满阳光”,他发出这样的召唤:
“让我们的每个日子
都像飞轮似的旋转起来
让我们的生命发出最大的能量
让我们像从地核里释放出来似的
极大地撑开光的翅膀
在无限广阔的宇宙中飞翔……”
有一次开会,吃饭的时候,恰好我和艾青同桌邻座。我告诉他,1962年我当兵入伍,到吉林省柳河县一个山沟执行国防施工任务,连队为我们新兵的到来开了个联欢晚会,非让我出“节目”不可,于是我背诵了他的3首诗,赢得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艾青微笑着听我讲述。
1979年1月,诗刊社召开诗歌创作座谈会,艾青征求我们几个年轻人的意见,问我们他在会上谈点什么好。我们有人建议他谈“诗的形象思维问题”,他说:“我不谈这个问题。大家都是诗人,每天生活在形象思维之中,谈这个有点班门弄斧。”最后,他在会上谈了艺术民主的问题。
一天早饭后,我们大家到旅社的小卖部买东西,出门的时候,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我和雷抒雁,一人推开一扇门,请艾青先走,艾青说什么也不肯先走,我们也不动,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出了门来,艾青把我和雷抒雁叫过去,一边散步一边给我们讲了一个小小的笑话:一个妇女生了一对孪生兄弟,生下来一看,是两个白胡子老头。大家都惊奇万分,一问,才知道,这两个兄弟在娘肚子里你推我让,这个请那个先出去,那个请这个先出去,推让了几十年,生下来的时候,胡子都白了……听了他这个肯定是现编的“故事”,我们又联想起刚才推门礼让的事,都笑出了眼泪,同时,暗暗惊服艾青的机敏和幽默。那次会议期间,艾青和卞之琳同住一个房间。休息的时候我去叩门,请两位老诗人在我小本子上题写自己的名字以作为纪念。艾青正在桌子上伏写什么,头顶白雪一样银发的卞之琳问艾青:“你在写诗?”艾青答
道:“我要交卷。”原来艾青正应约写春节献辞,他开玩笑地说,“我这也是‘主题先行呵!”
杜甫说:“暮年诗赋动江关。”的确,从《鱼化石》到《古罗马大斗技场》,晚年的艾青,给人民捧献出了多少撼动心灵的诗篇呵!我总觉得,艾青不是那虽然栩栩如生、但
已变成化石、不能“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鱼,而是一块“不知道有多少亿年,被深深地埋在地里”,拿出来,拂去土灰,依然有着耀眼光彩的“常林钻石”!由钻石,我又想到礁石,那“含着微笑,看着海洋”的礁石。在20世纪曾经存在过的这位睿智而幽默的长者艾青,始终微笑着,凭望着大自然的海、人生的海,和历史的海,还有——诗的海……
(郝巧凤摘自《沈阳日报》2022年5月25日 图/槿喑)